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馳的案前, 擺著一紙書信,一旁還坐著個壯年男子,一身風塵仆仆還未來得及收拾, 正捧著一碗茶啜著。
信中所述, 樂寧公主惹禍了。上個月在馬場, 樂寧公主將簫三綁在馬后拖著跑了老遠, 等放開他時, 人都昏死過去了。此舉當即觸怒了蕭家,簫三的老祖母進宮見吳太后,說是大鬧了一場, 如今連吳太后都躲在深宮,稱病不敢出來了。
此事一出, 非止是公主之罪, 更是連累了今上。就連禇靖這種看不上蕭家的人, 對此都十分驚怒,蕭家無罪, 怎可如此輕侮?
雖說此事出在褚云馳離京之后,卻與褚云馳關系不淺——褚云馳離京前在宮中賜宴時鬧的那一場,正是因為簫三,直接導致了公主與褚氏的婚事告吹。此事非褚云馳之罪,卻仍是因他而起, 褚氏也被這位公主卷入了紛爭的漩渦里。
最后一頁不是褚鳳馳的筆跡, 看字跡和語氣正是禇靖本人, 前半段在責怪褚云馳當日草率之舉, 后半段則說要為褚云馳擇一淑女,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口氣。
褚云馳細細地讀完了信,抬眼看了那男人一眼, 道:“薛郎,阿兄還有別的話么?”
薛郎連忙放下茶盞,道:“大郎命我跑這一趟,正是為此事。公主暴行之下,各家對皇室都有些不滿。褚公也是為二郎不值,私下里還怨過今上……竟欲將這等惡女配與二郎,聽說朝堂上對今上也不甚熱心了。”
褚云馳臉色陰晴不定,這薛郎是褚鳳馳身邊得力的親隨,與褚云馳也算親近,勸道:“褚公信中說的……也請二郎好好考慮一二。京中淑女,哪一戶不想著配與褚氏?大郎還叫我帶話來,說夫人在袁家等幾處姻親里看中了幾位小娘子,針線女紅,煮飯羹湯,樣樣都拿得出手,人品也都是好的,還讀了好些書,定能與二郎說得來……”
薛魁受了褚鳳馳囑托,苦心來勸,褚云馳卻聽得心里起了一層膩,只覺得胸口有些悶悶的。抬頭望見薛魁殷切切一張臉,道:“京中淑女、京中淑女,見都未曾見,便要與之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薛魁一愣,問:“各家不都是如此么?”想想又笑了,“禇相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待二郎回去,也能想辦法見一見。只是小娘子們多是嬌貴人,不好隨意叫人瞧了去……這見啊,還得耍個機靈,大郎成親前……”
薛魁抖著眉毛要講褚鳳馳的情史,褚云馳思緒卻不知跳到哪里去了。今日半戟山的莊子建成,邀了眾人飲宴,聽說打理得不錯,還有池塘矮山,他忽地就想起那年重陽時,山野小狐似的莊堯,如此鮮活明艷。
忽地薛魁住了嘴,往門外看去,褚云馳也察覺了動靜,曹猛回來了。褚云馳見曹猛進來,與他見過禮,心里緩了緩,隨口問道:“回來了?”
曹猛做主簿這幾年,雖說是下屬,到底還拿自己當褚云馳的伴當,老老實實答了聲是。他與莊堯說褚云馳有急事,當真不是騙她,薛魁便是這個“急事”。不過曹猛走得急,還沒來得及問是何事。
這會兒他一進來,就看見了褚云馳桌上的書信。于是與薛魁見過禮后,忍不住問道:“薛郎,京里可是有什么事?”
褚云馳敲了敲桌子:“此事關系不小,你自己看。”
曹猛迅速看完了書信,臉色一變:“這位公主……竟如此胡鬧?!”又將禇靖那一頁信讀了,曹猛一驚:“老國公是又要郎君回京成親了?”
褚云馳不語,忽地瞧見了曹猛帶來的仆人,便問:“他懷里的是什么?”
曹猛連忙叫那仆人上前,自有伶俐小仆捧了花尊過來,褚云馳靜靜看了片刻,道:“是從半戟山的莊子里帶回來的?”
“是臨走前叫我帶來給郎君的。”曹猛又在袖子里掏出個東西來,打開放在褚云馳案前,“還有這個。”
褚云馳打開那塊白絹,里頭是半個蓮蓬,有幾顆蓮子蹦出來,滾到了案邊,褚云馳一伸手,攔住了沒叫掉下去。曹猛也拿不準女大王是怎么個意思,卻見褚云馳忽地笑了,剝開了一顆蓮子吃了。
曹猛老媽子上身:“郎君何苦自己剝來?”就要動手幫忙,卻被褚云馳制止了:“你去吧。我給京中寫回信。”
曹猛訕訕地縮回了手:“……郎君的婚事,可要大公子幫著參詳參詳?”
褚云馳仍舊慢條斯理地剝著蓮子,絲毫沒有動筆的意思,問薛魁道:“阿兄說沒說過,我若不欲回京婚娶,你該如何?”
此言一出,別說薛魁,曹猛臉色都變了,結結巴巴地道:“郎,郎君?”
薛魁忙道:“……大郎確實說過。”又看了一眼褚云馳的臉色,斟酌道,“大郎說,左右看二郎自己的意思,叫我回去如實告訴他,好與相公面前周旋一二。”
褚云馳點了點頭,斷然道:“兄長最了解我,必會攔著父親。”
“可老國公一片苦心……豈不是辜負了?”曹猛苦著臉道。
褚云馳卻笑道:“他未必不明白。”
二人均是一愣:“為何?”
“今上正為了公主焦頭爛額,簫氏難免心中不滿,不知會否借此生事,只怕朝中也要烏煙瘴氣。阿爹身為朝廷重臣,此時卻想著給拒娶公主的兒子娶妻?豈不是嫌亂子不夠大。想必他只是一時氣惱,隨便罵我一通出氣罷了,不會真去打皇家的臉。”褚云馳擦過手,又抽出紙來,提筆邊寫邊對薛魁道,“我的意思,你如實告訴阿兄,再將這封書信帶給他,他自會知道如何勸解父親。”
曹猛道:“來回怎么也要一個月,相公會不會早已將事情定下來了?”
褚云馳鳳眼一抬,目光有幾分涼意:“他不會。”轉而笑道,“除非,他不怕最后鬧得兩家難看。”
說罷,也不看著呆愣的曹猛,揮手就要打發人:“行了,你也去忙吧,我自有書信要寫。”
曹猛帶著仆從邊走邊嘆氣,只覺褚云馳是有些瘋魔了。
他在此煩惱不提,只說夜深人靜之時,有人躥進了陳家的大宅里。
陳家的院子不小,夜里正門緊閉,腳門卻透出一絲燈火來。一個裹著大氅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出來了,后頭還跟著個青衣小帽的仆童。主仆二人也未乘車馬,拐過街角,進了另一戶人家里頭。
那戶人家雖也是高宅大院,卻是十分昏暗,沒點幾盞燈火。主仆二人叫開了門,還差點叫地上的雜物絆了一跤,那小主子大罵:“什么東西!也沒個人打掃……”
一個老仆提著只風燈過來引路,也不多言聲,只領著他往正房去。房里一個漢子,胡子拉碴一臉倦容,見到主仆二人到了,頓時一臉喜色,道:“好外甥,可把你盼來了!”
那小主子把兜住全身的大氅一甩,卻是陳環!他臉上還帶著幾分克制的得意笑容,禮道:“舅舅好。”
這處宅子,正是呂弘的住處,他被褚云馳派的人堵了幾天門,在外頭流落了幾天,好容易逮了機會,裝扮成菜仆回到家中,卻發現他妻兒早就不見了,一打聽才知道,他夫人帶著兒女回娘家去了,家中細軟幾乎沒剩下什么。
呂弘與妻子關系不算好,他有幾房嬌妾,還不時大罵妻子,是以一聽說他出了事,主母再不肯為他操勞,直接帶著家當兒女走了。
按說呂弘這也算窮途末路了,陳環也不知是膽子大還是天真,竟敢偷偷來與他見面。
呂弘把他讓進內室,遣散了仆從,獨二人密談起來。呂弘先是客套:“雖說舅甥一場,你我卻一直不得親近。來來,舅舅這里有好酒。”
陳環矜著自家得勢,呂弘剛糟了難,笑道:“什么好酒也不急于一時,舅舅莫不如先說說,先前使人告訴我,能叫我得償所愿,是怎么個意思?”
呂弘呵呵一笑:“我聽你那不中用的舅母說……你有個中意的小娘子,你那父親卻從中阻攔?”
陳環臉色一滯,審視了呂弘一會兒,卻未曾看出什么端倪,不知他知道了多少,便試探著問:“舅母如何得知?”
呂弘嘆氣道:“哎……她不是帶著你弟弟跟妹子回娘家了么,臨行前去看望你母親,說是沒見著你,有些奇怪。你母親說你叫父親拘著不許出門,因為個什么小娘子。”
這母親并非陳環那死了的生母,而是呂氏。陳環松了口氣,因呂氏叫陳賀成狠狠訓斥過不許外傳這些事,便以為呂弘不知那“小娘子”的內情。且他自詡讀書人,一貫瞧不起呂家人,又有呂氏那么個仇敵,對呂弘一向不大上心,此番來也只是覺得可以利用他一二。
呂弘見他神色松動,趁勢接著道:“你那爹爹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便是門戶低些,不能娶進門來,討來做個侍妾又不是不行。”
陳環一聽這話,便更放下心來,料定呂弘是不知情由的。聽呂弘這么一說,便又動了心思。陳環作為上頭有五個姐姐的頭生子,從小叫陳賀成嬌慣著養大,忽地說他中意的小娘子是個什么丟出去沒死了,至今又未曾見過面的姐姐,雖叫他爹嚇唬了一頓不敢再提,心里卻始終存有一絲念想。呂氏后來又生了個女兒,才一丁點兒大,呂氏就天天防賊似的防著陳環,弄得陳環天天不順氣。
可家里越是攔著,他心里便越惦記那小娘子,又是這個年紀,夜里也總是做些旖旎的夢,叫呂弘這么一說,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呂弘也是過來人,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想些什么,便對他一笑:“年輕人,惦記個小娘子么,你爹也太嚴厲了些。待把她弄過來,只叫老實收在你房里不出去,不叫你爹看見不就完了?”
這誘惑太大,陳環不是不動心,卻又有些擔憂,道:“她若是不肯呢?”
呂弘道:“嗐!我聽說了,她是那山里頭混野路子的,你若納了,還算從良呢。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舅舅便想辦法綁了她,你將她帶回去哄上一哄不就好了?”
陳環到底斯文出身,還是有些猶豫,道:“這……怕是不好吧?我是有意與她結好,可,可要對個小娘子動粗,怕是有辱斯文……”
“我卻忘了外甥是個讀書人。”呂弘見狀,嘆道:“也罷……你父一世也算英勇,倒生了個弱雞似的兒子。只恨看中那小娘子的不是我呂弘,不然,刀山火海也要把她弄到手里!”
陳環哪里聽過這等擠兌人的話,怒道:“你怎么這么說!我,我并非不敢!只是怕唐突了佳人……”
呂弘一拍大腿:“這綁人的買賣有舅舅呢!你不過跟著舅舅跑一趟,等捉到了那小娘子,你往懷里一摟,帶回家去好好哄就是了!想對她怎么斯文,便對她怎么斯文!”
又說:“你若是怕你爹爹不許,在外頭置個宅子養著她也行。如何?”
陳環左思右想,實在耐不過呂弘誘惑,道:“那就有賴舅舅了。”
呂弘咧嘴一笑:“就等你這句話了。等到了日子,舅舅叫你便是。”
二人就此說定,陳環高高興興地走了,留下呂弘一個人,在燈影里陰測測地笑了:“你老子不是個好東西,見我落魄卻不肯幫襯我一把,你也是個小畜生,惦記上自己的親姐姐。還有你那姐姐,最是她壞我的事!看爺爺將你們一起裝了,誰也別想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