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不看著他？他可是你的親孫子，你就是不想看他好了是不是？你覺得他丟了你的人，丟了林家的臉面，所以你就想要?dú)⑺浪遣皇牵俊?
面對大兒子一聲比一聲殘忍的詰問，楊氏本就蒼老枯黃的臉更加蒼白，渾濁的眼睛也開始散發(fā)出絕望的意味。
正在楊氏想要竭力為自己辯解的時候，老村長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在人群里響起。
“林家忠，馬氏！林永樂是你們的兒子，照顧他是你們做爹娘的責(zé)任，現(xiàn)在兒子出事了，你們不找自己的責(zé)任，居然還要責(zé)怪你們的親娘，真是大逆不道！”
老村長拄著拐杖在兒子的攙扶下走出人群，痛心地在地上已經(jīng)死透了的林永樂身上掃了一眼，而后將目光定格在楊氏身上，嘆了口氣，讓兒媳婦兒把楊氏扶了起來。
“你們沒有看好自己的兒子還要責(zé)怪別人，你娘沒有給你們看孩子的必要！”
早在林建領(lǐng)中風(fēng)的時候，老村長就已經(jīng)對林家忠失望透頂了，沒想到今日他自己的兒子被凍死在外邊，還要怪罪到一個做奶奶的人頭上。他這個當(dāng)?shù)亩紱]能看好孩子，怪老人做什么！
老村長的拐杖在雪地上狠狠地敲了兩下，氣呼呼地說道：“林家忠，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這兒子經(jīng)常一個人往外爬，讓你們把他看好，實(shí)在不行就關(guān)起來。你倒好，偏偏就是不聽！若是你們提前把兒子看好了，今兒的事還會發(fā)生嗎？”
馬氏無話可說，林家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紅彤彤的眼睛在自家娘親臉上掃了一眼，看向了兒子。
老村長也體諒他剛剛沒了兒子，心情沉重，也不再多說他了。只是他很納悶，這兩口子大年三十晚上不在家里待著跑哪里去了。
“你口口聲聲說你娘沒看好孩子，我問你們，你們兩口子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里看著孩子？”
老村長的話如同一記悶棍狠狠地敲打在林家忠兩口子的臉上，兩人臉色都驀然一變，嚎哭的也不再嚎哭了，罵人的也閉緊嘴不再罵了。
見他們兩人誰也不說話，老村長花白的眉毛擰了擰，又問了一遍，可是這兩人依舊閉緊嘴巴誰也不說話。
人群里林富貴一家人面面相覷，蘭花張嘴就要說話，被王嬸子一把拉住，搖搖頭不許她開口。
蘭花幾人的反應(yīng)林媛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她對林家忠兩口子的反應(yīng)十分不解，這兩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人已經(jīng)死了，再找誰的過錯也已經(jīng)沒有用了。林家忠馬氏一邊哭著一邊把兒子的遺體搬回了家里，林永樂腿不好，爬得也不遠(yuǎn)，幾乎可以說是被凍死在自家門口的。
林家信看著他們二人艱難地搬動遺體，腳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走出那一步。
楊氏被大憨媳婦兒攙扶著，剛走到門口，楊氏就把她婉言勸走了，家里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還是不要讓外人進(jìn)門了，丟人。
把兒子的遺體搬進(jìn)家里以后，老宅的大門被砰地一聲關(guān)上，院子里立即傳出馬氏的哀嚎。
“我們，回去吧。”林家信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牽了閨女的手往回走。
林永樂被凍僵在雪地里的事不消一會兒就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村子，一些跟他要好的人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去村里轉(zhuǎn)悠著拜年了。林家信回到家里就一直情緒沉沉的，見到了兒子也笑不出來了。
劉氏納悶，林媛便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她。
劉氏嘆了口氣，看了自己男人一眼，小聲說道：“我還以為是你爺爺他，哎，樂樂才十幾歲，沒想到就這么沒了。你說他也是，腿殘了，精神也不好，怎么就一直想要往外邊來呢，他是想去干什么還是想想去找什么人？”
劉氏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問，讓林媛心里咯噔一響，林永樂往外爬的事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她也聽蘭花說起過好幾次。一開始沒有放到心上，但是今兒人沒了，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那林永樂要去的地方該不會是她家吧，難道，是想來找她？
林媛身子一哆嗦，只覺得后背都開始發(fā)涼了。這林永樂都傻了，難道還記得是她把他的腿打折的？
其實(shí)一開始她動手的時候已經(jīng)想過林永樂會來找她算賬，但是她也有自己的說辭。當(dāng)時下手的時候，林永樂是帶著面罩的，她可以借口根本不知道是誰，而且當(dāng)時他們都是來找茬兒的，她就算真的承認(rèn)了別人也不會認(rèn)為她有錯。
但是林永樂進(jìn)大牢變得癡傻的事，卻不是她意料中的事。可是這種不受控的事也要算到她頭上嗎？
林媛心里一沉，并不覺得自己要為林永樂的死買單，也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任何人。
正想著，外邊已經(jīng)有人來拜年了，頭一個就是林家信的徒弟林長慶，身后還跟著蘭花。
沒出嫁的女子是不用出來拜年的，蘭花怎么今兒也跟著跑出來了？
正納悶，蘭花已經(jīng)拉了林媛到一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林媛，我跟你說個事，跟你大伯，不對，他早就不是你大伯了，跟林家忠有關(guān)系的。”
“什么事？”難道是林家忠兩口子昨夜沒在家有關(guān)系？
蘭花咬咬唇，湊到她耳邊道：“我娘不讓我說的，我悄悄告訴你。昨晚上我們一家在吃飯，林家忠兩口子突然來敲門，說是要借我家的牛車。你也知道，咱們村里除了你家有個馬車，就剩下我家有牛車了。他們兩口子來借車，肯定是要出村。我哥給他們套車的時候還專門問了一句這大過年的去哪兒啊，結(jié)果林家忠陰沉著臉啥也不說，馬氏說是她身子不好去瞧病。哼，當(dāng)我們都是傻子呢？這大過年的哪個郎中還開門做生意啊。”
蘭花還要抱怨，林媛趕緊打斷她，問道：“那他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們第二天才回來，給我們把牛車送回來以后，沒多大一會兒就聽到馬氏的哭聲了。”
這就是說他們在外邊呆了整整一宿，難怪林永樂沒有人管會被凍死了。
“他們回來的時候，帶了什么嗎？東西或者是人？”
蘭花想了想：“沒，還是他們兩口子，什么都沒有帶回來。也有可能，是他們先回家了？”
有沒有先回家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件事林媛卻是確定的，那就是他們兩口子肯定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還不能跟別人說，甚至連楊氏這個親娘都不知曉。
到底是什么事呢？
等等，今兒早上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怎么不見林家孝兩口子？還有林永誠，他弟弟都死了，他這個大哥怎么沒有出現(xiàn)？
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林媛索性就不再糾結(jié)這個事了。
送走了林長慶兄妹倆，劉氏看了興致不高的林家信一眼，不無哀傷地說道：“樂樂還是個孩子，這么早就沒了，以后也是不能入祖墳的，甚至都不能出殯。哎。”
林媛突然腦子一沉，想起了三年前發(fā)生的事。那時劉氏剛剛生下第一個兒子，因?yàn)閭松碜樱鹤幼源虺錾筒皇呛芙】担唬€沒有滿月就已經(jīng)夭折了。
按照習(xí)俗，沒有成年的或者沒有成親的孩子夭折后，是沒有資格進(jìn)祖墳的。可憐了那個孩子，只有一個小小的棺材草草埋在了后山，甚至連塊碑都沒有。
這是三年前發(fā)生的事，林媛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林家信為那個小弟弟買棺材時的情形，馬氏撇著嘴說著風(fēng)涼話：“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還想用棺材？真是浪費(fèi)錢！”
楊氏雖然也不舍得銀子，不過畢竟那是她的孫子，終究還是給了林家信銀子，只是這銀子太少，只能買個最低檔的棺材。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才三年而已，就輪到馬氏體會這種喪子之痛了，這莫非就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林永樂的事雖然影響了大家的心情，但是該過的年還是要過的。林家信看著自己四個孩子都健健康康地守在自己身邊，笑容也慢慢多了起來，經(jīng)過了這么多，還是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幸福啊。
中午準(zhǔn)備吃火鍋，冬天的時候林媛他們就在家里吃過幾次火鍋了，所以火鍋爐子什么的家里都有。羊肉和丸子也是年前就準(zhǔn)備好了的，至于蔬菜，冬天就只有大白菜、蘿卜和土豆吃，廚房里還有一些從菜地里收的紅薯，林媛也洗洗干凈放進(jìn)了鍋里。紅薯煮熟以后又甜又軟，非常好吃，就是一樣，紅薯不能在鍋里長時間煮，不然會被煮爛了的。
因?yàn)榱钟罉返氖拢患胰顺燥垥r全都小心翼翼的，就連小林霜都沒了吃飯的樂趣，一邊扒拉著碗里的羊肉，一邊偷偷地看著自家爹爹，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給流下淚來。
林家信也看出了孩子們的異樣，感念他們體貼自己的同時，又深感對不起孩子們，說起來他跟林永樂其實(shí)并不是很親，雖然是叔侄兒，但是林永樂從來不主動親近他這個二叔，也就是那次找他幫忙去鎮(zhèn)上說和的時候才親熱了幾天而已。
還是自己的孩子最親近啊，林家信感嘆了一句，將早上的不愉快全都拋之腦后，主動夾了一筷子羊肉放到了小林霜碗里，笑著在她小鼻子上勾了勾：“丫丫最愛吃羊肉了，來，多吃點(diǎn)。”
見林家信情緒大好，小林霜嘻嘻一笑也跟著高興起來，小手拿著筷子在鍋里一劃，夾了滿滿一大筷子羊肉蔬菜的，全都放到了林家信碗里。
“爹，你也多吃點(diǎn)，吃多點(diǎn)然后長大高個兒。”
平時劉氏幾人哄著小林霜吃飯時都是這樣說的，吃多點(diǎn)兒長高個兒長漂亮什么的，沒想到現(xiàn)在被她用來去哄林家信了。幾人全都噗哧一樂，對小林霜這個小活寶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
一家人正吃得歡實(shí)，大門一響，緊接著就是有人叫林家信的名字。
林媛趕緊放下筷子迎了出去。
來人一個是老村長的兒子大憨，另一個是林三叔。
林媛對這個林三叔沒多少印象，只記得他口才十分之好，辦事也利索，不過自己卻沒有做什么生意，常年在村里來回轉(zhuǎn)悠。村里有什么婚嫁喪娶的事情，一般都是找他來張羅，一是他在村里人緣極好，二是他經(jīng)手操辦的事多了，也有了經(jīng)驗(yàn)。
一看到林三叔，林媛頓時就明白他們來找林家信什么事了。林永樂一大早就被發(fā)現(xiàn)凍死在自家門口了，這大過年的很是不吉利，所以能趕緊入土就趕緊辦了。
但是還有一件事特別尷尬，就是林永樂的身份。他還沒有成年，又沒有成親，是不能入祖墳的，更不能出殯。這樣一來，村里人就只能偷偷摸摸地給他預(yù)備點(diǎn)貢品，把他葬在后山了。
這不，林三叔和大憨就是挨家挨戶來收取上貢的份子錢的。
“呦，在吃火鍋啊！”林三叔畢竟是個見過世面的，一進(jìn)門瞧見桌上的鍋?zhàn)泳偷莱隽嘶疱伒拿帧?
林家信笑著讓了兩位坐下：“是啊，三哥還沒吃呢吧，正好在這兒吃了再走吧？”
“不了不了，這不正收份子錢呢啊，正好就趕上你們家了。我們還得去別人家呢，要不今兒這事忙活不完了。”林三叔嘴上說著拒絕的話，眼睛卻是在火鍋里的羊肉上一刻都移不開了。
林媛對這個林三叔還是挺有好感的，雖然她不記得了，但是劉氏卻是跟她說過的，當(dāng)年她那早夭的小弟弟的喪事，還是這位林三叔幫忙張羅的呢，要不是他在楊氏面前給幫了幾句腔，只怕楊氏也不會拿出那幾兩銀子來給小弟弟買棺材了。
“三叔，大憨叔，這都吃中午飯的時辰了，你們就在俺家吃了飯?jiān)僮甙桑燥柫孙堅(jiān)倜钊ァ！绷宙乱贿呎f著，一邊給林薇使眼色，讓她去廚房又拿了兩幅碗筷來。
大憨人如其名，連連擺手不肯落座。林三叔就活泛多了，一邊拒絕著一邊笑道：“今兒啊，可不是吃飯的好日子，改天，等三叔這事兒忙活完了，肯定來你們家吃飯。”
贊賞地看了林媛一眼，林三叔言歸正傳，有些為難地對林家信道：“老二啊，老大二小子那事兒，你也知道了吧？今兒我們倆來就是為了這個事，別人其實(shí)都好說，主要是你。哎，三哥知道你們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了，永樂也不算是你侄兒了，但是，我還是想來問問你，這份子錢，你想著是拿，還是不拿啊？”
份子錢，其實(shí)就是一個村里的人看在同村的面子上給死者的尊敬，因?yàn)闆]有多么親近的血緣，也沒有很熟絡(luò)的友情，所以一般都拿份子錢。
但是，若是有血緣的一家人或者是平時處的極好的朋友，就要自己上貢的，這樣禮錢就多了。
林三叔過來問林家信拿不拿份子錢，其實(shí)就是想問問他是以二叔的身份上貢，還是以同村人的身份上貢。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林家信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林家信沉默了半晌，誰也不知道他腦袋里在想些什么。林媛坐在一旁連吃飯的心情也沒有了，就在她想要開口說“不拿”的時候，林家信突然抬頭說道：“這份子錢，我們拿。”
拿，就代表他不認(rèn)林永樂這個侄子了。
林媛有些意外。
林三叔和大漢也很意外，林家信是出了名的孝順，當(dāng)初跟老宅那邊斷絕關(guān)系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正好有個可以回歸的機(jī)會，為什么不好好把握？
林家信卻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那邊，已經(jīng)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上次我們?nèi)ニ驮嘛灒€害的我家大丫被他們罵了一頓呢，出了好心不一定就能得到好報，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上趕著挨罵？”
原來如此。林媛沒說話，但是心里卻是溫暖極了，這次林永樂的事沒準(zhǔn)真的就跟他說的一樣，萬一他們出了錢買了貢品，卻還是不能得到他們的認(rèn)可呢？既然結(jié)果都是不好的，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報這個希望。
林三叔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你娘他們，哎，他們也是糊涂，這么好的兒子孫女不要，偏偏去偏疼那倆不爭氣的。得，你們接著吃飯吧，我們?nèi)ハ乱患伊恕！?
林家信把份子錢給了兩人，又跟他們約好下次來家里吃飯，就送二人出門去了。
劉氏全程都在一旁看著幾個孩子，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是對于自家男人的做法十分贊同。
林媛覺得自己的爹娘已經(jīng)很是仁慈了，當(dāng)年自家小弟早夭的時候，馬氏可是說過風(fēng)涼話的，現(xiàn)在輪到她兒子死了，自家爹娘非但沒有上前去冷嘲熱諷，反而還依照村里的習(xí)俗給他們拿份子錢，給林永樂準(zhǔn)備貢品。
只是不知道林永樂不能進(jìn)祖墳，是不是也要在后山隨便挖個坑兒埋了呢。這種活著的時候都誒有好心眼兒的人，千萬不要葬在她家小弟身邊，萬一做了鬼還只知道欺負(fù)人那可怎么辦是好。她可一點(diǎn)兒也不想讓自己的弟弟被人家欺負(fù)，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