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臨光又開始不正常, 發過一回熱,到天明時才叫底下來侍候的丫頭瞧見,慌慌張張去稟給韓功予知曉。
桂蘭觥來瞧過, 只說了句“心病”, 折身又躺回房裡去睡覺。
反是韓功予著實尷尬, 聽底下人說過事由, 往韓樂崎院子裡見過韓樂崎, 面色鐵青再回來,悶著聲音吩咐下頭丫頭們,“好好照看著。”
頭也不回領著濟陽走了。
這府里人人噤若寒蟬, 殊不知這府外頭也是諸事難安。
遠王大婚未歸房的消息早傳得人盡皆知。流言蜚語長了腳,悶在人心裡一經發酵就開始變味道, 叫人添油加醋一說, 誰知會變成什麼樣。
一說遠王大婚夜未歸房, 乃是瞧上了來送親的魏侯家侄女,二人勾搭成奸, 你瞧我我瞧你,王八看對了綠豆的眼,再一合計,乾柴烈火就做起那見不得人的事來。
又說遠王實則是不待見這嫁入門的魏侯嬌女,覺著人家生得忒金貴, 若是成了婚, 豈不是要夫綱不振事事都給王妃壓上一頭, 真是憋屈。
一時這遠王險些要叫坊間市井戳斷了脊樑骨, 彼時這親事還不是你死皮賴臉求來的, 這時候又要翻臉不認人,瞧上的不就是魏侯家那點銀錢, 裝什麼貞潔硬漢。
——呸,負心漢。
總之脫不得一個惹人唾棄的結局。
臨光在韓宅後院裡病勢沉沉,自然聽不見這話,又哪裡來的心力去管遠王如何,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稍有不慎自身難保。翻來覆去陷身於一個夢,到頭也尋不到出路。
午時用過藥,桂蘭觥專門自家裡頭拿來的生藥引子,他家祖上傳下來的吃飯手藝,到這時候倒是派上用場,至晚間臨光始清明些。
卻不言不語盯著一盞燭火看了許久,末了只有一句話,“去請……你們家大爺來。”
燈下正添燈油的小丫頭翠枝愣了片刻,手裡銅勺“啪嗒”掉到地上去,滾出許遠,也顧不得撿起來,拎著裙子跑出門去,快手快腳似是一陣旋風。
這小旋風做事牢靠,不多時韓功予頂著暮色出現,仍舊是陰沉著一張臉,入內便朝邊上一坐,老太爺一樣不說話。
臨光思忖是否該當使翠枝給這人奉一盞茶來,可打眼一瞧,翠枝早不知躲了有多遠,只好將這念頭熄下去,自己再一擡眼,恰恰望見他一張隱在陰影裡的臉,心思反是決絕下來。
她開門見山,懶怠同這人廢話,“今日找你來,本意要說清楚些事情……”
他隱約嘆下一口氣,本就低不可聞,叫一陣風一吹,愈發沒了聲息。
良久他皺眉,道,“你說。”洗耳恭聽模樣望著她,誰知內裡究竟是如何。
臨光叫這人波瀾不興態度激得沒了脾氣,心口鬱結一口血,可思來想去只有硬著頭皮上,“想來想去,還是說清楚好些,也省怠這樣你猜我猜,煩人且累……”
韓功予仍是那樣子坐著,燭火就在他背後的案上,明晃晃照得這廳中亮堂,可奈何光影不會轉彎,到了他這便變成了小小的一片陰影。
她瞧不清他的臉,可無端端卻能想起來他少年時的鋒利棱角,腦內再一勾畫一描摹,時光便在他臉上流轉出歲月的痕。也是歲月厚待這人,並未在他面目上留下什麼可憎影子,彎的眉漆黑如墨的眼,還有笑起來便翹上三分的脣,只是較之少年時成熟些許。
不行,須得要打住,她覺得自己越陷越深,再不止步就出不來了。
深吸一口氣,她瞥開眼道,“幾月前,你問過我,是否因還耿耿於懷於韓樂崎……”那是自己鑽牛角尖,一入內就出不來,現在再去想,何其可笑瘋癲,她同一個傻子計較什麼。
他聽得直皺眉,後知後覺想起來確然是有這麼一樁事,“不過是我一時意氣,你竟然記到現在……”自己也要無奈,是何時得罪了這人,莫不是她連自己罪狀都能一一數列?
可臨光沒在意,只將脊背挺得筆直,連聲氣都沒萎頓半分,“不管意氣不意氣,到了這時候,終究還是要給一個交代……”她直視過來,明亮的眼裡一片平靜,“從前確然計較,耿耿於懷恨不得他不能生只能死,這人毀我皮肉,壞我精神,只落得一個地獄輪迴的結局終究還是輕巧了些……”
她不顧他驚詫的目光,兀自說下去,多少暗夜裡咬牙切齒的恨都在此時展現,一張臉青紫不定似妖魔附身,“真是要恨死了人……”
他一時無言,只將所有的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說到底,還是韓家做下的孽債,是我對不起你……”
她面上不爲所動,可還是叫他一句話說得心下微動,陡然陷落進陳年往事裡,“是,都是你家黑心黑肺,做下一樁舞弊貪墨案轉眼還要往別人身上去推脫,連累我父母親族流亡千里,株連九族……”
是她僥倖或是她歹命,得人伸手予她短暫安穩,可焉知這不是罪過,要叫她流落韓國公府上高門,再遇上一個黑心黑肺的兇神,奪其肉*體,毀其精神,嬌花一樣的蔻年少女,哪裡能作得什麼主見。
那十日,真的是天昏地暗,說地獄也不爲過。
她作下過什麼孽呢,左右不過是韓國公府上公子來議親時衝撞了他,入這京都也不大是時候,可一夕天也要塌,地也要陷,她薄弱的肩膀支撐不起來這禍事,只得眼睜睜瞧著尚書府家破人亡,自己亦落入迷局之內。
全因那兇神心血來潮一句,“我喜歡你這般模樣。”
臨光心裡翻了天,事到臨頭還是不能冷靜著說話,更何況平心定氣,這是天大的爲難。她於袖中將手掌壓住,強迫自己安定下來,“說這般多,想必你也早膩煩……”
旁人都說她性子不討喜,萬事之前都要計較個得失名利,再在心裡頭開個水陸道場方纔好。這是病,她知曉,已入膏肓,並無藥可醫。
“昨日*我見過韓樂崎呆呆傻傻瘋癲模樣,真是可笑,往年意氣風發國公府少爺落到這般田地,該說是命還是災……”
韓功予真是要叫她說的啞口無言,一整日力疲都在此時出來作祟,他微微偏著頭,眼裡只有她的影子。
火光跳躍在她頰面落下一點斑駁的影,蓋住突如其來的惱,“兔子急了尚且亮出尖牙咬人,更何況是他……”她坦然,“我承認,私心作祟,我真恨不得他死了纔好……可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那般模樣,換了是旁人,早生不如死,得虧沒心沒肺……”
他所有的驚訝都壓在喉口,並不同她較真,只是道,“目今你也瞧見他這樣,總該解了心結……”
偏她頭一扭,好似沒聽見這話,“小家子氣的事我做不來,是以事到如今,也算是還了他同我的債,”眉頭一展,是孽是善全都埋到心裡去,再多的得失都不想再計較。
韓功予冷不防聽見這話,許久難回神,他一時怔愣,“你倒是脫身……可是我……”說到底還是剎住,沒將心裡話說出來。
他是個悶葫蘆一樣的性子,從前百般試探,爲的不過就是臨光能同他坦誠相見,即便不能兩人握手言和,也總歸不必要再躲難一樣躲著他。可目下臨光釋懷,將這心結全然剖開於他面前,他卻又有些不樂意。
“所有的話全都叫你說盡,真是叫人不知要如何應對纔好。”他嘆一口氣,眉心擰成結。
臨光正望著一盞燭火出神,這一下好不容易將心結解開,本陷落於舊事之中,聞言自然順著這話問道,“哪裡要什麼應對?”
“確然,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從來沒見過你是錯的……”
她恩怨分明,不與他計較,站起身朝他彎身福禮,“府上叨擾這許多時日,勞煩了……”
他不言不語,只是沉默著坐在椅中,暮色沉沉侵襲過來,在身周落下一圈晃動著的影子。良久才只聽他不輕不重一句話,“不勞煩……”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帶著疲與累。
“遠王府中事,還是多謝……”她不覺,有意要同他劃清界限,“從前的事,不說一筆勾銷,自此之後卻也勿需介懷……”她在逼著留下一條後路,給他人也是給自己。
“是嗎……”風吹散他的聲音,燭火也要給他助威,“吡剝”一跳,爆開一個火花,旋即照亮他眼眉,“你這樣想……倒也很好……”
“……”她無話可說,只是沉默著後退一步。
恍如一場大夢初醒,她揮劍斬愁思,何其利落乾脆,真真堪比女中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