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的禁令也擋不住闃都的閒言蜚語甚囂塵上, 街坊巷道,楚館茶樓,所有人都在討論女帝身世。城門封鎖, 可是流言仍舊傳到了八城, 正在瀰漫向厥西。
“儘快讓都軍封門, ”明理堂議事時, 孔湫道, “消息不能亂傳!太學(xué)鬧得不成樣子,都軍也得去管。成碧是老臣,知道分寸?!?
邵成碧跪在御案前, 他新著的官袍合身,就是頭髮白透了, 看著不像武將。他聲音很啞, 說:“學(xué)生鬧事不是頭一回, 輕重不好把握,就怕兵到了跟前, 反倒火上澆油?!?
“那也得管,”岑愈站起來,他是言官,自然明白利害,“衆(zhòng)口鑠金, 積毀銷骨啊!”
李劍霆昨夜沒睡, 坐在御案後邊喝釅茶, 幾口喝完了, 道:“朕問心無愧, 但是此次流言起的蹊蹺,那張紙究竟是誰寫的, 刑部到現(xiàn)在也沒有頭緒嗎?”
“四處都在謄抄,”孔湫說,“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
“字跡是無處可查,”薛修卓看向岑愈,“但是岑大人再仔細(xì)看看這篇文章?!?
岑愈昨夜看到紙張就五內(nèi)如焚,哪有時間仔細(xì)看,此刻聽薛修卓這麼說,把文章又接到手中看了。他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端著文章走了幾步,道:“幾年前讓闃都紙貴的文章是《茶石喟嘆》,我看這篇文章和《茶石喟嘆》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孔湫隱約記起這麼個人,猶疑道:“是不是那個……”
“‘利筆’高神威,”岑愈轉(zhuǎn)回身,“是高仲雄??!”
高仲雄眼高手低,在闃都當(dāng)韓靳的幕僚,結(jié)果搞得八大營被蕭馳野遛著打。當(dāng)時韓丞要辦他,他在丹城茍且性命,誰能想到最終會投靠沈澤川!
“當(dāng)務(wù)之急,不僅要扼制流言,還要儘快說服大帥出兵?!笨卒姓f,“沈澤川坐擁中博十二萬守備軍,論兵力,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硬拼。”
“朕已發(fā)詔給啓東,”李劍霆道,“要東烈王出兵跨過天妃闕,直擊燈州。”
中博無援兵,沈澤川調(diào)遣敦州守備軍到茨州,又留下錦衣騎駐守端州,樊、燈兩州難免空虛。
“先不必慌張,”陳珍說,“中博守備軍也是新建的,沈澤川如今能拿出來的只有敦、茨兩州守備軍,他連茶州守備軍都不敢輕易調(diào)動。成碧,四萬都軍聽你調(diào)遣,我們與沈澤川實際上是旗鼓相當(dāng)!”
“朕擔(dān)憂沈澤川還有後招,”李劍霆起身來扶邵成碧,“如今朕只能把闃都託付於邵總督。”
“老臣自當(dāng)粉身碎骨以報聖恩,”邵成碧跛著腿,“事不宜遲,老臣今夜就策馬出都,趕赴丹城,但臨行前,老臣有一事相求。”
李劍霆看著邵成碧蒼老的面容,不知爲(wèi)何,忽然心潮起伏,她扶著邵成碧,一時情動,道:“此戰(zhàn)兇險,不論成敗,只要朕還在,必定會替總督沉冤昭雪?!?
“老臣老了,還能爲(wèi)國盡瘁,便已經(jīng)是聖上寵眷,其他的,能則成,不能也罷了?!鄙鄢杀躺裆f重,“老臣請求打開春泉營的軍備庫。”
李劍霆微怔。
邵成碧說:“春泉營配備銅火銃,老臣想帶這批銅火銃走。”
“朕準(zhǔn)了,”李劍霆隨即轉(zhuǎn)過身,喚風(fēng)泉拿酒,親自替邵成碧倒了一杯,道,“朕在闃都,等總督凱旋!”
* * *
高仲雄擱下筆,對姚溫玉說:“依元琢之見,闃都要怎麼打這場仗?”
“先平流言,再勸說大帥出兵?!币赜褶D(zhuǎn)動四輪車,到桌子的另一頭,推開地圖,“邵成碧鎮(zhèn)守丹城,薛修卓定然會拿府君的身世做文章,他也要出師有名?!?
“樊、燈兩州還留有四萬守備軍不假,但都是新兵,只能等霍凌雲(yún)趕去支援。”周桂有些發(fā)愁,又有些感慨:“薛修卓歸田於民,在丹城聲望極高,朝廷若是搬出沈衛(wèi),我們也不好還手啊?!?
孔嶺便道:“他們恩施三城,我們惠及六州,府君功垂三境乃是實績,絕非新帝能夠比較的。茶石河防線也是我們聯(lián)合離北和啓東打下來的,二爺又有平定邊郡、東進(jìn)大漠的赫赫戰(zhàn)功。論業(yè)績,中博離北無可匹敵?!?
沈澤川獨(dú)坐上位,若有所思。
“還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三城民田初定,”周桂點在闃都,“但是今年流亡到中博境內(nèi)的百姓還是隻增不減,這是什麼緣由?”
“世家管轄八城時日已久,所謂的侵佔民田,並不是僅僅是指八大家。當(dāng)年太傅推行黃冊制度,正是爲(wèi)了扼制田產(chǎn)侵吞的現(xiàn)象。丹、蕪、遄三城確實理清了田稅,可這筆田稅也是潘、韓、費(fèi)三家向下強(qiáng)徵湊出來的,換言之,還有很多依附於世家卻不是世家出身的‘流匪’在境內(nèi)偷佔民田,他們把這份空虧繼續(xù)算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币赜窨聪蛏驖纱ǎ笆兰壹热唤凶鳌怜z’,就不是輕易能根除的?!?
“元琢說得正是,”沈澤川打開茶蓋,又蓋上了,“推行黃冊不難,難在逐年累計,需要內(nèi)修政務(wù),督察填報,各地官吏選任也是重中之重。闃都近年來耽溺於派系軋鬥,寒門和世家各有損耗。等到新帝上位,正是朝堂空虛,要職無人的時候。薛修卓即便有心力挽狂瀾,也是獨(dú)木難支?!?
孔嶺說:“闃都如今連月俸都發(fā)不下來,還要支撐四萬都軍的軍費(fèi),時間越久,他們越拮據(jù)。百姓不能興業(yè),薛修卓手裡的銀庫撐不過今年冬天?!?
“事到如今,”沈澤川說,“打的就是筆墨戰(zhàn),且看闃都如何應(yīng)對吧。”
竹簾輕起,費(fèi)盛握著信入內(nèi),道:“主子,二爺來信了。”
孔嶺看天色已晚,便帶著周桂和高仲雄起身,對沈澤川說:“今日太晚了,府君也該入寢了,我們便先退下了?!?
沈澤川待他們陸續(xù)走後纔打開蕭馳野的信,信紙一開,裡邊掉出幾隻紙折的小狼。
吾妻見信如面。
沈澤川指腹撫過這行字。
遠(yuǎn)征無險,鐵騎已至漠三川,十一月可抵達(dá)阿木爾老家。我借回顏部之便,以互市惠利拉攏漠三部,欲竭三部之力同伐禿鷲。糧餉充足,芋頭管飽,唯獨(dú)陸廣白太吵。倘若一戰(zhàn)可勝,便能趕回家中與你過年。想你。
沈澤川看到底下,蕭馳野拿炭塗了張黑黢黢的星夜圖。沈澤川把短短幾行字反覆看了良久,燭光照窗花,茨州的夜還算涼爽,茶石河以東卻已經(jīng)入秋。漠三川都是貧瘠荒灘,風(fēng)沙粗糙,不知道蕭馳野回來的時候會不會瘦。
沈澤川有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那句“想你”。
蕭馳野的家信後面還有封蓋著帥印的公箋,沈澤川打開,發(fā)現(xiàn)是陸廣白的信。
* * *
數(shù)日後馬蹄破寂靜,寒夜未醒,勒馬的人就出示了自己的腰牌,衝守營的兵喊道:“急遞鋪火牌,速速開門,我要見東烈王!”
戚竹音披衣時已有預(yù)感,她掀簾出來,就著沽藍(lán)天色,看到了急遞鋪的符驗。她說:“軍報?”
“軍報!”急遞鋪的官員翻身下馬,跪地行禮,高聲說,“兵部特批,要東烈王戚竹音即刻出兵燈州,討伐中博亂黨!”
戚竹音脣線微抿,沒有立刻回答。
急遞鋪的官員隨即站起來,擡高火牌,道:“聖命特授,皇上欽點東烈王出兵!”
“四萬都軍就在丹城,”戚竹音說,“邵成碧爲(wèi)何不動?天妃闕是大周的天險關(guān)要,我的兵越一次,就要耗費(fèi)數(shù)萬軍餉?!?
“內(nèi)閣已經(jīng)批覆兵部,啓東軍餉不日就到。”官員生著張容長臉,原是邵成碧麾下舊部,特地來要戚竹音出兵的。他不卑不亢,繼續(xù)說:“逆臣亂黨的野心昭然若揭,總督駐兵丹城實爲(wèi)守衛(wèi)闃都。沈氏賊子此刻傾兵茨州,背部空虛,只要東烈王出兵,即可與總督前後夾擊,圍殲亂黨?!?
戚竹音不應(yīng)。
官員迫近一步,他腰間佩戴著御賜黃帶,還佩戴著御賜名刀。戚尾頓時跨出來,擋在戚竹音身前,呵斥:“見王卸刀!”
“我的刀是天子賞賜。”官員分毫不懼,冷冷地說,“亂黨脅迫闃都,已經(jīng)逼到御駕前方,東烈王爲(wèi)何不肯出兵勤王?”他猛地扯下黃帶,“戚氏受命於天子調(diào)令,乃是大周臣。戚竹音,爲(wèi)何不應(yīng)?!”
戚尾已經(jīng)動怒,道:“吾王尊諱,豈是你能直呼的!”
官員昂然不諱:“江山社稷危在旦夕!東烈王不出兵,大周即亡,到時候王非王,臣非臣,你我都不過是個亡國奴,哪有尊卑!”
戚尾氣極:“拿下——”
“退下!”戚竹音忽然擡手,她肩頭的氅衣落地,露出裡邊的常服和腰側(cè)的誅鳩。她道:“牌子留下吧,本王知道了?!?
官員在劍拔弩張的氣氛裡拿過火牌,雙手呈遞到戚竹音的手中,再度行禮,沉聲說:“下官在丹城等著東烈王大捷。”
說罷轉(zhuǎn)身上馬,甚至不喝一口水,立即策馬回程。
“此人實在無禮!”戚尾追了兩步,回頭對戚竹音說,“大帥何必忍讓,眼下可是闃都求著咱們出兵!”
“這是個好官,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你得學(xué)學(xué)。”戚竹音翻看著火牌,“養(yǎng)馬練兵待今日,吃下去的飯都要還?!?
“那咱們真的去?”戚尾緊跟著戚竹音,“二爺遠(yuǎn)征,現(xiàn)在打中博,就是趁人之危啊?!?
“打仗還有趁人之危?”戚竹音轉(zhuǎn)身進(jìn)了軍帳,把火牌擱到桌上,看向牆壁上掛著的地圖,“沈澤川如今缺將,只有個霍凌雲(yún)能暫時頂替燈州指揮使,但手下的兵又非良兵。我們打燈州,兩萬兵就足夠了?!?
戚尾說:“只怕……”
“澹臺虎分身乏術(shù),”戚竹音接著說,“沈澤川重創(chuàng)未愈,我一動,既明就要來了。”
戚尾被戚竹音一打岔,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而是驚道:“世子——王爺要重回戰(zhàn)場?”
“蕭馳野把自己的心尖肉放在這裡,”戚竹音看戚尾一眼,“要是沒有後手,他敢走?”
“離北只剩三萬鐵騎,”戚尾反倒替蕭既明擔(dān)心起來,“王爺還在養(yǎng)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王妃不得淚淹啓東?”
戚尾已經(jīng)想到陸亦梔拳捶戚竹音閉眼大哭的樣子了。
“鐵馬冰河蕭既明,”戚竹音說,“他可是雪夜疾行,渡河南下突襲邊沙騎兵的蕭既明。別說離北現(xiàn)在還有三萬鐵騎,就是隻剩五千鐵騎,他也敢來?!?
戚尾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他跟邊沙騎兵打仗不含糊,可是跟離北……他說:“大帥,真的動起手來,就是兩敗俱傷。先不論將士死傷,兩境百姓也要惶恐不安。燈州今年的糧田收拾得很好,咱們踏過去,明年還是得餓死人。都官不是都能耐嗎?讓他們以口舌之利勸服沈澤川,我看沈澤川的意思,只要都軍不動,他就不動?!?
“那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戚竹音轉(zhuǎn)過身,正色說,“不打這場仗,你我就是亡國奴,日後就是前朝臣,從此天下改姓,不是跪沈澤川,就是跪蕭馳野。”
戚尾啞然。
“自古忠義難兩全,”戚竹音再次看向地圖,“說的就是現(xiàn)在?!?
門口忽然有腳步聲,戚尾回首一看。
“聽說急遞鋪的官員到了?!被ㄏ沅粽坪煻耄胤训?,襯得面容楚楚,“阿音,是軍報?”
* * *
邵成碧離開闃都前,李劍霆要風(fēng)泉替他收拾行囊。邵成碧實際上也沒有需要收拾的東西,他只帶了把刀。
風(fēng)泉替邵成碧洗頭,再在銅鏡前給邵成碧挽髻。邵成碧的白髮很糙,他說:“上陣殺敵,留不長,剪掉些吧?!?
風(fēng)泉便讓小太監(jiān)拿來剃刀,爲(wèi)邵成碧削短頭髮。
“皇上讓你來送行,”邵成碧的嗓子是藥啞的,沒有壞到開不了口,聲音卻徹底毀了,“是天恩。”
剃刀發(fā)出輕輕地削割聲,風(fēng)泉面無表情地答道:“父親說得是?!?
“此去一別無年月,”邵成碧看著鏡子裡的風(fēng)泉,“你我父子就不再相見了?!?
“父親用兵沉穩(wěn),不會敗的,”風(fēng)泉仔細(xì)割著發(fā),“況且春泉營的火銃盡歸父親所有,足夠讓沈澤川吃一壺了?!?
“他承襲太傅,”邵成碧說,“是個梟雄?!?
“太傅雖然能運(yùn)籌帷幄,制勝無形,”白髮簌簌地掉落在地上,風(fēng)泉用拇指抹著刀鋒,邵成碧的側(cè)頸就在咫尺,“卻患了聰明人都有的病,就是自負(fù)?!?
邵成碧瞎掉的那隻眼睛費(fèi)力地動了動。
風(fēng)泉收起剃刀,迅速把頭髮挽起來,替邵成碧固定好。
邵成碧靜靜坐著,斜陽穿透窗子,在他和風(fēng)泉間畫出條界線。纖塵漂浮,邵成碧說:“下一世,我做你的兒子。”
風(fēng)泉沉默半晌,答道:“放過我吧?!?
* * *
闃都起草檄文用了半個月,各地衙門把檄文張貼出來,見那上面除了沈衛(wèi)兵敗,還有沈澤川擁兵自立、聚黨謀逆等罪狀。
“朝廷施恩於沈氏,沈氏餘孽卻佔山爲(wèi)王,意圖謀反!”衙門小吏砸著鑼,對那些不識字的百姓高喊,“他如今糾集流寇逼近丹城,是亂臣,是逆賊!即日起都軍巡城,施行宵禁。酉時以後,各家各戶不得外出!”
都軍軍備精良,不分白晝奔跑在大小街市。流言最盛的茶館酒樓全部閉店,只要聚集成羣者,一律按誹謗罪捉拿下獄。頃刻間人心惶惶,最繁華的東龍大街也不再有絲竹笙樂聲。
“女帝登基,既無玉牒,也無硃批,”高仲雄踩著石頭,高舉著文章,太陽暴曬,他臉上都是汗水,“單憑薛修卓一人之言,難以憑信!她若真是秦王嫡脈,試問硃砂印何在?秦王子嗣凋零,如有嫡女,怎麼會容她流落民間?”
“自太祖登基以來,大周曆經(jīng)君王二十一位,幾百年裡沒有這樣不清不白的皇帝!今日諸位跪的究竟是李氏君王,還是薛氏權(quán)臣!”高仲雄擦拭著汗水,語調(diào)沉鬱,“永宜亂政,鹹德兵敗,李氏受世家所擒,早已無恩可施、自身難保!”
* * *
辦差大院腳步急促,明理堂的燭光通宵不滅。
“急遞鋪回報,東烈王是要出兵的,”軍馬調(diào)動不是小事,陳珍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四日了,吃睡都在大院裡,“可是沒有軍報,到底幾時出、幾時到,我們也不知道啊?!?
“糧食是湊的,等不了,拖不成。發(fā)火牌,再給她發(fā),戚竹音不動,就給戚時雨發(fā)!”孔湫坐在位置上,急得上火,“燈州如能速戰(zhàn)速決,北原校場必定撤兵回援,邵成碧就能出戰(zhàn)追擊。但是朝廷十幾只筆,還是讓那高仲雄佔據(jù)上風(fēng),翰林太學(xué)是無人嗎?!”
元輔動怒,堂內(nèi)靜了片刻,垂手站在檐下的官員們?nèi)苦渎暋?
李劍霆的身世本就存疑,當(dāng)初說是秦王嫡女,秦王嫡女也該有玉牒,再不濟(jì)也該有秦王遺筆或者硃砂印。薛修卓證實儲君身份時出示的是天琛帝李建恆的手跡,明黃緞面摺子是蓋了玉璽,可是當(dāng)時李建恆已死,內(nèi)閣老臣皆不知情。
現(xiàn)在中博咬死了李劍霆絕非李氏血脈,各地雖然嚴(yán)禁私論國事,各種傳聞卻久聚不散,更有甚者,還有揣度女帝和薛修卓的。
“此戰(zhàn)難打,”岑愈說,“還是再去催一催東烈王。”
* * *
邵成碧顛簸著上了城牆,從這裡看不到茨州,只能看到敦州守備軍連綿的營帳。澹臺虎謹(jǐn)守沈澤川的命令,隨著雙方愈漸激烈的對罵向丹城靠近。
“澹臺虎原本是蕭馳野的將,後來被蕭馳野調(diào)到中博,開始鎮(zhèn)守敦州。沈澤川的端州能守下來,有澹臺虎的功勞?!备S在邵成碧身側(cè)的官員正是那日去啓東遞火牌的官員,他是邵成碧舊部的兒子,名叫許愈,在邵氏抄家後也免掉了軍階,待在驛站裡混了個閒差,對各地將領(lǐng)如數(shù)家珍。
邵成碧挪動瘸腿,靠近牆垛,說:“此人跟澹臺龍什麼關(guān)係?”
“是澹臺龍的弟弟?!?
“澹臺龍沉穩(wěn),他若是承襲了兄長的性子,”邵成碧看著天地蒼茫,暮色瀰漫,“只怕不會輕易出手?!?
“沈澤川六州打的都是仁義牌,”許愈說,“此刻又以‘李氏不仁’、‘府君得道’爲(wèi)旗幟,自然不敢讓澹臺虎攻城,以免授人口實。但下官看敦州守備軍的意思,是要圍堵城門,消耗丹城糧倉,逼迫總督開門?!?
“國庫空虛,軍糧拮據(jù),圍城逼降確實是良策?!鄙鄢杀萄刂鵂澏庾邉?,“澹臺虎治軍如何?”
許愈看向城外,想了會兒,答道:“鬆而無度?!?
* * *
澹臺虎在營地內(nèi)用飯,自從他到了北原校場,餘小再就跟他同吃同住。這會兒天色已暗,澹臺虎問:“夜巡有異常嗎?”
柳空站在帳子門口,答道:“萬事無恙。將軍,那邵成碧聽到將軍威名,嚇得連城門都不敢出?!?
“聽說邵成碧是個跛子,”澹臺虎幾口扒淨(jìng)飯,“不知道敢不敢與我們打馬戰(zhàn)?!?
“他們想守城,”餘小再在場,柳空謹(jǐn)言慎行,只說,“府君若是有命令,我即刻呈報給將軍,將軍歇息吧?!?
營地蚊蟲多,帳子就放了下來。餘小再用熱水泡腳,低聲問澹臺虎:“我瞧此人機(jī)敏伶俐,怎麼上回巡察的時候沒見過?”
“那會兒我還沒提拔他,”澹臺虎說,“是個苦命人,家裡都是燈州本分的農(nóng)戶。鹹德四年讓邊沙騎兵屠了,跟樊州土匪混了段日子,後來投到我的軍中,也算是洗心革面?!?
餘小再上了心,邊擦腳邊想事情。
晚上他們分榻而睡,澹臺虎呼嚕震天,誰知到了丑時,就鬧起了肚子。澹臺虎原本以爲(wèi)是飯菜不乾淨(jìng),疼得面色發(fā)白,忍到後半夜,方覺得不對勁。
帳外的柳空急切道:“將軍!兄弟們都拉肚子了!”
澹臺虎捂著腹,趿鞋掀開簾子,聽營地裡到處都在呻吟,茅房跟前堵滿了人。他神色略沉,說:“先傳軍醫(yī),再派人立刻把消息呈報到茨州!”
餘小再睡得半死,聽著動靜也爬起來,邊披衣邊往外走,驚愕道:“這是怎麼了?!”
“有人下毒——”
柳空話音未落,旁邊就傳來陣嘔吐聲,士兵們?nèi)块_始吐了,這麼相似的癥狀,不是下毒是什麼?澹臺虎心下一驚,便知道軍中藏了細(xì)作。
“速傳軍醫(yī)!”澹臺虎急聲道。
* * *
許愈都睡下了,聽到探哨的呈報,來不及洗漱,就去喚邵成碧。他引著邵成碧上城門,說:“總督,守備軍亂了!”
邵成碧看遠(yuǎn)處的燈火通亮,聽到了人聲。
許愈大喜:“探哨回報,守備軍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全軍上下都害了肚子,上吐下瀉,那澹臺虎此刻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邵成碧謹(jǐn)慎,道:“情況屬實?若是誘兵之計,只怕還有埋伏?!?
“澹臺虎也鬧了肚子,營地裡倒了一片,不像是假的。況且中博無援,他絕不會用兩萬守備軍做戲?!痹S愈扶著刀,難得心潮迭起,“總督,此戰(zhàn)一勝,待凱旋,我等冤屈即可雪洗!”
邵成碧呼吸微沉,他扶著牆垛,還在猶豫。底下的小兵疾步上階,衝邵成碧抱拳:“總督,急遞鋪火牌——東烈王出兵了!”
邵成碧單瞇著眼,在火光裡仰天大笑,猛地回身,道:“天助我,牽馬來!”
* * *
澹臺虎也在上吐下瀉,腿肚子都在打顫。軍醫(yī)不夠,架起的棚子裡躺滿了士兵,就連柳空也跟著吐了幾回。
“消息走了沒有?”澹臺虎臉色煞白地問道。
餘小再拍腿,說:“啷個曉得噻!”
此刻休說列隊了,就是想要組出個能站著的小隊都難。澹臺虎滅掉了營地裡一半的火把,僞裝成平時的模樣??伤燮ね惶?,總覺得今夜有事。
柳空對澹臺虎說:“運(yùn)輸軍糧的都是自己人,路上不會出岔子。咱們吃了一個月的米麪都沒事,偏偏在今夜出了問題……”
澹臺虎咬牙說:“軍中必然有闃都的細(xì)作?!?
餘小再雖然極力扯開話題,可是現(xiàn)如今,整個營地裡只有他沒事。他背上滲出冷汗,已經(jīng)想到對方要幹什麼。他心思飛轉(zhuǎn),神色不變,只說:“眼下不要自亂陣腳,萬一——”
他這個萬一還沒有講完,就聽營地西面有馬蹄聲奔踏而至。望樓上的士兵敲鼓鳴警,“敵襲”兩個字瞬間卷襲全營。
柳空“啊”一聲,慌張道:“將軍!”
澹臺虎驟然站起身,胸口起伏,接著拽起情況稍好的士兵,喊道:“列隊!”
都軍以輕騎爲(wèi)前鋒,既可以突襲,還可以刺探虛實,如果敦州守備軍是在設(shè)局誘敵,他們馬上就可以撤退。
都軍的輕騎衝到了西面,望樓上的鼓都要砸爛了。澹臺虎擡臂,暴喝道:“弓箭手!”
敦州守備軍要時常跟邊沙騎兵打交道,澹臺虎爲(wèi)了對付邊沙騎兵,把軍中使用的弓由大弓改成了離北鐵騎使用的強(qiáng)弓,幾次出戰(zhàn)效果非凡,但是在此刻,還能拉開弓的士兵卻寥寥無幾。
弓箭沒能消耗掉輕騎,對方已經(jīng)知道了敦州守備軍的疲弱。後方的步兵持盾速衝,鎧甲在月色裡閃爍出光澤,這是八大營最精良的裝備。
營地的木柵們被撞散架,守備軍就是跑都來不及了。澹臺虎拔刀迎戰(zhàn),還沒有等到都軍的步兵,輕騎就衝到了眼前。他聞見火藥味,心頭一涼,就地翻滾。
銅火銃頓時爆開,火星四濺。
澹臺虎抱頭躲過了,雙臂卻火辣辣地疼。他翻過手臂,倒抽口氣。
“今夜肯投降的人,皇恩浩蕩,朝廷必不追究諸位的彌天大罪?!鄙鄢杀檀蝰R入營,“三十萬啓東守備軍已過天妃闕,沈氏造反未果已陷絕地,老朽奉勸諸位,趁早歸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