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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瑪麗蘇或許是一種病
我們都是患者
輕度不影響正常生活
重度則有可能名揚九州——呃,比如芙蓉姐姐
感染無須驚慌,它只宣告成長的開始
可怕的是痊癒
它說明,您的少女心,已經熟了
衰老將至,節哀順變
僅以此文
獻給21年來在我的腦內小劇場中
翩然而過的……帥哥們
不要迷戀姐,姐只是個傳說。
這是一個喜歡角色扮演的彪悍又溫柔的小女孩的故事
她是女俠、總舵主、雅典娜、月野兔、西米克、希瑞、白娘子……
她以爲所有人都愛她,世界等著她拯救
卻沒想到,這世界無人可以拯救,她所能做的,只是長大。
然後沒入無藥可救的成人海洋。
內容標籤:悵然若失青梅竹馬情有獨鍾
主角:餘週週┃配角:林楊,陳桉,奔奔,餘喬,等等┃其它:瑪麗蘇
【正文】
瑪麗蘇病例報告
作者:八月長安
所謂瑪麗蘇
ˇ所謂瑪麗蘇ˇMarySue,同人中那種完美的女主角。
其含義就是製造一個原作中不存在的女孩,與故事裡的美少年們進行戀愛。這個女孩,在低水平寫手那裡很明顯看得出是寫手代入自己的意淫。唔,寫“瑪麗蘇”能夠得到承認的,幾乎千里挑一,笑,這是觸衆怒的一種文,不過,能夠把握得好,也不失爲好文。
瑪麗蘇多出自於BG文,但從定義上看也極容易與一些原創女主的BG文混淆,其實某些原創女主“很聖母很強大”的BG文已經就是瑪麗蘇了,只是作者不願意承認而已。
“MarySue”是對一種化身的蔑稱,這“化身”不是普通的角色,而是一種特定的角色和文風。如果,作者創造了一個人物,這人物的作用,是替代她去實現她所不能擁有的歷險,無法經歷的趣事,難得見到的名人(這名人可能只是作品中虛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如此),那麼,這個角色就通常被叫做MarySue(因起源的原因而固定了女性化的用名,男性版目前尚未有合適名字可以形容)
大多數的MarySue,都以聰明、美麗、多才的少女形象出現,在原版中,她或者是加入了帝國艦隊,並且俘獲了原作中主要男角色的心(有時是一俘獲一大把),或者是最後,悲劇性地死在了他的懷中。我可以肯定,熟悉任何同人的讀者,都可以在自己的同人作品圈中發現類似的角色。
MarySue是個要麼反映作者自己的渴望,或者再稍微改頭換臉的角色;她/他受到締造者的寵愛卻難以博得大衆認同。MarySue是個完人(通常—也非固然—描寫地很差),削減了其他角色的活力和真實性,凌駕情節之上,驅使主角完全按照她/他的意志行事。
————以上,出自“百度百科”
【早期癥狀:餘家有女初發病】
餘週週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一
ˇ餘週週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一ˇ
“你……你怎麼樣?你流了好多血!”
“西米克,這個瓶子,你先拿走!”
“不要,我不要丟下你,我不要一個人走!”
“快,快,時間來不及了……”
餘週週臥倒在牀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著牀單,勉力用左胳膊撐起身子,擡眼看著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擺出了一個自認爲很悽美又很壯烈的微笑。
這個時侯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餘週週愣了兩秒鐘,翻身爬起來,光著腳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廳裡使勁兒提起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裡沒有嚥下去,然後轉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牀上再次臥倒,繼續用很痛苦的表情抓著牀單,把上面的牡丹花紋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皺,然後仰臉繼續悽美地微笑。
緩緩地,掌控著力道,讓溫水從右嘴角流出來。
眼前的西米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說不出話來——自然說不出話來,因爲西米克也是需要餘週週來配音的,而她正含著一口水。
於是只能在腦海中模擬著西米克的聲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鮮紅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牀單上。
死定了,忘記牀單會被浸溼,媽媽一定會罵她的。
於是決定就吐這點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她趕緊把剩下的小半口嚥了下去,伸手拽過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面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眼睛裡的神彩漸漸隱去,只留下一片乾枯黯然。
餘週週無力地垂下頭,面朝下安靜地死在了戰火紛飛的修羅場上。
兩秒鐘後她“騰”地躍起來,轉了個方向跪在牀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醒醒……你不要嚇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現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搖著頭,含著淚,一遍遍地哭喊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騙我的,你是騙我的!”
……
餘媽媽端著熱乎乎的高樂高,推門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許久,最終還是嘆口氣,轉身離開了,走到餘週週外婆的房間,看著鐵架上的鹽水瓶說,“媽,五分鐘以後差不多就能拔針頭了?!?
外婆點點頭,“週週呢?”
“正在犯病?!?
……
西米克終於還是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她用左手拽過身邊的瓶子,淚眼朦朧卻又無比堅強地攥緊了小拳頭,“我發誓,一定會把聖水帶給他們的!”
所謂聖水,就是裝在外婆曾用過的輸液鹽水瓶裡面,用膠塞封存著的,自來水。
西米克舉高了瓶子,餘週週把右眼貼緊了圓柱狀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通過瓶子,在她眼底鋪陳出一大片明晃晃卻又不刺眼的燦爛明媚。
“我看到了光明?!蔽髅卓松钋榈卣f。
門外路過的媽媽聞聲絆在了門檻上。
西米克摟緊了瓶子,警惕地看著四周。她忽而匍匐在牀上靠四肢緩慢爬行,忽而魚躍起身,貼近牆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裡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萬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變!”
她靈巧地施展魔法,變成了一隻小兔子。餘週週用板牙咬住下嘴脣,然後努力將上嘴脣翹起來,作出兔子臉,然後在牀上一蹦一蹦,越過腦海中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終於,到了?!?
她站直身體,毫不畏懼地看著眼前青面獠牙一臉獰笑的大魔王。
然後轉個身,雙手叉腰,腆著肚子綻開一臉獰笑,“哈哈哈哈哈,我喪盡天良的詭計竟然被你發現了,不過沒關係,你的死期已經到了,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稱自己喪盡天良的,頗爲謙虛的大魔王。
再轉身,從牀上撿起瓶子,摟在懷裡,“你!你!你……你去死吧!”
好像不大對。
“你……”餘週週放下瓶子皺著眉頭開始認真思考,作爲一個孤膽英雄,此時她應該說些什麼?
“你爲所欲爲的日子已經到頭了,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門外忽然想起媽媽的聲音。
餘週週笑起來,眼睛瞇成好看的月牙,“謝謝媽媽?!?
“……不客氣?!?
“哈,你爲所欲爲的日子已經到頭了,你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 别N週週大喊著,擡腿使出了漂亮的迴旋踢,然後與機器人合體,作出駕駛的姿勢,躲避,側摔,跳躍,俯身……
小屋裡迴盪著詭異的聲聲悶響。
最後,她跳起來從牆上的掛鉤上取下雞毛撣子,雙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劃了一圈,用劍尖舞出了一個圓,然後深吸一口氣,劈頭砍下!
做完這個動作,立刻轉過身,捂住額頭跪在牀上,不可置信地大喊,“怎麼會?怎麼會輸給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媽媽給外婆拔下針頭,聽到小屋裡最後一聲沉重的悶響。
等她給外婆喂完最後一口米粥,端著碗準備去廚房刷乾淨的時候,路過小屋,聽到裡面淒厲的哭聲。
不是打敗大魔王了嗎?怎麼又哭?她停下來,把耳朵貼緊了門,悄悄地聽。
“女俠,女俠,你不要死……”
“我……從今天開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爭。那個位子,qin滿了鮮血啊……”
淨是錯別字。媽媽嘆口氣,以後不應該讓餘週週再這樣沒節制地看電視劇——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總舵主,總舵主!”粗粗的“男聲”。
“總舵主!”尖利的“女聲”。
餘週週一氣兒模仿了四五種聲音,造就了一種萬民同哭的架勢。
剛纔不還是女俠嗎?怎麼又成了總舵主?媽媽皺著眉頭,繼續聽。
“刀,是什麼樣的刀?金絲大環刀!
劍,是什麼樣的劍?閉月羞光劍!
招,是什麼樣的招?天地陰陽招!
人,是什麼樣的人?飛檐走壁的人!
情,是什麼樣的情?美女愛英雄!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眉大俠》片尾曲。
不能再聽了,再等一會兒,估計餘週週連片尾曲之後的廣告都要演一遍。媽媽搖著頭,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水聲淹沒了餘週週的小劇場,之後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這樣的年紀,連幼兒園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可是沒辦法。
沒辦法,週週,媽媽也沒辦法,不要怪媽媽。
餘媽媽一邊想著,眼淚就掉下來,混進水池裡,和餘週週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漩渦裡,轉啊轉。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復的陀螺,兜兜轉轉。
餘週週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二
ˇ餘週週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二ˇ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把聖蛋交給你的!”雅典娜堅貞不屈,高昂著頭,任長髮在背後飄啊飄。
餘週週版雅典娜此刻正緊緊地摟著懷裡的“聖蛋”——從廚房偷出來的白皮雞蛋。
她費了好長時間才從一筐紅皮雞蛋裡面挑出了一個白皮的,雖然上面沾著一點雞屎,但是她認真地洗乾淨了。白色的雞蛋比紅色的雞蛋高貴,她想。
在餘週週的詞典中,如果想要讓一件東西顯示出高貴,那麼就在前面加上一個“聖”字就可以了,比如聖鬥士,比如聖水,比如……聖蛋。
腦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臉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傷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叢裡的蛐蛐兒叫得正歡,媽媽還沒回來,餘週週自己在家,也不開燈,就在昏暗的房間裡面出演屬於她自己的悲喜劇。
此時的餘週週所編寫的劇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單純的邪惡面孔了。動畫片中那個愛上雅典娜卻求而不得,最終被迫在聖殿中放水一點點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讓她不知不覺就臉紅心跳。
一面對著魔王臉紅,卻又在心裡一遍遍堅定地告訴自己,不,我愛的是星矢。
可是那些聖鬥士們,這樣拼死地保護我,難道不是因爲愛著我嗎?
餘週週版雅典娜捧著自己的臉蛋,突然因爲這樣的感情困局而驚恐不已。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愛情是很恐怖很難纏的——即使她並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麼。
媽媽去照顧外婆了,只留下她自己一個人在位於城郊的平房裡。房子是自己家動遷之後臨時租的,很簡陋,只有一個房間,廚房是幾家公用的,而廁所則是室外公廁,又髒又臭又恐怖,餘週週從來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樓房裡,是大學的家屬區。她喜歡外婆家的小屋,那時她的小舞臺,她只有在那個小舞臺上纔會充滿了靈感,揮灑自如。
可是外婆家還住著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間房,一個客廳,住了7個人,沒有留給她和媽媽的地方了。
但是,優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會在乎惡劣的環境的。屋子潮溼發黴,慘不忍睹,她也可以不開燈啊——漆黑一片的時候,連房間都不再有邊界。它一會兒是金碧輝煌的聖殿,一會兒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時候還是聖潔的雪山和寧靜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在她懂得這一點的時候,中央電視臺還尚未自稱CCTV。
餘週週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卻能聽到假想的水流聲——是的,魔王正一刻不停地讓水流入大殿,現在已經沒過腳踝,而她一步也動不了,因爲她被鎖住了。
雅典娜輕輕地握著聖蛋,焦急擔憂地想念著那些英俊的聖鬥士們。
再糟糕的場景,也會有勇士前來的,一定會。
每個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們不放棄。
正想著,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大喊,“餘週週!”
她冷不防,嚇得手一哆嗦,雞蛋就磕在了桌子角,緊接著就感覺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涼而粘稠的**流過。
闖禍了,這可怎麼辦?
窗外的聲音一點都沒消停。
“餘週週,餘週週,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奔奔。
他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來沒完沒了,餘週週正惶恐地盤算著如何處理磕破了的“聖蛋”,來不及應答,一時間焦頭爛額。
“餘週週,餘——”
“別喊啦!我闖禍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當餘週週想起那個夭折的白皮雞蛋,都會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個雞蛋而已,爲什麼自己竟然那樣惶恐,彷彿天塌了一樣。
她從抽屜裡面拿出鑰匙掛在脖子上,然後出了門,手裡還顫巍巍地捧著那顆雞蛋,沒走一步都會晃出一點點蛋清,弄得滿手滑溜溜。
“怎麼了?”奔奔好奇地湊過來。
“聖……雞蛋碎了?!?
“那就扔掉唄。”
……對哦,毀屍滅跡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個年代幾乎還沒有面巾紙這種東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於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臉上。
反正一會兒洗臉就是了。
可惜看著小小的雞蛋,蛋清居然那麼多,她一張小臉蛋都抹遍了,中指和無名指上還有不少。餘週週盯著自己的手愣了幾秒鐘,果斷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臉上。
“你幹嘛?!”
“借地方用用?!彼孟裉焐钡隆?
奔奔臉紅了,門口的橙色燈泡下飛蛾縈繞,燈光昏暗得連他的臉都找不清,餘週週自然看不到他的羞紅卻又不情願的表情,然而只有一雙眼睛格外亮。
像是傍晚時候西方那顆孤零零的星星。
“你來找我做什麼?”餘週週抹乾淨了手,拉著他走到自己家窗臺外,心想這樣不光能跟他說話,還能注意到屋子裡的響動,順便看家。
餘週週從小就堅信她很聰明——她是聖女雅典娜嘛。
“我爸又喝多了……”餘週週的詢問彷彿擰開了奔奔眼睛裡的水龍頭,他哭起來都不需要醞釀,然而因爲蛋清在臉上風乾之後緊繃繃的,他咧不開嘴巴,只能噼裡啪啦地往下掉眼淚,說出來的半截話也是濃濃的哭腔。
唉,沒出息。餘週週在心裡說著,卻又覺得很焦急,不知道怎麼才能讓眼前這個漂亮小孩兒不再哭下去。
奔奔和父親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動遷戶。餘週週並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麼名字,大家都喚他的小名,連他父親也總說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難寫,還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餘週週聽說的時候還很詫異,如果覺得名字拗口,爲什麼當初不給他起一個簡單點的名字呢?
後來,無意間聽到那些鄰居的閒言碎語——以及從大人延展開去的、孩子們之間有樣學樣的閒言碎語——奔奔並不是他父親親生的兒子。奔奔的養父母不孕,養父對他親生父母有救命之恩,於是親生父母就把奔奔這個小兒子過繼給了他們。
於是鄰居們又說,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幾個孩子,不用受計生委管轄。他們都這樣說,說奔奔親生父母家裡很有錢,並不住在省城,而是在東邊那個發展的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養父喝醉的時候也會打他,安靜的夜裡,許多許多人家都沒有睡,可是他們都只是聽著奔奔的哭嚎,沒有人去勸。
奔奔的養父打得紅了眼,總是會破口大罵,含含糊糊,聲音卻很大。
他說奔奔是喪門星,說奔奔的親生父母恩將仇報,他爲了他們斷了兩根指頭,他們卻送來一個喪門星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讓他丟了工作,連動遷拆房子算面積的時候都被拆遷辦給糊弄了……
你哭,你接著哭啊,你他媽有種去找你爹孃啊,他們不是有錢嗎!
很多次,餘週週坐在牀上盯著遠處小平房昏暗的燈光,怎麼也睡不著,耳邊是奔奔的哭喊,男人的叫罵,還有躺在身邊的媽媽無奈的嘆息。
她從來沒有求過媽媽去拉架。儘管她還很小,可是朦朦朧朧知道,媽媽和她也是孤兒寡母的身份——甚至說得難聽點,她根本是個私生子,當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纔給她託人找關係上了戶口,否則直到今天她也是個黑戶,也許明年連小學都沒辦法上。
鄰里鄰居的閒言碎語其實是讓孩子成長最溫和妥善的辦法。無論餘週週聽到什麼,她都不會像電視劇裡面的人一樣,瞬間臉色蒼白,把手裡端著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等東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後轉身哭著跑開……她不會,她只是捏著撿來的冰棍桿兒在黃土地上一道道地畫畫玩,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將他們所說的話悉數記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許多話她都聽不懂,但是沒關係,只需要先記住就好,記住了之後,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長大。
因爲媽媽總說,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麼都不問。孩子簡單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很多問題如果問出口,會帶來很深的傷害。
夏日夜晚清涼的風撩動餘週週額前的劉海。在奔奔不知道第幾次抽抽搭搭地跟她講述,父親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懼,多麼不敢回家……餘週週輕輕撓著左胳膊上剛剛被毒蚊子叮到的巨大腫塊,開口說,“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聲戛然而止。
“什麼?”
“陪我玩吧,別哭了,”餘週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一個男孩子,哭起來沒完沒了的……”
曾經有些很八婆的鄰居很粗俗卻也很傳神地說過,對奔奔來說,餘週週放個屁都是聖旨。
於是純良的奔奔開始真心地爲自己的哭泣而自責難堪。
“我們玩什麼?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她們在圍牆那邊兒抹黑玩‘紅燈綠燈小白燈’,我們……”
“就我們兩個,不去找他們?!?
“哦?”
“我們來玩《聖鬥士星矢》?!别N週週下定決心,輕聲說。
那時候,奔奔並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戲劇表演是餘週週珍貴私密的個人世界,她邀請他加入,這實際上是多麼大的讓步。
很多年後,他仍然不知道。
餘週週窘迫地跟他形容了遊戲的基本規則,奔奔一拍腦袋,好像茅塞頓開,說,“那麼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顏開,餘週週卻搖搖頭,“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我是男的!”
“這跟男女沒關係。”餘週週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朝他搖搖頭。
雅典娜和星矢從來都不是男女之分那麼簡單。
那是一種保護與被保護的關係。她是星矢,於是她是保護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媽媽,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個人去扛,所以他不斷爆發小宇宙,他可能會暫時倒下,但是永遠不死。
當然,餘週週自然並沒有想清楚這些。那時候她心裡面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義情結,義薄雲天,卻連她本人都無法看清。
於是那個夏天的夜晚,孩子們的嬉鬧聲和大人們打牌的呼喝聲,都顯得很遙遠。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帶入了餘週週的世界,看著她的一雙眼睛像寶石一般閃爍,聽著她激昂地說,“殿下,你快走,這裡有我!”
自始至終,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餘週週捏著冰棍桿和周圍的雜草搏鬥得雞飛狗跳,天馬流星拳四處飛射,他很想問問她,那個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麼時候纔會被打倒?
戰鬥太漫長,他都已經犯困了。
奔奔不知道,命運這個東西,不是天馬流星拳能夠解決得掉的。
小飛蟲
餘週週常說,奔奔這個名字很好。
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動畫片,裡面的主角是一輛長得像碰碰車的黃色小汽車,扁扁的,彷彿是氣球吹起來的一樣很可愛。那輛小汽車也叫奔奔,小汽車和一個男孩子做伴,一同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地方,目的是找媽媽。
餘週週不知道怎樣糊塗的母親能把自己的孩子給弄丟,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幾乎是第一次,她覺得動畫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給自己釘釦子的媽媽,心想,你看,媽媽會永遠在身邊的。這樣想著,就很慶幸地拍拍胸口,彷彿劫後餘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來。
可是後來她真的認識了一個奔奔,一個被自己媽媽給故意弄丟了的男孩子。
那部動畫片有了大團圓結局的時候,她高興地跑去告訴奔奔,“你也會找到媽媽的,一定?!?
小時候餘週週總是認爲,動畫片裡面悲慘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媽媽弄丟;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終找到了媽媽,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燦爛。
長大了,她才知道,這種認知,顛倒過來纔是對的。
那些悲傷失望的傢伙們,總是編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來騙人。
奔奔卻總是很灰心。他認爲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擺脫他的酒鬼爸爸了。餘週週笑他,問他怎麼會知道一輩子那麼長的事情?
一輩子很長嗎?奔奔臉上浮現出一個跟他年齡一點都不相符的、非常滄桑的苦笑,那一瞬間餘週週愣住了,說不出爲什麼,她喜歡他的那個笑容,好像很有擔當很像大人,然而仔細想想,她又覺得,奔奔還是哭比較好——像個小孩子一樣哭。
“一輩子不那麼長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發紫了,過幾天就變成黑色,再過幾天又是紫紅,最後一點點變成淺黃色,然後就沒了?!?
餘週週不解,“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這樣數著一個淤青一點點消失的日子,上一批還沒數完,下一批就掛到身上了。我就靠著這個數日子,發現日子過得挺快的。一輩子很長嗎?”
餘週週後來幾乎忘記了奔奔的長相,但是她永遠記得,有一個男孩子告訴她,時間的流逝並不僅僅靠日曆檯曆掛曆來計算。
時間也能夠以一塊傷疤痊癒的週期爲單位來標記。
餘週週看著奔奔,有些憂傷地想——如果她那時候明白自己的情緒叫做憂傷的話——動畫片多美好,汽車奔奔想要找媽媽,立刻就可以動身,環遊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沒有汽油,不愁路途遙遠,不用坐火車(因爲它自己就是一輛車啊)……
以前聽到大舅家的喬哥哥說過什麼“生活是一片迷離的網”,餘週週聽不大懂,只是這一刻,擡頭看到房檐角落那張薄薄的蜘蛛網,心想,生活是蜘蛛網,那麼他們是什麼?是被黏在網上動彈不得只能等待別吃掉的小蟲子嗎?
“我爸爸媽媽也總吵架,吵得特別兇,還互相扔東西,墨水瓶都往我腦袋上砸。恩。”
餘週週鬼使神差地說出這麼一段話。其實她只見過她爸爸兩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媽媽同時出現的,而這一次就是吵架,兩個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來文靜溫柔的媽媽也可以有那麼大的力氣。她小時候看電視學會了兩個詞,一個叫做歇斯底里,一個叫做喪心病狂,她覺得可以把這兩個詞分別送給那一天的媽媽和爸爸。
餘週週自然沒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但是她認真地、甚至有些驕傲地大聲說出來,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於是被成功治癒的奔奔很誠懇地說,“週週,我不要媽媽,我要你?!?
兩個純潔美好的六歲小孩子自然聽不出這句話有多麼的彆扭。
餘週週繼續義薄雲天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遠在你身邊?!?
這句話也是從動畫片裡學來的。他們都被自己和對方感動了,友情正盛,氣氛好得不像話。
我永遠不離開你,這是多麼美好而憂傷的謊言。
餘週週後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卻深信不疑。
大雜院的生活,就這樣一日一日安然度過。餘週週仍然每天規規矩矩呆在家裡,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是雷打不動的動畫片時間,週末去外婆家,偶爾也會在媽媽在家的晚上出門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瘋玩。
剩下的時間,她活在自己的腦內小劇場裡。有時候幻想到頭痛,素材告罄,就趕緊看幾篇故事積累新的靈感——她家裡只有三套書,《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話》《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沒有插圖。餘週週認識很多字,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跟著下面的字幕順下來的,基本上只是混個臉熟。她看故事書的時候連蒙帶猜,囫圇吞棗,倒也看得十分開心。
文字而非連環畫,這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沒有前人的圖畫桎梏,她刻苦鑽研著《柳樹下的夢》和《小意達的花兒》裡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給那些從沒聽說過的植物和食品描繪出版權只屬於餘週週的形象……
所以在小學六年級,當林楊大方友好地請她到家裡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時候,她盯著屏幕上短髮藍裙明眸皓齒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說,不對,不對。
“哪裡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她不再跟他說話,只是盯著屏幕,不到九歲的小丫頭,竟然一臉無奈的疲態。
總之,她心裡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樣子。
林楊咯吱咯吱啃著蘋果,她的心裡也有隻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著那個只屬於她的秘密花園。
不過6歲時候的餘週週,所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不過就是市電視臺和省電視臺同時在六點鐘播放兩部她同樣喜歡的動畫片。她除了頻繁折騰遙控器換臺之外別無他法,痛苦極了。
長大後聽說好朋友腳踏兩隻船,她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六歲時候頻繁切換的電視屏幕。
她很同情好朋友。她想那一定很辛苦很無趣。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球結束了。
最西邊的那家人的小女兒死了。
屍體是在大雜院不遠處的水溝邊被發現的,據說是被勒死的——當然,也聽到那些女人們竊竊私語,表情詭秘地說,死的時候是光著身子沒穿衣服的,嘖嘖,嘖嘖。
餘週週不明白壞人爲什麼要搶走她的衣服。
關於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幾天前這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捲髮,走到餘週週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並不假意謙虛,呵呵一笑,鮮紅的嘴脣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的確很漂亮,餘週週想。
那時候的餘週週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聽到媽媽和舅媽誇讚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面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後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彷彿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後來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裡面的兩百塊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一下子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裡面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餘週週獨自留在家裡面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餘週週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醫學院的專科,讀中醫專業。後來經歷一系列變故,很早就失業下崗,自己開了一家中醫推拿鍼灸的小診所,其實裡裡外外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裡上門服務,所以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裡奔波。
於是現在自行車後座上多了一個餘週週。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於讓自己的女兒過早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她如果童年慘淡,那麼都將折射成爲母親的自責。然而餘週週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家裡面會擔心讓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連環畫給她看,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裡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只能安靜地窩在角落,將馳騁的想象力內化,然後再隨著它們神遊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幹道還能及時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壓得密實,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餘週週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浮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爲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什麼。
她覺得是意外收穫,而媽媽卻把這當作補償。
那一年,餘週週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
藍水
餘週週記得那是1993年的冬至。媽媽說,晚上回家包餃子吃。
鋪天蓋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車就是不來,距離和顧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餘週週感覺得到媽媽拉著她的手緊了緊,然後彷彿終於下定決心了一樣,低頭問她,“週週,咱們走著去好不好?”
“好!”她其實很想走著去,可以一路踩著已經沒過腳面的,嶄新柔軟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過了二十分鐘,她的臉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腳也時而麻木時而疼痛,想把圍巾往上拉,然而外圍已經因爲她呼出的熱氣而凍成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貼在臉上反而更涼。
她擡頭,看到媽媽的眼睛紅了。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地遠呢。
走到僻靜處,只有母女兩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
“週週?”
媽媽喚了她一聲,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迴應。低頭一看,自己家的傻丫頭正目光茫然,盯緊了前方某一個點傻樂。
確切地說,餘週週正在和她的兩個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過骨科醫院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樓窗口有人往外遞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盤旋著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冒著煙栽下來一頭扎進了窗子裡。
餘週週的靈魂飛離了她的身體,兀自飄過去,從裡面拽出了兩隻兔子。他們穿著藍色西裝,打著紅領結,沒有穿褲子,露出短短的毛絨絨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著,露出兩顆大板牙,“我是外星來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這是我兒子,克里克里子爵?!?
餘週週非常有地球人的風度,她微笑著說,你好,公爵大人。
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傻呼呼的笑容嚇到了骨科醫院門口的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對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目光空茫,掛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漸行漸遠。
餘週週一路都沒有閒著,兔子公爵一直在問她問題,它們倆指著汽車大叫,又問餘週週房子怎麼才能蓋得像望江賓館那麼高,還有,煙囪裡面燒的是什麼?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車上嗎?她耐心地給它們解釋著,兩個兔子被她的優雅和善良打動了,誠摯邀請她到自己的國家做女王……
餘週週大駭,連忙推辭。
“我們國家需要的就是你這樣仁愛美麗的女王陛下,請答應我們吧!”
餘週週紅了臉,傻笑著,畢竟被人誇獎是有些難爲情的——可是她又真心覺得人家不是胡亂奉承的……於是她只好很矜持很委婉地再次拒絕。
也許是精神太過集中,不由得把腦內劇場再一次表演了出來。
於是陳桉第一眼看到的餘週週,就是一個被紅色的圍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姑娘,對著小區右邊的草叢笑得眉眼彎彎,甕聲甕氣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必須要留在地球上?!?
北風蕭瑟地吹過,媽媽忍著笑,拍拍她的頭。餘週週這才清醒過來,慌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著白色羽絨服凍得耳朵通紅的男孩,笑容溫和,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對不起,等了半天了吧?”
“沒,我也剛下來。阿姨您快進來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也是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餘週週住的大雜院裡面那些野孩子們的破鑼嗓子好聽不知道多少倍。
她們在陳桉的帶領下進了保險門。陳桉家住在十二樓,餘週週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了電梯,在電梯啓動身體超重的那一刻,她因爲這種神奇的體驗而笑了起來,陳桉回頭看看她,也笑了。這樣的經歷讓餘週週後來連續好幾天的白日夢都脫離了冷兵器時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滿了電梯、飛船等等高科技機械。
陳桉的家是複式住宅,餘週週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房子,樓梯居然在房間裡面,這簡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宮一樣!很多年之後上政治課,老師開玩笑問起大家窮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麼區別,餘週週的回答是,那要看樓梯在屋子外面還是裡面。
媽媽去給陳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陳桉的媽媽只是出現了一次跟她們打了個招呼就獨自回房間了,留下陳桉照顧餘週週。不知爲什麼,一直都落落大方內心安定的餘週週那天只有表面上還維持著淡定,實際上卻很緊張。
自然是緊張的——今天的這裡不再是舞臺,這裡是真正的宮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只是餘週週忘記攜帶水晶鞋。那本來應該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認證碼。
當然,這只是女人的天性,雖然她只有六歲。不過與愛情無關——畢竟她只有六歲。
陳桉穿著白色的毛茸茸的海馬毛拖鞋,淺藍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襯得他一張臉格外白皙。他給餘週週倒了一杯熱牛奶,保姆端來了一個藍色水晶盤,盛滿了水果和奶糖。餘週週坐在沙發上,大氣不敢出,不過還是微笑乖巧地對保姆和陳桉說,謝謝。
陳桉笑了,親暱地揉揉她的頭髮,“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餘週週,六歲了,”停頓了一會兒,“你呢?”
“我叫陳桉,十二歲?!?
“怎麼寫?”
“恩?”
“chenan,怎麼寫?”
陳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就站起身跑到書房拿出一沓原稿紙,用圓珠筆在上面寫,“陳桉”。然後笑著問她,“認識嗎?你識字?”
餘週週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桉”字說,“這個不認識。念‘an’?”
陳桉撓撓後腦勺,“呃,是,這是桉樹的桉。我爸爸媽媽就是在這種樹下認識的,所以我叫陳桉。這種樹北方沒有的。不過,你給我寫你的名字吧,餘週週這個名字真好聽?!?
其實人家只是客氣一下,不過餘週週還是臉紅了,拿起筆,用無比稚嫩的字體寫,餘週週。這三個歪瓜裂棗的字擺在俊秀漂移的“陳桉”二字下面,讓她覺得很挫敗。
“寫得真好看?!标愯裾f。
餘週週跟著媽媽“走南闖北”,見過很多的人家,對各種各樣的人說“你好”,聽過各種各樣真心假意的誇獎和客套,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像陳桉一樣將客套表現得如此誠摯——好像他說的都是實話一樣。
“看動畫片吧?!标愯袷掌鹱雷由系木G色原稿紙,伸手按了一下遙控器。餘週週盯著藍屏,看著他將錄像帶塞進一個黑色機器中,熟練地按著各種按鈕。
“我昨天看到了大結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後兩集看完了,咱們就看《貓和老鼠》好不好?”
陳桉播放的動畫片裡有個皮膚黑黑的短髮女孩,一個皮膚白白的眼鏡男孩。很多年之後,餘週週才知道,那部動畫片的名字叫做《不可思議的海之娜蒂亞》,改編自《海底兩萬裡》,是製作EVA的庵野秀明監製的。餘週週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劇情,她直接隨著陳桉一起看大結局。
反派大BOSS控制了女主角,脅迫其他主人公。眼鏡男孩十分勇敢,可是卻被反派一槍打中。終於恢復神智的女主人公娜蒂亞決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顆具有神奇力量的藍寶石“藍水”救回男孩子的命,被自己的媽媽提醒,如果這樣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藍水去見神明。
娜蒂亞自然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會見神明的機會,流著淚救回了男主人公。
大結局。
陳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對於這樣的結果有點索然無味,他退出了錄像帶,拿起另一盤,塞進機器裡。
“很無聊吧?”他笑著把果盤推到餘週週面前,“吃個蘋果吧?!?
餘週週搖搖頭,“不用了……也不無聊。”
陳桉笑得很好看,他總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對面的餘週週是個小嬰兒一樣。餘週週想起同樣是十二三歲,卻總是跟著同學跑到遊戲廳打遊戲,對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煩的喬哥哥,第一次覺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明知道這種大團圓結局很無聊,不過還是想看,看完了又覺得更無聊?!?
餘週週歪著頭,“藍水這個名字很好聽?!?
她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說什麼都能讓他笑。
“恩,是,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於是她很開心,好像受到鼓勵了一樣,膽子大了一些,繼續說,“如果是你,你會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去救那個男孩嗎?”
陳桉瞪圓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只能低下頭。當然她並不知道“見上帝”是一句很讓人無語的話。
陳桉這次沒有像糊弄小孩兒一樣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餘週週低頭低的脖子都酸了。
“不會?!?
他回答。
餘週週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開心。那一刻直覺告訴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認真的對待,因爲對方給出了一個真實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
餘週週聞聲開始認真思考,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思維還不能像陳桉一樣從利弊的角度去衡量這個問題,於是只能用最傳統的辦法——閉上眼睛,將周圍模擬到和剛剛的動畫片背景一樣,看著那個眼鏡男孩在槍響之後慢動作一點點倒下去。
只是這一次,眼鏡男孩的臉變成了奔奔的臉。餘週週對這個眼鏡男孩沒有感覺,不過既然他是娜蒂亞的好朋友,那麼就換成是奔奔好了——她張開眼睛,看著用手拄著下巴的陳桉說,“我會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頭?!?
她搖頭,乾巴巴地解釋,“如果我愛他,就會。普通的熟人,不會?!?
如果我愛他。
陳桉這次大笑起來,使勁揉著她的頭髮,餘週週窘迫極了,並不知道在陳桉眼裡,一個六歲女孩的愛情聽起來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餘週週所謂的愛,多半來自動畫片的教育,對於她來說,動畫片中的好朋友們,都是相愛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愛的,爲了愛,犧牲藍水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沒什麼感情的喬哥哥,她就不會放棄與神明見面的機會。
就這麼簡單。孩童最簡單極端的世界觀。
他們兩個繼續一起看貓和老鼠。還是貓和老鼠比較好,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小傢伙會死,也不用擔心會出現左右爲難的生死抉擇,那個世界裡面只有陽光明媚的快樂。
“你剛纔閉著眼睛,在想什麼?”
湯姆死死按住傑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陳桉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在想……”她覺得很難爲情,“如果我是娜蒂亞?!?
“那剛纔在樓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說話?”所以纔會大義凜然地說自己必須留在地球上?陳桉突然對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像是看著一個新奇的小玩具。
被猜中了。餘週週無比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陳桉仰頭靠在沙發上,笑得極爲開懷,但是在餘週週眼裡,他即使是這樣的大笑,仍然是優雅的,多了幾分豪爽意味的優雅。
就在這時,媽媽和保姆一起下樓,從衣架上拎起餘週週的黑色的呢絨大衣和紅色圍巾,朝陳桉笑笑,說,“麻煩你照顧她了。週週過來,穿上外套,咱們該走了?!?
沒有人聽到餘週週心裡那一聲輕微的嘆息。
陳桉將動畫片暫停,站起來送她??吹金N週週盯著桌子上那張寫了他們名字的原稿紙,笑起來,將紙拿起來兩次對摺疊成小方塊,塞到她手裡。
保險門咔嚓一聲將陳桉的笑容關在遠處。餘週週牽著媽媽的手踏入雪中,藍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蒼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裡面,紙片的尖角在手心扎得癢癢的。媽媽問她,動畫片好看嗎?
餘週週點頭,“很好看。藍水很漂亮?!?
陳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裡說。
生活在別處
到家的時候已經六點,媽媽坐在桌邊包餃子,餘週週打開電視機看動畫片。
“今天凍壞了吧,走了那麼遠的路?!?
“沒。”她搖頭。她自己都想不起來那一路是怎麼走過去的,一點都不疲憊,腦海中只有兩隻兔子的大板牙。
媽媽並不知道她的女兒爲了自己而放棄了做女王的機會,面對榮華富貴巋然不動。
“最近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會大冬天的讓你跟著我東跑西顛,週週對不起,”媽媽拇指食指一齊捏合著餃子的圍裙邊,眼圈又有點紅了,“這附近根本也沒有託兒所,當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兒園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兒園,餘週週就很難爲情也很自責。記得當時幼兒園招生,媽媽領著她過去,很多很多的家長和小朋友排著隊去見負責招生的三位阿姨,輪到她的時候,一個圓臉阿姨問她,小朋友,有什麼特長???
特長?
就是你都會些什麼?。?
餘週週淡定地想了一會兒,她剛纔聽到好幾個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實在做不來,不過那些才藝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別的。
“我會武術?!?
媽媽還愣著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兒已經蹲著馬步揮舞雙手“嘿!”“哈!”地對著人家老師出手了……
後來自然沒有被錄取。一代女俠餘週週自此退隱江湖,深以爲恥。
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面試”都只是走過場,真正的面試看的是家長的背景和禮金,她被刷掉並不是因爲面試的老師看不上她的武藝。
對於這件事,餘週週和她的媽媽因爲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之是餘週週並不覺得很遺憾,雖然路過幼兒園看到那些院子裡漂亮的小滑梯,還有漂亮的小孩子們,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賽誰吃飯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羨慕。但是一旦聽說幼兒園裡的小孩兒每天中午必須強制午睡,她就慶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媽媽帶著她去某個工廠的宿舍上門做推拿,她抱著人家廠房裡的流浪貓窩在鍋爐邊睡得很香,而媽媽卻看著熟睡的她,想到沒有本事讓她上一個好些的幼兒園,愧疚地哭到哽咽。
許多年後,當她長大了,她所記得的,卻是身爲女戰士的自己與聖獸坐騎(那隻貓)在惡魔火山(鍋爐)與大BOSS搏鬥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樂的,絲毫沒有艱辛的印跡。
對於幼年的餘週週來說,生活從來都不是辛苦的。漫長的路途,風雪,驕陽,這些都能夠被幻化成某種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脫離了真實的世界,以某種特別的身份,活在另一個國度。
幻想是她的AT力場。她生活在別處,一個瑰麗精彩的“別處”,什麼都無法傷害到她。
哪怕有時候會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過漂亮的樂器行,媽媽指著一架白色鋼琴問價錢,而服務員則用□裸的目光將母女倆從頭到腳打量了個徹底,冷笑著報出了一個讓人畏懼的價格——餘週週也可以將女服務員的臉牢牢記住,然後把她的麪皮掛在大魔王的臉上,提起希亞之劍將她打個落花流水。
然後安然坐在桌邊,將它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鋼琴,輕擡雙手,學著電視上的理查德克萊德曼,用最優雅的姿態胡亂地敲著桌子邊,最後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餘週週很快樂。
只是偶爾也會覺得寂寞,有時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講話,雅典娜與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連嘴巴都被貼上了十字膠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時候。
就在難得襲來的寂寞中,她驚喜地發現,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個月都有幾天,能在下午湛藍的天空中看到半輪月亮,邊緣並不清晰,彷彿半透明,蒼白模糊,好像是純藍畫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來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歲的餘週週發明的量詞,後來小學三年級曾經在作文裡面用過“一抹月亮”這個短語,被老師圈出來,當做錯別字修改。
當餘週週感覺到幼小的寂寞時,她會和奔奔聊天——雖然說是聊天,但是實際上只有她自己說話,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邊安靜地聆聽。她給奔奔講許多許多的故事,有些脫胎於動畫片,有些乾脆是她胡亂編造的。那些故事從心靈的小洞鑽出去,釋放了年少的憂鬱。
不知怎麼,有一天忽然就講到了那架白色鋼琴。
一直在一旁訥訥地沉默的奔奔突然開口說,“我讓我媽媽給你買?!?
“你媽媽?”
不過奔奔不知道她在哪裡。他想,沒有關係,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像餘週週描述的動畫片裡一樣去尋找媽媽,但是如果是爲了餘週週,他願意去找媽媽,不求媽媽收留他,只求她能給餘週週買一架白色鋼琴。
他們不是都說他媽媽很有錢嗎?
餘週週很感動地捏捏奔奔的臉,說,恩,我相信你。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愛的,她可以爲了他放棄藍水,他可以爲了她去求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媽媽。
不過,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危機。
那時候已經是1994年的初春,二月春風似剪刀——刮在臉上冰涼疼痛,比寒冬的北風還要冷。不過這些孩子們已經等不及了,在家裡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紛紛迫不及待跑出家門在還未消融的雪地裡面玩耍,“玻璃絲傳電”“紅燈綠燈小白燈”“兩面城”“真假地雷”……各種各樣的簡陋遊戲,讓他們在冷風裡跑得滿臉通紅,童年在湛藍天幕下發出最清脆的笑聲。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機器貓》裡面一樣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聽著餘週週講故事。餘週週在這一票年齡參差不一的小朋友們中擁有極高的威信,儘管她不常出現和他們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內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幫派,私底下爭鬥不已,然而餘週週一出現,他們都願意圍繞著她,聽她講故事。
她給他們講爲了拯救深愛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頭金髮最終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還有安徒生《柳樹下的夢》《小杉樹》《海的女兒》……只是這些故事在她講出來的時候,結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團圓,誤會消除,死而復生。
她記得陳桉說,大團圓結局很無聊。
可是餘週週喜歡大團圓。生活已經不團圓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講故事講到口乾舌燥,大家卻意猶未盡。餘週週忽然靈光一現,激動地對他們說,“我們來玩白娘子的遊戲吧!”
全體肅然。
她劈手一指,對兩個小女孩說,“現在你們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許仙,”然後指著年紀最大塊頭也最大的男生說,“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別有“姐姐”“姐夫”“府臺大人”“小廝”“青樓女子”……餘週週給他們編排劇情,小孩子們很快瘋起來,不再需要她指導也能夠表演得風起雲涌。餘週週獨自托腮坐在水管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興高采烈地表演著毫無邏輯的劇情,甚至常常發生搶戲的情景,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不甘寂寞。
只有她安靜看著,只有她最甘於寂寞。那一刻她忽然發現,原來寂寞可以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突然覺得自己與衆不同,更清醒,更無奈,這清醒無奈中有著不合年齡的清高,讓她欲罷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彷彿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著羣魔亂舞不知所謂的舞臺劇。天色漸晚,天上的那輪月亮沉下去,卻愈加清晰。家長們下班了,一個個路過精神病院把“病人”們接走。舞臺慢慢冷清下來,最終只剩下了奔奔和餘週週,還有一個叫丹丹的小姑娘。
“週週,走,我跟你有話說?!钡さびH暱地貼過來,挽起餘週週的胳膊,對奔奔惡狠狠地說,“離週週遠點,小心我咒你爛腳丫!”
毫無邏輯的厭惡,餘週週不明就裡被丹丹拖走,回頭看到奔奔羞紅了臉,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們走到丹丹家門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這才小聲對餘週週說,“週週,你喜歡奔奔嗎?”
餘週週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很想說喜歡——她的確喜歡,然而也朦朦朧朧明白,這些小朋友所說的“喜歡”其實跟自己的喜歡不是同一個意思。
丹丹所說的喜歡,是大人的那種喜歡。餘週週知道奔奔長得很好看,許多小丫頭都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樣,他不說髒話,也不欺負人。但是這恰恰讓他處境艱難——女孩子們因爲喜歡他,所以故意裝作討厭他,只要有別人在場,她們就不跟他說話;而男孩子則把他的禮貌當成是娘娘腔,認爲他不配和他們一起玩。
餘週週的孤獨來自於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獨卻是真實的。
丹丹有點焦急地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奔奔???”
最終餘週週還是搖搖頭,不是。丹丹聞聲長出一口氣,好像終於放心了一樣,繼續眼珠子提溜亂轉地小聲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
餘週週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經全知道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對另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我那天,去找月月玩,結果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什麼?”
“月月和奔奔……”丹丹作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頗難爲情地停頓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在牀上,什麼都沒穿!”
餘週週張大了嘴巴,盯著神神叨叨的丹丹——儘管他們這些小孩子其實都對“性”這種東西不甚瞭解,甚至餘週週也連“接吻”是什麼都不知道,對“自己是被爸爸媽媽從垃圾站撿回來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然而,他們都朦朦朧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在一起,絕對是一件讓人覺得羞恥的事情,是很壞很壞的一件事情。
丹丹的小嘴巴拉巴拉說個沒完,諸如“月月一直都喜歡奔奔”啦,“月月自以爲長得漂亮,有時候還擦著媽媽的口紅往外面跑”啦,“大家以爲你喜歡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件事情”啦,“你怎麼還能讓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許仙呢”……
餘週週獨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眼神閃爍,彷彿是知道了丹丹對餘週週講了什麼一樣。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疏和尷尬滋生於面面相覷的兩個人之間。
餘週週低下頭,繞過奔奔,直接敲門朝屋裡喊,“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開門之後看到傻站在門口的奔奔,笑著說,“奔奔也來啦,進來看會兒電視吧。”
奔奔一直低著頭,右腳尖一下下地磕著地面硬實的積雪,戳出一個個半月形狀的小洞,小聲地說,“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媽媽進門之後看著坐在牀邊看電視的餘週週,有點擔心地問,“跟奔奔吵架啦?”
餘週週茫然地搖搖頭,彷彿魂魄離體,轉身繼續去看廣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應該怎麼用幻想來排遣心裡的煩躁。
就好像聽到雅典娜對星矢說,對不起星矢,我喜歡的是一輝。
芳草碧連天
後來餘週週自己都沒想到,她會和奔奔冷戰那麼長時間。
她仍然陪著媽媽四處走,偶爾也會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把奔奔劃爲背景,好像他長著一張和其他人一樣毫無特點的臉,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沉默孤獨的注視。
其實她並不是生他的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有一個困惑而難爲情的問題,只是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問媽媽,索性無視。
當天氣越來越暖,媽媽開始整理冬衣,從週週的黑色大衣裡面掏出了一張摺疊好的原稿紙,上面只有兩個名字。
陳桉,餘週週。
媽媽有些疑惑,舉著紙片問週週,“這是什麼?”
餘週週突然覺得很害羞,不同於聽說月月與奔奔的事情的難堪。她努力裝作非常鎮定非常輕鬆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
爲什麼撒謊呢?她不知道。
媽媽並沒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別!”她尖聲喊起來,嚇了媽媽一大跳。
“你要幹什麼?”媽媽皺著眉頭,看到女兒一蹦三尺高從自己手裡奪過那張紙片,重新摺好,低頭自言自語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餘週週盯著手裡的紙片,突然感覺到心底有種異樣。那是一種屬於六歲的惆悵,好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只有現在和未來,還有一種名叫過去的東西,它就像是陳桉的笑容,驚鴻一瞥,卻只存在於背後,遙遠的未來,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她蹲下,從牀底拖出她的鐵皮餅乾盒,將這張紙和她的小玩意兒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對了,週週,咱們下個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媽媽突然笑著說。
餘週週驚駭地擡起頭。
“高興不高興?”
“高興?!?
不高興。
她怯怯地問,“媽媽,不是說外婆家沒有空房間嗎?”
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現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個房間,她們倆的房間就空出來給咱們了?!?
“爲什麼現在空出來?”
“因爲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學了呀,外婆家距離你的學校最近,”媽媽笑起來,很高興,“外婆託人好不容易給你報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師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學,高不高興?”
媽媽的語氣中有些終於彌補了幼兒園缺憾的喜悅感,餘週週並沒有聽出來,她擔心的卻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現在已經是24號,下個月,好像很快就是下個月。
餘週週彷彿能看到奔奔憂傷地看著自己,看到他一點點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陳桉一樣,在離別之後歸屬到名爲“過去”的那個鐵皮餅乾盒子裡面去……
她回頭望著窗外,瓢潑大雨中,遠處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裡,就像每一次餘週週講故事時候餘光看到的奔奔,總是站得離人羣很遠。
1994年5月24日,還沒有過7歲生日的餘週週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把握現在。
雨剛停,她就衝出門,跑到奔奔家門口敲門——他們這些孩子都特別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連餘週週都從來不敢到奔奔家裡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動到週週家找她玩。但是這次她忘了害怕,只顧著一路飛奔。
謝天謝地,開門的剛好就是奔奔。
餘週週幾乎一瞬間飈出眼淚,對奔奔說,“我要走了。所以來道歉?!?
沒想到奔奔的眼淚比她還洶涌——“真好?!彼f。
餘週週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橫眉立目地大吼,“你什麼意思?!”
奔奔渾然不覺,淚眼朦朧地說,“你終於肯理我了,真好。”
只需要一分鐘,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墊著塑料袋,他們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雨後潮溼的水泥管子上看著漸漸明朗的天空。
“喂喂,”餘週週激動地拽著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城郊的平房區沒有高樓遮蔽,一般陰雲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碩大的彩虹讓世界變得虛幻,餘週週仰望著那樣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揚,她彷彿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將和西米克一起坐著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層。
“真好看?!北急颊f。
餘週週在彩虹的鼓舞下,終於有勇氣問出那句話,“你和……你和月月……”
奔奔瞬間臉紅,低頭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
“你和月月……”餘週週再次擡頭對著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嗎?……”
“……”
終於在奔奔無比嬌羞而又顛三倒四的敘述中,餘週週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被月月邀請到家裡去玩的奔奔,在她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強盜的故事”。丹丹說電視上就是那樣演的,於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脫了衣服——奔奔一再對餘週週強調,其實還是穿了小褲褲的——然後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後奔奔艱難地加上了一句總結陳詞,“……的確把我給凍壞了?!?
餘週週大笑起來,雖然她仍然覺得奔奔的做法很丟臉,可是既然他說他是被迫的,那麼她爲什麼不原諒他呢?
“不過月月家的電視上演的是什麼啊?公主和強盜的故事?”
餘週週和奔奔都很困惑。後來上了大學,上在男生間流傳著一句話,“平生不識武藤蘭,閱盡A片也枉然”,可是那個時候,幼小的他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三級片。
每當誤會消除冰釋前嫌的時候,故事就距離結尾不遠了。終於餘週週還是抱著自己的餅乾盒子,茫然地看著舅舅請來的一羣同事在媽媽指揮下將家裡的東西都搬上了藍色的卡車。奔奔站在她身邊,什麼話都沒有說,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別忘了我”。
也許他相信餘週週不會忘記他。也許他相信餘週週對他說過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最後在媽媽喊她上車的時候,餘週週只是含著眼淚,輕輕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總是哭鼻子的奔奔卻沒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微笑著說,“週週,你以後一定能成爲特別了不起的人?!?
餘週週很詫異,她心想,我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戀的女生,是大俠,是……
奔奔像個小大人一樣,非常嚴肅地搖頭,“我是說,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別人眼裡也很了不起的那種?!?
餘週週神色怔忡,直到被媽媽抱著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仍然頻頻回頭。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來越遠,她忽然慌張地“哇哇”大哭起來,視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個小黑點,安靜地看著她離去。
卡車引擎的巨大聲響一點點消弭,奔奔始終沒有離開,甚至在卡車拐彎消失之後也沒有。
他是唯一一個曾經走入餘週週小世界裡面的人,自然知道餘週週在其中的威風八面。其實他也的確真心地認爲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麼,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終究會把所有人都包圍進去,她會成爲一個真正的女俠。
那麼他會和那些小朋友們一起看著她,一臉羨慕地給她叫好。
希望那個時候,當她神采飛揚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還能一眼認出他的臉。
【中期病癥:誰家正太足風流】
誰沒有秘密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順利。媽媽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開始跟著一家化妝品進出口公司跑業務,這個工作聽起來比上門做推拿理療要高級得多,然而餘週週並不喜歡她的新工作,因爲她能感覺到媽媽越來越忙碌,卻也越來越不快樂。
更重要的是,餘週週在外婆家有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三舅媽和小舅媽雖然很少說什麼,但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在敏感懂事的餘週週眼裡,卻顯得格外刺眼。
更不用說因爲房間被佔用而憤懣不滿的兩個姐姐。
玲玲姐12歲,婷婷姐7歲。戴著紅領巾每天都要上學放學的玲玲姐對於餘週週來說是一個神明一樣的存在——她是小學生,上帝啊,她是小學生。這個身份讓餘週週對她肅然起敬,何況她偷看過玲玲做作業,滿篇的乘除法就像動畫片中開啓寶箱的神秘符號,讓餘週週駭然。
她好厲害。
餘週週癡迷地看著她坐在客廳的圓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動鉛,一邊轉筆一邊皺眉思考的樣子。雪白的書皮,乾淨平整的算術作業本,還有華麗的鐵皮鉛筆盒……
然而玲玲卻對她很不耐煩,每當她看到餘週週愣愣地盯著她時,都會皺著眉頭呵斥,“別煩我!”餘週週自然不是沒骨氣的小孩,笑話,她可是女俠!所以被呵斥過兩次之後,她再也不會表現出來對於文具的一絲一毫的興趣,甚至每每路過玲玲的學習桌時也目不斜視——這反而讓玲玲更煩躁,一個來自六歲小屁孩兒的鄙視,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挫敗的嗎?
所以當她合上作業本,開始擺弄自己鋪了一牀的十幾個毛絨玩具與洋娃娃的時候,就惡聲惡氣地喊住正在低頭看書的餘週週,“你,過來!”
餘週週貼著牆邊挪過去,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她告訴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俠,是星矢轉世,有時候也需要經歷一些磨難,被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再爆發小宇宙一舉滅敵。
而眼下,看來不是一舉滅敵的好機會——相反,迎接她的應該是遍體鱗傷。
餘玲玲把三隻最醜的熊推到她面前,粗聲粗氣地說,“玩吧!”
讓她玩最醜的玩具,這就是餘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懲罰措施。當玲玲正忙著給自己的洋娃娃換裝的時候,她忽然發現餘週週一直動也不動地盯著牀沿,而自己交到她手裡的那三隻熊,一白兩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條線,沿著牀尾肩並肩地坐著,面朝牆壁,和餘週週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麼。
“你幹嘛呢?”餘玲玲從牀的另一頭爬過來。
餘週週擡頭,輕輕地嘆口氣,指著白熊說,“小雪不知道她應該跟誰走。”
餘玲玲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把三隻熊都摟進懷裡,指著門口說,“離我遠點。”
餘週週十分平靜淡定地站起身,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玲玲在牀上呆坐了一會兒,突然尖叫起來,把娃娃扔得滿地都是。
當天晚上她就鄭重地對餘婷婷說,千萬不要理餘週週,餘週週是個精神病。
雖然她也不喜歡餘婷婷——一個從小就又虛榮又喜歡賣乖討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餘婷婷一起住了好幾年,而且也知道怎麼對付她,但是餘週週是個類似於外星人的存在,她現在還沒有把握收復這個傢伙。
所以,餘週週的生活中,“姐姐”從來就不是一個溫柔美好的詞語。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時光,這個詞基本上等同於“大魔王”。
有時候餘玲玲猛地推開餘週週的房門,就會看到她把各色紗巾枕套牀單圍得滿身都是,從頭巾到面紗再到披肩長裙,然後在屋子裡面擺出孔雀舞的姿勢,露出傲視羣雄的眼神,這種眼神甚至在她闖入的那一刻仍然沒有驚慌,而是凌厲地掃射過來。
餘玲玲聽到她大喝,“呔!妖怪哪裡逃?!”
於是自此玲玲知道,這個妹妹不僅僅是外星人——而且還是對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種。
不過很快,她們沒有辦法再維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了。
當心慌不已的餘玲玲四處尋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裡的日記時,她看到正窩在客廳的牆角盤腿坐在地毯上翻著自己的粉色日記本讀得津津有味的餘週週。
“?。 别N玲玲尖叫起來,嚇得外婆急急忙忙從房間裡趕到客廳,“怎麼了你,想嚇死我啊?誰踩到你尾巴啦?!”
“奶奶,她……”餘玲玲劈手一指,卻突然想起來那本日記是很私密的內容,絕對不能讓奶奶知道,於是連忙吞下後半句,擺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餘玲玲氣急敗壞地衝到餘週週面前奪走日記本,指著她,連語調都變了,“你你你你……你怎麼能偷看我的日記?”
“那個東西不可以看嗎?”餘週週歪頭,“我在茶幾下面撿到的?!?
“日記本是不可以看的!”這孩子怎麼什麼都不懂啊,餘玲玲壓低聲音尖叫,“這裡面有秘密,秘密!”
秘密?餘週週攤手,秘密是什麼?
是不是“林志榮,其實我不是討厭你,我比她們還喜歡你,可是我不願意看到你duo落,不願意看到你上課不好好聽講”?
或者是“勞技老師簡直就是個大三八,討厭死人了!”
還是“今天考生字的時候我和喬喜兒一起在底下翻書來著,那個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見我們”?
可是她沒有問,直覺告訴她,問了會有大麻煩。
“我沒看。”她搖頭。
“我都抓住你了,你還跟我撒謊?你沒看?”餘玲玲簡直要抓狂了。
“我不識字?!彼^續搖頭。
餘玲玲轉身從書櫃上抽出餘週週帶來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騙鬼???!”
這次,輪到餘週週不耐煩了:“我說我不認字,是爲了安慰你,你有完沒完?”
許多年後,餘玲玲終於披上婚紗,甚至早已想不起來林志榮、喬喜兒、勞技老師的長相,然而看著站在身邊穿著伴娘服的餘週週,仍然會憶起彼時眼前的小不點兒??v使伴娘餘週週再怎麼清麗溫婉地笑,她仍然心有餘悸,耳邊始終迴盪著那句無比平靜淡定的,“我是爲了安慰你”。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餘玲玲才做夢一般地囑咐道,“總之,你不能告訴別人,誰都不能說,這是秘密!”
想到這個丫頭很可能高叫著“玲玲姐姐喜歡林志榮”,她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餘週週搖頭:“我不會說的。”
這句話幾乎等同於“我什麼都知道了”,殺傷力更大。餘玲玲頹敗地奪門而出。
然而坐在原地的餘週週卻開始認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往往關乎一些比較陰暗的東西,比如罵老師,比如作弊……只是爲什麼喜歡一個人也是秘密呢?
只要不想告訴別人的,都是秘密嗎?
那麼餘週週有秘密嗎?她拄著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沒有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媽媽全都知道。
等等!她激動地站了起來,是的,有一件事情,媽媽並不知道。
那張躺在餅乾盒子裡面的原稿紙,上面的兩個名字,陳桉,餘週週。
餘週週握緊了小拳頭,告訴自己,週週,從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再見四皇妃
八月最熱的時候,餘週週迎來了七歲的生日。
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媽媽仍然上班。作爲補償,媽媽說今天可以不讓她自己呆在姥姥家,而是將她帶到了工作單位。不過餘週週並沒有跟著媽媽一起進門,而是被託付給了對門省政府幼兒園的一個阿姨。
“李姨,麻煩你了,今天幫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時候就來接她?!?
原來,這就是當初那個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兒園。餘週週雙手叉腰瞪著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頭擰著了麻花。
切。
上午小朋友們都要上課,學拼音,算術,畫畫,唱歌……餘週週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聲,安分地和那位年紀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發室裡面打發時間。李婆婆給她拿來水果和連環畫,還告訴她現在可以一個人去小院子裡面玩滑梯當鞦韆,這個時間沒有人和她搶。
可是餘週週盯著滑梯,早就神遊到外太空了。
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爲“省政府幼兒園”的邪教幫派所追趕,當年面試三人組裡面的圓臉阿姨橫眉立目地拎著九環大砍刀在她背後呼喝著——重傷的女俠餘週週被逼退到懸崖邊,走投無路只好順著瀑布縱身一跳!
李婆婆看到的餘週週,就是掛著這樣一副痛苦而正義凜然的表情從滑梯上滑下來的。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下午四點鐘,從痛苦的午飯和午睡中解脫出來的小朋友們紛紛匯聚到小院裡面做遊戲。天氣很熱,許多小朋友都願意呆在有電扇的圖書室畫畫或者唱歌玩,只有十幾個小孩子願意呆在外面。
李婆婆光顧著自己低頭打毛衣,餘週週已經淡然坐到了花壇邊,看著男孩子們在滑梯上爬來爬去,女孩子們爲了三架鞦韆吵鬧不休。
太陽已經有西斜的架勢了,餘週週雙手托腮,無聊地瞇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已經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清秀的小男孩兒。他穿著白色T恤淺灰色短褲,T恤上畫著一隻米老鼠。他抱著橙色小皮球,因爲奔跑而汗流浹背,彷彿是一隻冒著熱氣兒的包子——當然他長得並不像包子,除了膚色很白以外。
“你是誰?”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裡面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氣。
“餘週週。”這個答案基本上等於什麼都沒有說。
“我不是問你這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撓撓後腦勺,有點爲難地皺起眉頭。
那你想問什麼?餘週週控制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被藐視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聲地開口質問著眼前這個外來者,“你從哪兒來?”
“我家。”餘週週懶洋洋地說。
其實她知道這種答案等於廢話,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第一眼看見這個男孩,她就很想跟他對著幹,他的表情越難看,她就越高興。
“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遠,自顧自地朝餘週週前進了一大步。
“你幹嘛?!”餘週週警惕地擡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林楊!”他們正對峙的時候,從不遠處跑來了一個小女孩,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梳著兩隻羊角辮,拎著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掛曆飛奔而來,“楊老師把掛曆送給咱們了!”
小朋友們紛紛地圍過來,笑著翻動那本彩色掛曆。餘週週瞥見上面的畫——九十年代的掛曆大多是風景、名車、動物和美女。她記得奔奔家的掛曆是穿著泳裝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時候都會覺得有點臉紅。
現在這個小姑娘手裡的掛曆上的照片卻是古裝美女,穿著長裙,帶著金釵,飄逸極了。大家紛紛“哇哇”地讚歎著,小姑娘則笑盈盈地帶著期待的眼神緊盯著那個叫林楊的男孩,有點得意地說,“你不是說這本掛曆好看嗎?你看,我從老師那兒給你要來了!”
林楊的興趣顯然還在餘週週身上,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麼?”
小姑娘楞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腳,“你不要,那我就給大家分了!”
“那就分了吧?!?
餘週週甚至有些同情那個獻寶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楊仍然對她窮追不捨,“喂,你來我們幼兒園幹什麼?”
小姑娘正在一旁用力地將掛曆一頁頁地扯下來分給周圍歡呼的小女孩們,一邊扯一邊憤恨地用眼睛瞪著林楊的後腦勺。餘週週看著一張一張紛飛的美女圖,不由得嘆息。
“還剩最後一張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態最後問了一遍林楊。餘週週看到之後揚起眉毛——那張剛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棄的原因,恐怕是因爲,上面的青衣美女只有一個背影。
“給她!”林楊似乎看出了餘週週的心思,伸手一指,卻仍然擺著一張臭臉。
小姑娘“哼”地一聲扭過頭將滑溜溜的掛曆紙塞到餘週週懷裡轉身跑掉了。餘週週打量了一下那張紙,把剛纔林楊回答小姑娘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我要它做什麼?”
林楊還沒來得及發作,遠處就有個小男孩扯著嗓子喊他,“林楊你幹嘛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林楊氣鼓鼓地一把扯住餘週週的手,將她從花壇上拽了起來。
“你幹嘛?”
“你……”他指著掛曆上面的美女背影說,“現在這個就是你的畫像。”
“呃?”
“你,你現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
餘週週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在玩“皇宮”的遊戲,而林楊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辮小姑娘是皇后,周圍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貴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爺,有的是侍衛,以及大臣。雖然做遊戲的過程有些混亂,但是無論如何,這個遊戲遠比“公主和強盜”要高級得多。
小姑娘的怒氣似乎傳染到了周圍不少人身上,沒有人願意搭理“四皇妃”餘週週小朋友,皇后大人直接一紙詔書將她打入了冷宮。餘週週拎著紙片做到鞦韆上繼續看著她們拎著掛曆紙在風裡跑來跑去,做出飄逸的樣子,讓掛曆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而皇帝大人,則一直氣鼓鼓地瞪著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
終於,大臣們和侍衛聯合起來,發動了宮廷政變,餘週週看著皇后和一干后妃做出嚶嚶哭泣的樣子,而林楊則被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準備送往大牢——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冷宮娘娘,於是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人羣中又跑出兩個侍衛,作勢要抓她,這讓餘週週體內一直壓抑著的女俠情結再次爆發——“省政府幼兒園”這個魔教竟然敢迫害她,這還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馬流星拳”,推開了那幾個侍衛,抓起林楊的胳膊就跑!
“給我追!”皇后尖聲叫道,於是一羣妃子和大臣們羣起而攻之,雜亂的腳步聲撲通撲通,十幾張掛歷在風裡嘩啦啦地響……
餘週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錯藥了——她幹嘛抓著皇帝一起跑?
然而被她拉著的小男孩兒,卻不再是一張臭臉,他的表情從懵懂到笑容的轉變只有一秒,緊接著就握緊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著和煦溫柔的夕陽一起大步地跑了起來。
擡起頭,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鋪排著的雲,高原寧靜,像奶油冰淇淋一樣柔軟美好。
老師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宮廷政變,快要放學了,他們必須回教室去。小朋友們紛紛朝門口跑過去,小姑娘也走過來,白了一眼餘週週,看著正氣喘吁吁的林楊說,“你走不走?”
林楊笑著問餘週週,“你明天還來不?”
餘週週搖頭,“不?!?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讓餘週週心裡一軟,她想了想,說,“好,我來。”
林楊瞬間展開一臉比花兒還燦爛的笑容,“好,我等你!”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連個離開,林楊一步三回頭,一個勁兒地喊,“說好了哦,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餘週週笑著點頭。
低下頭,看到手中已經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掛曆美女,她突然覺得今天的夕陽格外美麗。
媽媽再三謝了李姨,牽著她去買生日蛋糕,然後一起去飯店“下館子”。
“那是什麼?”媽媽打量著她手裡被捲成一個長紙筒的掛曆。
“這是四皇妃?!彼嵵仄涫碌卣f。
“四皇妃是什麼?”媽媽啼笑皆非。
餘週週低頭想了想,然後小腦袋一歪,笑得眼睛彎彎。
“這是秘密?!?
低到塵埃裡
可是第二天,餘週週並沒有能夠如約再次潛入省政府幼兒園。
畢竟,媽媽不方便再次麻煩收發室的李婆婆。餘週週在家裡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擔心什麼,整顆心都懸在嗓子眼,跳的一點都不規律。
也許是不想看到林楊失望的表情。她喜歡看他臭臭的耍脾氣的臉,但是不是失望的臉——就像聽到自己說“不”的時候擺出的那張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臉。
但是她說不清楚爲什麼。明明和陳桉一樣是萍水相逢,餘週週卻並沒有覺得林楊會和他一樣被放進那個名爲“過去”的餅乾盒子裡面。她的心虛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對於林楊發脾氣的恐懼——再見面的時候,這個傢伙一定會衝她大吼的,死定了。
這種年少的,沒有原因的相信。
7歲生日彷彿是一道分水嶺,餘週週女俠的人生就像是過山車一般,倏忽跌下最高點,一路俯衝,攔都攔不住。
命數的急轉直下來自一個咒語,兩個低沉狠絕的字眼。
“野種”。
中央百貨一層香噴噴的化妝品專區,整個商場最爲明亮精緻的區域,那個略微發福的高胖女人,還有她手裡牽著的小男孩。餘週週感覺到灼熱的視線,扭頭時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著身子在小男孩兒耳邊輕聲說著什麼,笑容溫婉,嘴角的弧線美麗而惡毒。
她們朝著餘週週走過來。那一刻餘週週才發現,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這種東西。她彷彿被踩出了尾巴,動彈不得,甚至沒有辦法跑到不遠處的背後,呼叫正提著新品牌試用品跟專櫃櫃員交談的媽媽。
然後擦身而過,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語,伴隨著一串飄忽的笑聲。
好像周圍明亮又柔和的射燈集體失明,餘週週彷彿又回到了三歲時候的那個漆黑夜晚,她一個人蹲在因爲動遷而被清空的家門口,看著媽媽徒勞地哭泣爭辯,看著一羣不認識的人又笑又罵地將媽媽好不容易拾掇起來的行李、報紙、木材、雜物統統砸爛點燃?;鹈缛计饋淼臅r候,她的目光穿過被火焰灼熱變形的空氣,看到了一張扭曲的女人的臉,抱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個終於將黑暗普及到世界每個角落的得逞魔王一樣,笑得那麼開心。
餘週週認識她們,她們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兒子。
多麼彆扭的關係。
她突然轉過身,看著兩個剛剛走開幾布的搖曳背影,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胖了。”
女人回過頭,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似乎不明白餘週週話裡有什麼含義,不知道應該如何迴應。
小男孩倒是氣勢高昂地爲媽媽回嘴,“你才胖了呢!”
毫無殺傷力的話,餘週週根本沒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那個女人,說,“我記得你。”
周圍的幾個閒散櫃員都湊過來看著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的這三個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聲拉起兒子的手大步地離開,扔下一句,“跟你媽一樣,長大了也是個賤貨!”
餘週週面無表情,注視著她離去,然後對準周圍所有好奇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直到她們統統別開眼神。
當媽媽和櫃檯小姐交待完新的試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種種事宜之後,回頭看到的就是從遠處慢慢走來的餘週週——面無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場的江姐。
“週週?”媽媽疑惑地看著她。
“沒事,”她乖巧地搖搖頭,“可以回家了嗎?”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都一齊出門,去海鮮酒家的包房和已經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會。餘週週的情緒似乎一直都沒有從前一天的偶遇中脫離出來,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心情與表情同樣一片木然。
無聊的家庭聚會在索然無味的時候,總會把小孩子們拖出來逗弄暖場。這樣的場合中如何表現,永遠都是孩子們最頭痛的難題。向來愛出風頭的餘婷婷先站出來,高高興興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聲博得滿堂彩。她正在一邊笑一邊和自己的爸爸媽媽撒嬌,沒想到另一家的小孫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揹簍》聯唱,一看就是學過聲樂的,毫不費力地把餘週週的耳膜震爆了。
自然大人們又要笑著誇獎一番,爲了表示禮貌,餘婷婷的爸爸媽媽還認真地說,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比我們婷婷唱得好聽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們家裡人云雲……
大人眼裡原本毫無意義的客套,在小孩子聽來無異於天塌了——餘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卻在對方小丫頭搖頭晃腦地鄙視下無話可說,於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餘週週——“那她呢?!”
碩大的圓形飯桌上突然一片安靜,22個人面面相覷,終於還是媽媽低下頭輕輕地問,“週週,你想唱歌嗎?”
餘週週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虛無中,猛地驚醒,這才連忙搖頭,“我不會?!?
“唱一個嘛!”餘婷婷還是不放過她。
媽媽笑著替她推託,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女兒不高興,很不高興。然而專業小童星的媽媽,那個在飯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鏡的女人,哂笑著說,“孩子嘛,就得讓她鍛鍊,要有外場,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護在懷裡,你這樣教育孩子可不行。”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逆鱗,那麼餘週週的那一片,一定是她愛的人。不能讓他們受欺負,不能讓他們被傷害。
比如媽媽。
她一下子站起來,繼續用江姐奔赴刑場的表情環視四周,說,好,我唱。
原來讓一個人變強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擁有一個想要保護的人。怪不得動畫片裡面,星矢每次爆發小宇宙,都是爲了雅典娜和同伴們。
只可惜,餘週週並沒有能夠像動畫片或者電影中的主人公一樣,被逼到絕路,奮起反擊,然後一鳴驚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從來就不善於唱歌,雖然不跑調,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聲而言,她甜美而略帶一點沙啞的嗓音實在是不出衆——倒是有點性感,當然,這都是後話。長大了之後在KTV裡面唱蔡健雅和陳綺貞,的確很有味道,但是在金碧輝煌的包房裡,面對著一羣長輩唱《小小少年》,總是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至少,她開口唱了,就算副歌處險些破音。
讓餘週週最爲反感的,反而是大人們虛情假意的誇獎,明褒暗貶,笑意盎然卻總有點勉強——而且明明白白地把這種勉強表現出來,非讓你知道不可。
她坐下,低頭,嘴角不經意地就揚上去。那是餘週週這一生中,學會的第一個嘲諷的微笑。
原來,有些BOSS,是星矢無論如何努力地爆發小宇宙也沒有辦法打倒的。
餘週週第一次對自己的小世界裡奉行的準則產生了懷疑。
然而擡頭的時候卻看到大舅家的喬哥哥朝自己擠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來——這讓喬哥哥鬆了一口氣。餘週週不明白爲什麼他會努力逗自己開心,他不是最煩她的嗎?
“我覺得週週唱的好聽,”喬哥哥很大聲地說,夾了一口陳醋涼拌海蜇放到嘴裡,“這年頭,誰還聲嘶力竭地使勁兒吼啊,真俗。”
飯桌上有一瞬間的凝滯,餘玲玲慌亂地看了週週一眼,又看了餘喬一眼,心想壞菜了壞菜了,餘喬哥哥又開始挑事兒了——沒想到餘喬竟然笑得更邪惡,明知故問,聳聳肩膀環顧四周,“我說得不對嗎?喊著唱歌多累啊?!?
話沒說完,餘週週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奪白刃奪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後腦勺一下,“沒規矩!”
“怎麼就沒規矩了?”餘喬還在唯恐天下不亂,還在咧著嘴笑,“許你們誇她倆,就不許我誇週週?。窟L週,聽你喬哥哥的,別跟她們學,嗓子都喊壞了?!?
大舅被氣得七竅生煙,飯桌上一時烏煙瘴氣,勸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澆油的……餘週週在一片混亂中朝餘喬笑了笑,餘喬則親暱地朝她眨眨眼。
那段飯在這羣大人的勉強努力之下,終於磕磕絆絆地恢復了和諧融洽,但是沒多久就散了。餘週週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邊笑得意味深長,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掃過去,不知道在觀察或者等待什麼。散席的那一刻餘喬閃身躲過他老爸的鐵砂掌,靈巧地竄到餘週週身邊,對週週媽笑得極燦爛,“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單位值夜班,讓週週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遊戲機,好不好?”
餘週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怎麼突然這樣親密,實打實的手足情深。
等到餘週週洗完澡穿著小白兔睡衣坐在餘喬牀上看著他和超級馬里奧共度歡樂今宵的時候,纔想起來問,“喬哥哥,你今天吃錯藥了吧?”
餘喬按下暫停鍵,拎起椅墊回身就把餘週週抽了個四腳朝天,“屁,你懂什麼?”
“那你幹嘛對我這麼好?還叫我一起到你家打遊戲機?!?
“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著你的!”
“那……那你幹嘛誇我唱歌好聽?”
“不是你唱的好聽,是她們倆唱得實在太難聽了……”
餘週週淡定地跳下牀,拔下了紅白機的電源線。
“我靠,死丫頭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我好不容易纔打到第七大關,出門去吃飯之前臉遊戲機都不敢關,你你你……我跟你沒完!”
雞飛狗跳的追逐戰。6歲的餘週週哪裡是14歲的餘喬的對手,很快就被提著領子拎在半空中,晃來蕩去。
“我真想現在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餘週週“嘿嘿”傻笑,一臉諂媚,求饒了半天終於被餘喬放了下來。
“想玩什麼?”
“魂斗羅吧。”
“你會玩嗎?”
“你會就行唄。”
的確印證了這句話。餘喬無恥地將武器調到最高級別,同時每個人三十條人命,然而餘週週的水平卻讓餘喬咬牙切齒。等到了第四關,他們兩個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餘週週笨拙而誓不罷休地拖著餘喬的後腿——終於餘喬哭喪著臉哀嚎道,週週,算我求你,你趕緊把三十條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餘週週不再跟他鬧,也沒有說話,直接操縱著自己手裡的藍色小戰士朝懸崖下跳。新的一條命剛剛顯現在屏幕上,她就乾脆利索地再次跳崖。
很快就死了個乾淨。餘喬卻不再玩,按了暫停鍵,有點慌張地問她,“週週,生氣啦?”
“沒?!?
餘週週低著頭,眼淚卻滴答滴答地在淺藍色的牀單上打下深藍色的印記。好像在化妝品專櫃前丟失的情緒在這一刻悉數返程歸家,她揪著牀單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掉眼淚,像是沒有關好的水龍頭。
“我錯了還不行嗎?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自殺!”餘喬連忙學著餘週週的樣子把自己的三十條小命統統貢獻給了懸崖,屏幕上浮現出"GAMEOVER"的字樣,他獻寶一般指著屏幕說,“你看,這回咱們都死乾淨了。”
餘週週的表情能力在這一天突飛猛進,她不僅學會了譏笑,還學會了苦笑。
因爲自己是那麼無能爲力。她只懂得對著空氣中的大魔王張牙舞爪,也只懂得在假象的世界裡逞英雄。面對真正強大的對手,她只能在他們的惡毒攻擊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從來都不會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甚至連玩遊戲機,都只會拖累人。
餘週週並不是爲了自己的無能而哭泣。
她是爲了自己假裝強大而難堪。
她不敢再面對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他們還會接受這樣一個可笑的小女王嗎?
時間軸上的快進鍵
ˇ時間軸上的快進鍵ˇ
於是餘喬抱著一個水龍頭睡了一晚上。
他不知道餘週週怎麼那麼能哭,而且一聲不吱,光掉眼淚。這樣反而比小孩子的苦惱嚎啕還讓他心煩。
“我的小姑奶奶,我這輩子再也不玩魂斗羅了,咱不哭了成嗎?”
夏天晚上的電風扇嗚嗚地吹,餘喬萬分遺憾地想,難得他喜歡這個不黏人的丫頭,呆呆的卻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時候一樣不受待見,這簡直就是命運的輪迴啊——自己看中了一個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剛剛起步的培育計劃卻因爲區區女人的眼淚而夭折了。
女人啊,永遠不要因爲年齡而輕視一個女人。
餘喬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離婚,原本應該能作爲“長房長孫”而受到疼愛的他,被媽媽帶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見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衆多孩子中,他因爲自己的離婚媽媽而淪爲二等公民,等到11歲終於和外公外婆培養出一點感情來了,媽媽又要再婚,當初那個死活爭奪孩子撫養權的偉大母親在現實面前妥協——於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當初最疼自己的爺爺,已經去世三年了。
他和那個做工會主席的、永遠忙碌永遠暴躁永遠黑著臉的父親,就像兩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
11歲與41歲。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壯年期的落幕。
三年的時間,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侶,可能連孩子都快能打醬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還是“不大熟”。
懷裡的小傢伙呼吸慢慢平穩,餘喬想,她長到14歲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
反正不會比自己更差了吧?
如果說入睡前餘喬的心裡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愧疚和溫柔,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氣炸了的肺就讓他忘記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煩。
是的,他必須要給餘週週梳頭,最簡單的馬尾辮,他已經梳了快三十分鐘。餘週週鄙視的眼神通過鏡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裸的一片。“如果以後我有女兒了,”餘喬陰陽怪氣地說,“等她一長出頭髮,我立馬掐死她!”
餘週週十二分認真地問,“你覺得會有人願意和你生孩子嗎?”
……
告別餘喬的時候,餘週週突然覺得心裡面有些不解。喬哥哥在她心裡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麼多,整整8歲,比陳桉都大??墒桥e手投足,卻沒有陳桉的那種優雅沉穩。餘週週見到的他,要麼是在衝自己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要麼是惡聲惡氣地說“別煩我”,要麼就是被大舅當著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後擺出一副水潑不進的頑劣表情,鬆鬆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諷表情看著所有人,好像活著是一件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然而現在,喬哥哥開始成爲除了媽媽、奔奔之外,她的第三個親人。
第三個,可以讓她爲了對方的生命而放棄藍水的人。
時間總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悶熱粘膩的,然而當時覺得那樣難捱的漫長下午,卻在回頭看的時候,讓餘週週費解,她到底都用這些時光做了什麼?
它們就這樣不見了。
餘週週在剩下的那段時間裡,很少再見到公爵和子爵,雅典娜與她的魔王大人同樣從她的世界隱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我希望一轉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純淨的眼睛看著我,喚我週週。
所以我不停地轉身,直到暈頭轉向,你還是沒出現。
餘週週惆悵地想,原來,原來這就是思念。
餘週週女俠還尚未從之前的幾個打擊中恢復過來,八月就走到了尾巴上。
九月來了,她背上新買的黑色書包,該去上學了——
餘週週朝外婆和餘婷婷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從後操場的大門邁步進入校園。
明明剛纔被外婆牽著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羣和小商販鱗次櫛比的三輪車的間隙中穿梭時,手心還在冒汗,然而一旦道別之後變成獨身一人,餘週週反倒不怕了。入學日學校有特殊規定,新生家長可以陪同孩子參加升旗儀式,所以許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媽媽領著進入大門的,但是在外婆問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時候,她急切地搖了搖頭。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說“求你,趕緊走趕緊走”。
那次飯局之後,餘週週留下了一個後遺癥。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纔會緊張。這個“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內的全部親戚以及和她的親戚相關聯的所有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
當然,直系親屬不在場的話,後面那些附屬關聯人羣也統統都算作陌生人,所以這時再面對他們,她就不緊張了。
這種後遺癥的發作條件,形容起來的確很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她恐懼,恐懼於自己會在關鍵時刻在自己家親戚面前掉鏈子,怯場,爛泥扶不上牆……
不過,餘週週有她自己的解釋。
她認爲,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親人因爲自己而覺得丟臉難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們對自己期望過高導致失望難過,那麼她纔不會緊張。
當時外婆悠然道,這跟掉鏈子其實不矛盾。你解釋的是原因,而我說的是結果。
餘週週愣了幾秒鐘,笑容僵硬地說,反正……我就是善良。
外婆挑著眉頭看了她許久,好像憋著笑,說,哦,看出來了。
那是開學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獨自下樓跑到外面玩的餘週週還沒有回家,外婆下樓去尋她,看到是那羣常年搬著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壇前一起曬太陽的老太太們圍成一了個圈,中間站著的正是她的小外孫女餘週週,對著一羣高齡歌迷聲情並茂地演唱《瀟灑走一回》,享受著她們給自己參差不齊地鼓掌打拍子,興奮地滿臉通紅。
“他餘嬸,你家這小外孫女真是個活寶啊,又聰明又漂亮,大大方方地,唱歌還好聽……”
這個又聰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孫女前一天剛剛在她的老幹部活動中心聯歡晚會上面,當著她的面把《瀟灑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掙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邊唱還一邊低著頭羞紅了臉,左腳尖點地鑽啊鑽,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發現了餘週週的這種恐懼後遺癥,所以她越是緊張,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臺前去。
餘週週跟著外婆上樓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這、這纔是我的真實水平。
只是她沒有辦法解釋爲什麼她的真實水平和她的善良無法共存。
今天也一樣,外婆點點頭放她自己進校門,然後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學卻沒有分在同一班級的餘婷婷,打算自己親自送過去。
擡頭就看見餘週週挺胸擡頭的背影,馬尾辮隨著步伐一跳一跳,乾巴巴的瘦小身板竟然帶著一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情。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餘週週忽然領會到,她不可以再這樣消沉下去。從來沒有看過《亂世佳人》的她握緊了拳頭,閉著眼睛躺在被窩中默默地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的餘週週其實對於學校沒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覺得,那是一個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這一點,她就興奮得無法自持。
再也不是那個在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寶討喜的時候縮在角落訥訥無語的呆瓜餘週週了。
今天就是嶄新的一天。
餘週週的一腔熱血在滿操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漸漸冷卻。
她忘記自己被分到哪個班了。
外婆告訴過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冒。餘週週心裡咯噔一下,後背“呼”地一下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轉身開始朝大鐵門飛奔,外婆外婆,你千萬別走……
後來每次餘週週回憶起這一段的時候都會奇怪是誰給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視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腳陷進操場柏油路面上的小坑,慣性作用下整個上身向前撲去,右手拎著的網兜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
她撲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先著地,擦破了一大片油皮,沾滿灰塵的創口滲出絲絲血跡,而同時,裝著鋁飯盒和小鴨子水壺的網兜“咣噹”一聲撞到某個人頭上,她只是聽見稀里嘩啦一片噪音,好像是網兜散了,現在午飯一定已經撒了一地。
餘週週忍耐了半天,鼻子還是酸了,剛扁扁嘴巴眼淚就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
疼啊,真是疼。
她記不清是誰扶著自己站起來,總之她把身體全部的重量都依靠在架著她的胳膊扶她起來的人身上,雙腿都是軟的,根本無法支撐她站立起來。
淚眼朦朧地擡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正裝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一種有點懊惱,卻又因爲不能對一個小丫頭髮火而憋得很難受的表情。
扶著她的人在她頭頂上方溫和地說,“小姑娘,沒事兒吧?”
餘週週突然覺得非常非??謶帧@時候她纔看到自己早就應該注意到的——前方五米處,一個小男孩的白襯衫後背被潑上了菜湯,四周瀰漫著西紅柿炒雞蛋的味道,而那個阿姨此刻正一邊拿面巾紙給他擦拭一邊用目光冷冷地看著自己這個趕著投胎的小鬼。
餘週週覺得萬念俱灰。衆人的目光讓她下意識低下頭躲到那個扶起她的叔叔的背後,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個阿姨說,“愛蘭,楊楊沒砸傷吧?”
“沒,就是……夠狼狽的?!卑⒁虈@口氣,也不再追究餘週週的責任。
然後叔叔低下頭,輕輕地問她,“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升旗儀式先別參加了,一會兒找個老師陪你去醫務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餘週週淚水漣漣地點頭。
“傻孩子,光點頭幹什麼啊,我問你是哪個班的?”
餘週週很多年後想起這一幕仍然覺得臉頰發燙——她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我……忘……了……”
聽到她聲音的小男孩兒卻突然回頭,一瞬間的怔忡過後,就掛著一身西紅柿雞蛋湯衝了過來。餘週週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我算賬了,他……
沒想到對方只是狠狠地揪著她的領子,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第、二、天、爲、什、麼、沒、有、來????!”
無處可逃
餘週週坐在林楊家的沙發上,呆呆地看著林楊媽媽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醫藥箱,拿出醫用棉花撕扯成小塊兒備用。
“謝謝阿姨。”她輕聲說。
“忍著點兒,可能有點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傷口上的時候,餘週週彷彿像是觸電了一樣,從頭髮梢到腳趾尖都顫抖了一遍。
“活該!”
重新換了天藍色T恤的林楊出現在客廳門口,看到餘週週左手手掌和膝蓋上塗滿了紅藥水十二分狼狽的樣子,卻依然惡狠狠地瞪著她。
林楊爸爸朝餘週週抱歉地笑笑,然後低頭嚴肅地壓低了聲音說,“楊楊,胡說什麼?怎麼那麼沒禮貌?!”
餘週週忽然想,如果說這話的是喬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這個叔叔真是溫柔,就像是……就像是陳桉。
總之,和自己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屬於一個世界。
她從進門的那一刻就一直遵循著媽媽一直以來的教導,絕不四處亂看,可是仍然能感覺到林楊家裡的“高檔”——並不像陳桉家裡一樣奢華,只是簡潔明快而已,但是空氣中漂浮著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那是一種稱得上是溫馨的味道。
餘週週擡頭朝溫柔儒雅的林楊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說,“是我不好,對不起?!?
這句話讓站在一旁的林楊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裝的,這個傢伙肯定是裝的!
他動動嘴巴不知道想說點什麼回敬她,然而一旦看到餘週週略低下頭盯著白色木桌上的馬克杯微笑的樣子,心裡忽然像是被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一樣。
罷了罷了,這次饒了她。
他並不知道,餘週週盯著桌子上畫著唐老鴨的馬克杯,心裡一直在腹誹,憑什麼他家裡這麼大憑什麼他爸爸這麼溫柔這麼英俊這麼優雅,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餘週週兀自傷神,那股名叫“溫馨”的香氣一陣陣侵襲著她強裝鎮定的神經,她必須低頭盯著馬克杯,否則她會哭的。
所以你纔是活該呢,活該被我用飯盒砸。
餘週週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們重新坐上林楊家的車,朝著學校的方向開過去。林楊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嘆口氣,“這麼一折騰,升旗儀式也就結束了?!?
餘週週再次侷促地低下頭去,“對不起?!?
林楊媽媽回過頭,笑笑,“沒事,腿還疼不疼?”
她搖搖頭,眼淚差點就掉下來,感情正在噴薄醞釀中,卻突然被旁邊的林楊狠狠扯住了袖子,她側過臉看到他惡狠狠的表情,詫異地等待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只是兇巴巴地說——“我纔不想參加什麼升旗儀式呢,切。”
呃?餘週週愣愣地看著他。
正在開車的林楊爸爸無聲地笑了起來。自己家的寶貝兒子怎麼變得這麼彆扭了?連安慰別人都這麼彆扭。
林楊媽媽卻微皺眉頭,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
剛剛和林楊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缺席升旗儀式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這畢竟是開學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保健室去之後就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然而醫務室的老師卻還沒有上班。自己家小祖宗的叫嚷著要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也帶回去順便上藥——她不是不猶豫的,這個餘週週的家長不在身邊,他們貿然將孩子帶走,畢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餘週週看起來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發現他們的顧慮,就說自己的傷口沒關係不用急著上藥,一再道歉,又勸他們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
結果沒想到,自家兒子突然大聲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沒門,你把我衣服弄髒了,你得對我負責,跟我回家!”
林楊媽媽想到這裡,不由得再次回頭打量後座上正在被自己兒子騷擾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對了你是哪個班的?”林楊瞪著圓圓的眼睛,帶著一臉期待的表情問。
餘週週啞然,如果說自己忘記了,肯定會被這個傢伙笑話的吧?於是她擺出不耐煩的表情說,“不告訴你。”
林楊卻笑得有些陰險,“哈,其實你忘了,我知道?!?
餘週週攥緊了小拳頭,擡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楊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報仇,好幾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不是?!?
“瞎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個班的。”
“我雖然……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記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林楊咬著嘴脣,好像被人拔了電源線一樣安分地坐好不再說話。
林楊的家距離學校其實很近,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學校後門。升旗儀式還沒有結束,國旗升上去了,但是學生和老師還都在後操場上站著聆聽德育主任的講話,之後值周生還要宣佈新的衛生紀律評比標準……
教導主任遠遠看見了他們,笑著迎了過來。餘週週安然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寒暄。林楊媽媽一把將林楊推到主任面前,幾個人邊說邊笑,貌似主任在擔保一定照顧好林楊。
他們都笑得很假很僵硬,餘週週歪著腦袋想。
記得媽媽說,笑容這個東西永遠是展示給對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麼賣力,可見林楊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而對林楊來說,主任顯然不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因爲林楊連笑都不笑,甚至有點不耐煩。主任回頭喊了一聲,小張,來來來,這是你們班的新學生。
於是另一張微笑的假面具迎風飄了過來。
林楊卻在這時候指著餘週週仰頭對主任說,“老師,她是哪個班的?”
主任好像這時候纔看到餘週週,楞了一下,問,“孩子你叫什麼?”
“餘週週?!?
主任長出一口氣,又轉過身,“小於,你們班丟了的那個學生在這兒呢!”
餘週週大窘,訥訥地看著一個穿著深灰色正裝的年輕女人朝自己走過來,她朝主任點點頭,卻並沒有像餘週週想象的一樣牽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問一句“小朋友你怎麼受傷了啊”……這個於老師什麼都沒有問,也不笑,只是聲音平平地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餘週週正要跟上去,突然餘光看到林楊驚慌的臉。那些大人們還在其樂融融地笑著,被圍在中間的主角卻扭著頭執拗地看著她。餘週週忽然感覺到心底很柔軟。所有人都拿她當空氣,只有他好像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
她仰頭,用最乖巧甜美的聲音問,“於老師,我是哪個班級的?對不起我忘記了?!?
於老師冷冰冰的臉上滲出了一絲笑意,低頭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級一共七個班,他在頭,她在尾。
餘週週立刻轉過頭,看到林楊一副要從大人環繞中突圍的架勢,一臉“妖怪哪裡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來,大聲說,“我是七班的!”
大人們被她清凌凌的喊聲嚇了一跳,都不再交談,略帶詫異地齊刷刷看向她。
餘週週“騰”地臉紅了,扭過頭追上於老師的步伐落荒而逃。
只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帶著喜悅卻仍然彆彆扭扭的,“哈,我知道了。看你這回往哪兒跑!”
餘週週那時候對於林楊的囂張很是不屑。也許因爲她彼時並不明白,命中註定的人,的確是無處可逃的。
一個老師走過來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張老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她們兩個就朝林楊父母笑笑說,“稍等,張老師班裡有點事,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老師一走開,林楊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林楊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腦袋上,笑著問,“就那麼不耐煩?到學校了可就和家裡還有幼兒園的時候不一樣了,你得規規矩矩的,好好聽話!”
林楊點點頭,突然聽到背後又尖又肉麻的喊聲,“呀,愛蘭,我就說今天肯定能碰見你們嘛?!?
林楊在心裡哀號一聲,迎面走過來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凌翔茜媽媽,一個是蔣川媽媽。
他最受不了的兩個人的媽媽。
“我剛纔還和蔣川媽媽說呢,把一班的隊伍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也沒找到你們,怎麼纔來???”兩個女人和自己的媽媽湊到一起就開始嘰嘰喳喳,林楊擡頭,看到連爸爸的嘴角都有點抽搐。
林楊媽媽嘆口氣,看了他一眼,“我們家寶貝兒子纏上一個小美女?!?
另兩位媽媽聞言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彷彿兩隻下不出蛋的母雞。就是這種笑聲,最讓他想要咬人的笑聲。
林楊媽媽簡單講了一下早上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凌翔茜媽媽驚訝地掩住了嘴巴,“誰家小孩兒啊這麼不小心,楊楊沒被砸壞吧?真是的,怎麼這麼冒冒失失的!”
林楊擡頭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蔣川媽媽反而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小男孩兒都這樣,我家蔣川也是,見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動道了,今天粘這個,明天粘那個,誰好看就賴著誰?!?
三個媽媽又開始一齊詭異地笑起來。林楊低頭輕聲嘟囔一句,切,誰跟蔣川一樣啊!
一直沉默的林楊爸爸蹲下身子問他,“你剛纔說什麼?”
他很認真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說,“我跟蔣川纔不一樣呢。”
“哦?哪裡不一樣?”
林楊想了想,聲音稚氣卻百分之百地鄭重,“男人必須要專一?!?
林楊父親大笑起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恩,好兒子,說的對。”
我不是小甜甜
ˇ我不是小甜甜ˇ
餘週週後來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別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倒數第二排和正數第二排有很大區別嗎?
小學生和大學生的答案是不一樣的。
餘週週坐在倒數第二排,一直在困惑著於老師剛纔按照大小個排隊時候的眼光。明明那個小男孩比那個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還是排在了人家前面。餘週週側過頭好奇地看著眼前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隊伍,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結果得到的是於老師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縮回了腦袋。媽媽說,不能惹老師生氣。
長大後她才知道,奧運會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總統套房和標間,所以一個小學教室裡面前排與後排的貓膩,實在算不上什麼值得注意的問題。但是,奧運會觀衆席也好,酒店也好劇場也好,都會□裸地將等級劃分開,毫不粉飾,然而於老師卻會在排隊的時候告訴大家,她是按照大小個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讓人難過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騙。
不過這一切都是她回頭的時候纔看得懂的。當年的餘週週只是擺正眼前的白色鉛筆盒,滿心歡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連膝蓋都不覺得痛了。
只不過……他們還要這樣坐多久?
餘週週上學之後學習的第一課,就是靜坐。背脊挺直,目視前方,雙手背在後面,要求左手背貼在右手心上。於老師在講臺前示範了一遍,背對她們掩飾如何將兩隻手疊放好,然後轉過來說,“現在我們坐好,十分鐘後休息?!?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餘週週在語文作文課上學會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教室裡面安靜得彷彿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很想問老師,我們爲什麼要坐著呢?難道我們不應該學除法嗎?——就是餘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寫的那個好看的符號?
不過這樣的時光對於餘週週來說絕對不是很難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著於老師冷冰冰的臉,然而過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轉眼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手掌和膝蓋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卻是林楊猙獰的笑臉,哈,女俠,你也有今天?你以爲把蝕骨散潑了我一身就能爲民除害了嗎?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難爲你,你從這懸崖上跳下去,我們就一了百了!
怎麼辦?餘週週正皺著眉頭兀自糾結,突然覺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陰影?;琶E起頭,於老師正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自己。
怎麼了?餘週週不明就裡擡頭看她,
“你笑什麼?”
“恩?”
餘週週不知道因爲自己一人分飾兩角,所以不經意間將林楊的猙獰笑容也擺在了臉上。一屋子屏息靜氣表情嚴肅的小朋友,只有她一個人一臉生動,格外顯眼。
於老師白了她一眼,眉頭皺起來。周圍霎時出現了好幾道責難的目光。老師就是神明,惹老師生氣就是瀆神,餘週週死定了。
十分鐘的靜坐終於結束,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個哈欠,這才轉過頭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張基本沒有什麼特點的臉,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膚色。
“你叫什麼名字?”
“李曉智。”
“我叫餘週週?!?
然後彼此無話。餘週週覺得無聊,把自己的白色鉛筆盒打開又關上,關上再打開,重複了好幾遍,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然後又說,“真沒勁,我們爲什麼要這麼幹坐著啊?!?
李曉智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可以稱之爲表情的變化,“什麼爲什麼,你幼兒園的時候沒有揹著手坐過嗎?”
“我沒上過幼兒園。你們在幼兒園還要背手坐著嗎?”
“對啊,老師說這樣對脊柱好,這樣坐著脊柱就不會長彎了,而且也能培養我們的紀律性?!?
餘週週看向李曉智的目光有了點崇拜的意味,“是這樣啊……脊柱是什麼?”
李曉智有點難堪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這畢竟是個比較複雜的專業詞彙——何況李曉智把脊柱念成了雞柱。
第三次“靜坐十分鐘”過後,於老師終於笑了一下,說,“咱們可以下課了。操場小,爲了大家的安全,我們避開高年級的同學,他們上課的時候我們再下課?,F在從靠門那一組開始,兩個兩個走出去,到門口站好等我。不許講話,不許跑跳,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不拉長音會死啊?餘週週帶著一臉稚嫩的鄙夷,心裡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場上,大家並沒有很撒歡地到處跑,於老師號召大家好好相處,互相自我介紹。於是餘週週身先士卒,開心地跑來跑去跟很多人說,“我叫餘週週,你叫什麼?”
一圈下來,大家都記住了那個一身紅藥水的女孩子叫餘週週,可是別人的名字,餘週週一個也沒記住。
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學校裡面的孩子沒有大雜院的小孩那麼活潑,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著什麼似的,餘週週獨自一人坐到小花壇邊,背對著大家開始進行她自己的遊戲。
背靠花壇,笑容滿面,輕輕地一甩頭髮,很小聲地喊,“瑪麗貝爾的花魔法,變!”
動畫片中金色長髮笑容迷人擅長花魔法的瑪麗貝爾也是餘週週的偶像,她覺得瑪麗貝爾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還有媽媽貝爾爸爸貝爾爺爺貝爾奶奶貝爾的寵愛,簡直是過著完美的生活。餘週週喜歡一切能夠變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爲超人內褲外穿而且顏色搭配很不協調,那麼她也一定會喜歡超人。
她正拎著冰棍桿兒當作花魔杖揮舞著,突然聽見背後一陣掌聲。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有點臉紅,以爲自己被發現了。
然而回過頭的時候纔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場各處的呆大頭們都匯聚到了一起,在背對自己的花壇另一側不知道圍觀著什麼。她發現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趕緊也跑了過去。
還沒有靠近人羣,就聽到詩朗誦的聲音。
“請讓我採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請讓我銜取最明媚的一縷晨光,
請讓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風,
請讓我拈一片最燦爛的霞,
可是啊可是,
這些,都不能將我的心意完全訴說……”
餘週週被女孩子溫柔深情的清脆聲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好像是被攝住了魂魄一般。
……情詩嗎?就像童話裡面王子寫給公主的那種?
寫得多美的情詩。
餘週週還在恍惚中,就聽見了點題的最後一句。
“這樣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簡單的祝福,老師,謝謝您?!?
……原來不是情詩啊……
嘩啦啦的掌聲再次響起來,餘週週才走到人羣的外圍,聽到剛纔的柔情優美的女聲恢復了正常的語氣,很謙虛地說,“其實這首詩是參加去年省電視臺教師節十佳教師評選表彰大會的串聯詞,我有點記不清楚了?!?
“記不清楚了還朗誦得那麼好啊,你那麼小就在省臺大型活動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厲害。”
現在這個說話的人,是那個冷冰冰的於老師嗎?她的聲音多溫柔啊,簡直像某個溫柔的媽媽一樣。
人家不是常說老師就是我們的媽媽嗎?果然沒說錯。
餘週週正在一邊自問自答,突然看到身邊站著的正是訥訥的李曉智。她剛纔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紹,最後認識的人還是隻有一個李曉智。
“李曉智,剛纔朗誦的人是誰?”
李曉智帶著一點驚訝的表情問,“啊,你不認識她?她是詹燕飛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
李曉智更驚訝了,“難道你不看《小紅帽》嗎?你不知道小紅帽的主持人是誰嗎?”
“主持人?”餘週週歪著腦袋想了想,“難道是小紅帽和大灰狼?”
如果這兩個人一起主持節目,應該就是電視上說的世界大同吧……
李曉智並沒有如她想象得一樣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認真地糾正她,“沒有大灰狼?!?
……
餘週週後來才知道,詹燕飛,藝名叫小燕子。而《小紅帽》則是一檔省臺最有名的兒童節目,一檔讓餘週週恨得咬牙切齒的節目——每週二和週四晚上六點播出,佔用了動畫片的時間。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7集的動畫片,因爲《小紅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5集。小燕子就是這檔節目的三個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齡最小的那個小童星。另外兩個,是三十歲女人帶上假髮扮演的“外婆”,還有十一歲女孩子扮演的“小紅帽”。
果然沒有大灰狼。
餘週週對這檔節目很沒有好感,所以從來沒看過,以至於連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會知道詹燕飛是多麼多麼有名氣的小孩子。
於老師站起來宣佈大家列隊,該回教室上課了。人羣散去,餘週週這纔看到了詹燕飛的模樣。
像個娃娃。瓷娃娃。她梳著兩個小辮子,臉上有胖乎乎的嬰兒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著鵝黃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乾淨優雅,像是個極惹人憐愛的小洋娃娃。
餘週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慘兮兮的紅藥水,扁扁嘴,才發現“花魔杖”冰棍桿還握在手裡,連忙鬆手丟掉,然後低著頭混進了隊伍裡面。
回到班級之後又是靜坐,但是於老師趁這個時間公佈了班幹部的名單。
詹燕飛是班長。
徐豔豔是副班長。此外還有各種“委員”若干,以及負責眼保健操的衛生員一名,小組長四隻。
自然都跟餘週週沒關係。
於老師說,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隊,還會有中隊長的職務,中隊長是班級裡面最大的官,到時候會根據小朋友們的表現來選出。至於這些班幹部,都是代職,如果表現得好會晉升,至少從一道槓升爲兩道槓。如果表現的不好,則可能被撤職。大家要好好配合班級幹部的工作。
“大家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
還在恍惚中的餘週週這一次並沒有對大家的拉長音發表任何評論。
她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課的時候,大家已經不再像離羣的呆頭鵝。她們都聚到了詹燕飛身邊,聽她講電視臺的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的省裡文藝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餘週週擠不進去,而且她也不知道因爲什麼有點憋悶,一點都不想擠進去,就和李曉智遊離在外圍,卻又因爲好奇而忍不住偷聽。
她忽然想起來,當時奔奔是怎樣對她說的。
他希望她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
餘週週忽然有些悵然。她對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紹,可是未必她們都能記得她,然而詹燕飛什麼都沒說,卻讓他們都圍在她身邊。
餘週週擡起頭望向渺遠的天空,在心裡告訴自己,他們都不知道,餘週週其實也很厲害。詹燕飛變身之後是小燕子,餘週週變身之後……
還是餘週週。
她踱步坐到花壇邊,托起自己的小腦袋,低頭看著自己的雪青色涼鞋。
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著“我是小甜甜”裡面,小優變身的一系列動作。變身成爲小甜甜的小優,站在舞臺上唱著好聽的歌曲,光芒萬丈,擁有數不盡的支持者。連俊夫喜歡的,也是那樣的小甜甜。
在餘週週孤獨地對自己進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動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種篤定的快樂。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俠。她只是一個博取目光的凡人,而餘週週對於這樣一個凡人的渴望,竟然遠遠超過了做女神。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別人拽了一下,她張開眼睛,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林楊的臉。
“我們班也下課了,就看見你自己坐在這兒,哈,是不是沒人理你?”
……被說中了。
餘週週白了他一眼,但是心裡卻有點高興,她終於遇見了一個熟人,可以不那麼孤單了。她剛想跟他說點什麼,就聽到遠處幾個男孩子喊,“林楊,快點過來啊!”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夥伴一起玩了。餘週週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很沮喪。
於是竟然很乖巧地說,“你的小夥伴在找你,快去吧?!?
林楊又一次揚眉,瞪圓了眼睛,一臉“你吃錯藥了吧”的表情。愣了一會兒,就轉身跟那些孩子們喊道,“你們先玩兒,一會兒我就過去!”
他說完就走過來坐到了餘週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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