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夾雜在最炎熱的季節里,一轉眼就過去了,風吹沉了田里的粟穗,秋季也就到了。
楚玄造的筒車已經下水了,邱老先生的渠果然耐用,砌了石頭,埋了陶管,先澆了一部分山上的田,而后竟能與山下諸多田畝所用水渠相連成片,又有斗門可供開關分水,真正把大河的水取為己用了。只不過連接的水渠還沒挖好,見楚玄的筒車好用,邱老先生又來找莊堯要人了。
因為出了褚云馳和曹猛那件事,邱老先生說話十分客氣:“山下修渠,秋收一過就可以開始了,依小娘子看呢?”
“既然答應了老先生,自然是不會變的。”
邱老先生高高興興地走了,莊堯才繼續方才的話題,問羅綺:“阿冉讀書可還用心?”
羅綺笑道:“比從前更用心了些,大概是怕先生再不要他了吧。”又遞給莊堯一個風車,道,“阿冉說之前給褚先生做過一個風車,可惜不見了,就又做了一個,讓我幫他收著,明日下山帶上。”
莊堯也笑了:“倒是會借花獻佛,他自己那個還是我給他做的呢。”說著吹了一下,風車呼啦啦地轉動起來。忽地她停住了笑容——風車!
先前的筒車已經下了水,楚玄正在指揮著山上的木匠試幾架不同的水車,有龍骨式的,也有旁的樣式,就見莊堯帶人闖了進來,眼瞅著沒有下腳的地方,莊堯把隨侍的人留在外面,獨自邁進院子,也不理一堆匠人給她行禮,只對楚玄道:“阿玄,風車!”
“什么?”楚玄一時沒反應過來,隔著一堆榫卯愣愣地問。
“風車!”莊堯一把把他抓過來,將阿冉要送給褚云馳的那個紙風車塞到他手里。
楚玄一愣:“啊,給我的?那什么,我已經不玩……”
“玩什么玩呀。”莊堯指著呼啦啦轉著的風車道,“你看,水流不夠讓筒車自主運行的地方,能不能給水車安一個風車驅使它動?”
“……你說給水車安風車,靠風力驅使?”
“嗯!”
楚玄想了想:“這得試試!”
一直沒吭聲的匠人里頭,有一個戰戰兢兢地問:“可是要做葉輪?”
莊堯還沒明白什么葉輪的,楚玄卻是被提醒了一下,道:“葉輪以竹木,怕是……咦?何不用麻布,油布一類?”
楚玄把莊堯和一堆匠人扔在院子里,拔步進了屋里,扯紙便畫,口中還不知在叨叨些什么。莊堯有些訕訕地站了一會兒,趁楚玄不注意悄悄走了。得,這又不是她能懂的范疇了,見自己一個念頭把楚玄又坑了,莊堯有些不好意思,出了院子吩咐人給楚玄手下匠人多貼補些錢糧,怕是又要被楚玄逼著趕工了。
得,還陪進去阿冉一個風車,自己做一個替了吧。
給楚玄又找了一樁差事后,莊堯自己倒是清閑了,騎著馬悠悠哉哉地在山上繞。對于身體一貫不好的莊堯,滿山跑馬是百玩不厭的,與褚云馳之間也算了斷,自然心情松快了許多,羅綺都覺得她笑得多了。漸漸習慣了這里的生活,莊堯也不用謹言慎行地裝老成了。
這么閑庭信步,想想心事的時候,事情又找上來了。
莊堯正詫異眼前這個黑瘦的小老頭是誰呢,摘下草帽一看竟是盧大,手里捧著一株泥土包著的幼苗道:“小娘子,成了!”
莊堯一顆心放下了,這么久終于來了一個好消息。
盧大從前就是小王氏莊園里最得意的一個人,懂農事,人又精明,里外一把好手,借著主人家的恩賞家中也算富裕,難的是到現在他還肯吃苦,帶著幾個藥農硬是把藥田墾出來了。他手里捧著的就是第一批藥種出來的藥苗。
莊堯十分高興,倒還保留了一絲冷靜,問:“可好活么?”
盧大指著藥苗道:“這莆邪[1],在中州一代種植,成活不過十之四五,中州以南的山里略好些,也不過十之七八。我們種了七批,首批就能十種六出!茁壯者也有三四成。后來摸索了些經驗,差不多有半數都長得極好。不過,最后還要看收成,我粗略估算,每畝四百株的收成,刨除晾曬,陰干等損耗也能有三十斤,便是生藥,按照藥材便宜的時候,也能賣上近萬錢,刨除去藥苗的本錢,每十株二十五錢,能剩下七八千!只是種藥比種田費些精神,人工得多些,不然那些佃戶必不肯用心。再繳了田賦,約略也能省下五六千錢。主峰山陰處有數頃好地能種植莆邪,每年只種莆邪也有近千兩的收入了。”
莊堯仔細聽著,心里跟著算,忽地問道:“你說的賣價,是賣給行走的藥商?”
“是。莆邪用處極廣,能種的地方卻不多,從中州到京城,價錢可漲十倍。”
“我們自己跑商路呢?”
盧大略一皺眉,道:“山上果木收成之時,夫人倒是讓人跑過,只是都在本郡。近一些的邸店[2]也有我們的人駐著。若是開新的商路……”
“還是看收成吧……”莊堯也不心急,“只有莆邪,并不夠。若是僅只一種藥,又收成不多,還是賣到藥肆,或是存放在近些的邸店便好。”
盧大點頭:“除了莆邪,還有些適宜的藥苗在試種。莆邪熟期不長,收了之后許還能種些旁的。”
“人手可還夠?”莊堯想起什么似的問。
盧大連忙保證:“足夠了。”
莊堯笑起來:“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也不會找人分你的功勞。只是怕你人手不足罷了,摸索門道最辛苦,不要吝惜錢糧。”
盧大羞赧一笑,道:“若有不足,會告知小娘子的。”
“可惜種藥的地方位置不好,近在眼前卻隔著一道河,還要人翻山越嶺……可是耽誤時日?”
盧大嘆道:“也只能如此了。”
莊堯若有所思:“我來想想辦法吧。”
寧遠縣里,正是農忙時候。秋收剛過,正要打場曬糧,褚云馳親自帶著留在山下的人馬——除了主簿,功曹等官吏,還有褚家的奴仆,浩浩蕩蕩百十來人巡視鄉里。正是九月里的毒日頭,褚云馳依舊衣冠整肅,他身后眾官吏、仆役也十分整齊,往地上一戳硬是叫人矮了三分氣勢。
百姓多沒見過這樣的架勢,更聽說這一位縣令是京里來的貴公子,都招呼左鄰右舍出來看。里長親自來迎,一看褚云馳儀表氣度,連行禮都更真誠兩分了。
褚云馳卻不拿大,親自去見了鄉老。這些人有名望,還能操縱鄉論[3],是不能得罪的。鄉老也是地頭蛇的一種了,與當地大戶人家關系都不錯,原本褚云馳拿楊氏開刀是他們所不喜的,但褚云馳此舉動靜不大,也都忍下了,多想想他是名門褚氏子,便放下了為難他的心思。見他此番客氣禮讓,倒頗高看了他幾分。
褚云馳也是手段狠辣,度田之后便是秋收,稅還按照從前的收,但被括戶出來新登記的百姓是不必交的,要交的就是原本依附之大戶,其中陳楊何呂損失最多——褚云馳就盯著他們揍了,小魚小蝦都放過了。他們心中頗為不平,便私下里使壞,趁著褚云馳巡視打場曬糧的時候,指使人去告狀,誰誰家奴婢本應有多少,卻多收了佃客和良田!
褚云馳自然不介意他們互相檢舉,卻也不做絕,仍舊是只處理被收納入大戶的佃客的舉報,還要核實一下真實性,酌情給打個折扣,不使這些人家的生活經過他的打擊一朝回到解放前。如此一來,倒也沒有掀起多大風浪,讓眾人過了一個不太痛快,卻也還能容忍的秋收。
最高興的莫過于村民百姓了,褚云馳對括出來的人口十分優容,明年一年的雜稅全免,只交糧食,布匹的租子即可,今年的更狠,都由大戶給交了。是以這些人倒十分高興。
褚云馳還折騰曹猛與諸功曹,將稅目重新檢查一遍,把從前一些莫須有的稅目都取消了,一切跟著郡里,朝廷里的要求走。這一項就不止造福新遷出來的百姓了,尋常人家也輕快了不少。
等莊堯秋收后再下山看望小王氏的時候,就發現寧遠縣里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樣了,說又說不出來,小王氏嘆道:“雷厲風行,真是個有膽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