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雪山, 進入春暖花開的平原。
脫離了冰天雪地,氣溫回升,馬車里厚厚的被褥收了起來。
“夏天蓋厚被子才舒服呢, 你都不懂。”寧耀一邊念叨著, 一邊看郁澧把被褥疊整齊收進儲物戒指里, “你把所有被子收進去了, 拿什么東西給我墊腰呀, 這里的枕頭不夠軟,墊著不舒服。”
郁澧的動作停頓一瞬,繼續接著把東西整理好。
“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郁澧說著, 俯身向前,在寧耀眉心落下一吻。
吻從眉心劃下, 劃過鼻梁與鼻尖, 最終落在那花瓣一般的唇瓣上, 而唇瓣的主人啟唇將這個吻接納。
這個吻并不激烈,而是充滿了溫柔繾綣, 無聲的表達著細密而纏綿的情意。
距離互通心意已經過去了好幾日時間,郁澧那顆漂浮在半空之中,不敢相信美夢照進現實的心,終于完全的落了地。
他們兩情相悅,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不管是粗茶淡飯還是錦衣玉食, 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的。
一吻結束, 寧耀趴在車窗邊上, 背靠著郁澧的胸膛看車窗外的風景。
這三界里, 有很多地方寧耀都沒去, 所以不管去到哪里都很有新鮮感。
“你看那個,那叢花好漂亮!”寧耀指著路邊粉白色的圓球狀小花朵, 招呼郁澧一起看,“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此物名為粉泥團。”郁澧看一眼,回答了寧耀的問題,“可以食用,雖然處理起來麻煩,也沒有什么蘊含的靈氣可言,但總不至于讓吃的人毒死或者餓死。”
寧耀被說得起了興趣,于是郁澧便摘了一些過來,讓寧耀嘗嘗鮮。
圓球花表層的點都要處理掉,郁澧處理的手法熟練,干脆利落的就處理好了一朵,遞給滿眼好奇的寧耀。
寧耀迫不及待,撕下一半往嘴里一塞——
苦澀瞬間席卷整個舌頭,還帶著一股難以言喻、令人作嘔的腥氣與澀氣,就像是真的在吃一團從骯臟的地面上撿起來的泥。
“呸!”寧耀以自己的最快速度把嘴里的花吐了出來,整張白嫩的臉都快要皺成苦瓜。
他火速拿起茶壺一通猛灌,把茶水喝到一滴都沒有之后,才終于勉強緩了過來。
“你是不是故意害我呢?”寧耀委屈巴巴地對郁澧進行控訴。
郁澧的表情里帶著些許驚詫,他拿起另外一半花朵,一邊往自己的嘴里送,一邊皺著眉頭說道:“我記得這個東西的味道,應該是尚可入口……”
郁澧將花朵吃入口中,沒有像寧耀一樣吐出來,而是若有所思。
“是這個味道沒錯……我也已經太久沒有嘗試過,以現在的標準來看,的確不可取。”
郁澧拿出幾塊精致的糕點遞給寧耀,放柔了聲音哄道:“是我的過錯,沒有記清楚,讓你嘗了這個。吃幾塊糕點,消消氣。”
寧耀呆呆的看著郁澧面不改色的把花咽下肚,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為什么郁澧處理這么麻煩的花朵時,動作會如此熟練?答案似乎很明顯。
在平時味道一般的飯菜,放到肚子餓了的時候再吃,就會變得美味。
那么是得多餓,才會覺得如此可怕的味道,也尚可入口?
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郁澧經歷過太多,所以回憶里的腥臭花朵也是可口的,所以很多時候思考問題的腦回路才會與他如此不同。
寧耀將糕點拿起,強行喂到郁澧口中,將那一口的香甜留給郁澧。
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郁澧現在會這樣,那堪稱噩夢的年少時光,絕對要負主要責任。
……只可惜他和郁澧相遇得太遲,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如果他穿過來的時間能再早一些,能相遇在郁澧尚且年少之時,那就好了。
*
根據推算,第三座塔位于深淵邊上。
說起這座塔,寧耀還有些遲疑。
當初天道給他看的內容里,并沒有任何關于郁澧在這座塔里闖蕩的內容,所以他對這座塔,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但郁澧現在的實力和他看過的書里相差甚大,和書里明顯不一樣,說不定郁澧會知道些什么。
寧耀嘗試著向郁澧進行詢問,問郁澧知不知道相關線索,郁澧點點頭,又搖搖頭。
“知道一些,但并不能知道全部。”郁澧說。
在上輩子,四座塔里他只摧毀了三座,唯一一座不曾踏足的,便是這一座。
其他三座塔的難點在于尋找摧毀捷徑,但就算找不到,強行登塔,直接對封印塔進行攻擊,也不是不行。
但這座塔除外,這座塔沒有捷徑,只有一個特殊的登塔條件。
這座塔必須雙人一同進入,如果只有一個人就想強行登塔,那么無論如何也進不去,嘗試的次數多了,封印塔甚至會再次消失,直到百年后重新現世。
郁澧并不是沒有嘗試過抓兩個人扔進塔內,他做過許多次實驗,許以重金后,將各種關系的兩個人扔進塔里,讓這些人去破壞封印塔。可最后能夠活著出來的,只有一對從小一起長大,同生共死的朋友。
但就算是這對朋友也并非平安無事,而是受了重傷。郁澧提取他們的記憶,發現茫茫一片空白,只有一小段回憶是清晰的。
在那一小段回憶當中,這一對朋友互相殘殺,直到雙方都遍體鱗傷。但他們最終沒有對對方下殺手,所以兩個人才能活著出來。
他們身上的傷口不是來自他人,而是來自彼此。
而就算活著走出封印塔,那封印塔卻沒有任何動靜,更沒有絲毫被破壞的跡象。
也就是說,活著走出塔并不能將塔破壞,其中另有玄機。
郁澧刪除掉不方便跟寧耀說的前因后果,將能告訴的所有事情都細細的跟寧耀說清。
寧耀皺著眉頭試圖進行分析:“他們能打得難解難分,是因為實力相當嗎?”
郁澧搖搖頭:“并不,他們實力相距頗大,只是在塔內,他們的實力并不與現實相同。”
“我還聽說過一個傳聞。”郁澧繼續說道,“當初建起這一座封印塔的大能,擁有一個忠心耿耿,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他的手下。”
寧耀覺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所以對于普通修仙者十分困難的登塔之路,對于那個大能而言,就是最簡單的捷徑之路。這座塔沒有其他的簡單摧毀方式!”
郁澧點了點頭。
過去的他,明白自己并沒有能全心信任之人,所以十分有自知之明的避開了這座塔。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寧耀握住郁澧的手,一臉自信道:“我們一起進去!不要怕相殺,當初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要一劍砍了我呢,我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和郁澧這簡直就是提前演練過相殺過程啊!
郁澧捏了捏寧耀的臉,不讓他繼續往下說。又笑了起來。
“好,我們一起進去。”
他不會傷害寧耀,而在死在寧耀手中,他也心甘情愿。
*
經過一段時日的跋涉,寧耀來到了目的地。
高聳入云的塔身半掩在云霧當中,讓人看不清真正的模樣。幾人高的大門緊閉,又在有人行至門前時自動打開,露出門內的一片漆黑。
寧耀害怕黑暗,也害怕即將到來的,他一無所知的挑戰。
可是每擊破一個塔,郁澧被封印著的力量就能被更多的解放,在對手是一個世界的天道的情況下,每一分力量都必須要爭取。
否則,萬一他被強行送走了,只留下郁澧一個人和天道面對面,因為打不過該怎么辦?
寧耀握住郁澧伸過來的手,深吸一口氣,踏入門內的黑暗當中。
一陣猛烈的吸力傳來,與他相握的郁澧的手消失不見,寧耀猛地向郁澧所在的方向轉過頭,那里已經完全不見郁澧的蹤影。
厚重的黑暗包裹著他,寧耀閉上眼睛,鼓足勇氣往前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有光芒照在他的眼皮上。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在遠處響起,又隔著一層障礙聽不清,于是寧耀試探著睜開了眼睛。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干枯樹枝,從天上灑落到地面,讓寧耀能夠借著月光,看清自己身處的地方。
嘻嘻哈哈的聲音這次聽得清晰了些:
“怕什么,這種宗門大比,哪次不死幾個人?他死了又如何,只能怪他技不如人罷了!”
“還是你聰明,懂得用這種方法把他騙到陷阱里面。都怪他,如果不是有他,我們就是年輕一輩里修行進度最快的人了,哪用像現在這樣,每次外界提起來,我們都被壓一頭,呸!”
“喂,事到如今,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朋友。謝謝你這一次的努力相救,不過我不太想救你,你就埋在這里好了,哈哈哈哈!”
說話人的聲音漸漸遠去,這一段話,聽得寧耀怒火中燒。
有人假裝自己陷入了危險當中,把將他當做朋友的可憐人騙來,不僅讓那個可憐人掉進陷阱,甚至打算讓那個人死在這里。
怎么會有這么壞的壞蛋,遭受了這種事情的那個人,又該有多心寒?
寧耀隱隱覺得這段話在哪里見過,有些熟悉,但現在顧不得太多,他急忙朝著聲音發出來的地方跑過去。沒過多久,就來到了大致的地點。
月光并不明晰,寧耀緩下步伐進行尋找,終于在一棵大樹后,看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一片的土地并非堅硬的地面,有泡泡不停的冒出來又破裂,就像是半沸騰的水面。
寧耀不小心一腳踏下去,頓時被一股強大的吸力扯住了,差點整個人都栽進去。
這哪里是地面,這是深不見底的沼澤!
寧耀急忙把那只不小心踩進沼澤里的腳拔出來,意識到這片沼澤地不簡單。
修仙者哪有深陷一塊沼澤地的道理,一般來說,只要用出靈力,就能輕易掙脫而出。可這片沼澤地不知是怎么回事,碰到的時候,全身靈力都用不出來了。
寧耀將視線放遠,就見一個漆黑的人影倒在沼澤一般的地面上,正一點一點的往下沉。那人的長發遮擋住了臉龐,讓人看不清容貌。只是從身量來看,這應該還是一個少年人,所以身量不算高。
他露出來的手腕很是細瘦,沒有半點多余的肉可長,看起來十分營養不良。
寧耀看著揪心,那人一動不動,像是昏迷了,寧耀便朝那個人喊道:“你還醒著嗎?我給你扔樹枝,你看看能不能拉住好不好?”
一連喊了幾聲,那躺著的少年終于動了動。
少年深陷泥潭,沒法做出太大的動作,只是幅度極小的,朝著寧耀所在的方向偏頭看了看。
他的黑發從臉上滑落,露出一只被遮擋住的眼睛。
他明顯受了傷,血液與泥點混合著糊在皮膚上,只露出一雙形狀狹長而凌冽的眼。
寧耀睜大眼,心跳停了一拍。
這一雙眼睛,哪怕只看一眼,寧耀也能認出眼睛的主人。
屬于這個世界上與他相處最久,最親密的人。
這是郁澧的眼睛。
他想起來那段對話為什么聽起來詭異的熟悉了,在天道給他看過的書里,郁澧的年少時光中,就遇到了一次這樣的事情。
在宗門大比上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少年人重義氣,也愿意對朋友伸出援手,可卻反被朋友所害。
屬于世界的惡意,毫不遮掩的向尚且年少的郁澧展開。
“你等著我!”寧耀驚出了一身汗,他用一根蔓藤綁住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郁澧所在的位置。
年少的郁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寧耀一邊走一邊進行安撫:“沒事的,別怕,我這就帶你出去。”
寧耀走得近了,去拽郁澧的手臂。郁澧的手臂從沼澤里抬起,連帶著他手上拿著的樹枝。
樹枝在郁澧手上也格外鋒利,那樹枝向前一劃,寧耀躲閃不及,只來得及抬手去擋,于是手背上被劃出一道血痕。
疼痛感傳來,寧耀一愣,看向郁澧的眼睛。
那帶著冷意的眼睛里,戒備終于不被隱藏的流露出,那全然是看向陌生人的目光。
郁澧不認得他了。
不……或許應該說,最大的可能,是現在的郁澧,只有符合年齡的記憶。
寧耀抿了抿嘴,強忍住眼淚,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背,然后再次看向郁澧。
這一次,寧耀看清了郁澧在戒備之下,沒能遮掩住的一絲慌亂。
這就是這個封印塔挑撥離間的手段之一嗎?
的確,放在平時,郁澧這么劃他一劍,他就要躲在被子里開始生氣了。
被千寵萬寵,性格嬌縱的小少爺,可受不得被道侶打傷的委屈。
“強弩之末。”寧耀瞇起眼睛冷笑,“哈,失手了吧,沒有力氣再偷襲下一次了吧?看我怎么對付你!”
郁澧嗤笑一聲,閉上眼。
大不了就是千刀萬剮,葬身于此罷了。
可一雙溫暖的手抱住了他,將他從冰冷的沼澤里抱起。
郁澧不敢相信的睜開眼,對上那個人的視線。
“你還好小哦。”郁澧聽見那個突然出現的人說,然后朝著他低下頭。
是要咬下他的眼睛?
郁澧這么想著,就被涼涼的氣息吹拂過受傷的眉骨。
抱著他的人眼睛彎起,笑得柔軟。
“吹一吹,痛痛都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