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云見過狼, 在燈州的荒野，那些皮包骨頭的狼夾著尾巴，奔跑在翼王的獵場, 餓得兩眼直冒綠光。但此刻, 他見到的是離北的狼, 不僅體格強(qiáng)健, 還威勢逼人, 壓得他握住了鎖鏈，連背部的肌肉都繃緊了。

霍凌云不能喘息，因為他再張開口, 蕭馳野就會扼斷他的喉嚨。他跪在這里，周遭的氣氛完全被蕭馳野統(tǒng)治了, 那是種被摁住了后腦勺的錯覺。

蕭馳野要霍凌云跪著, 把頭低下去。

霍凌云在那漫長的寂靜里滲出了汗, 他不想妥協(xié)，但等到他回過神時, 他已經(jīng)錯開目光，低頭了。

離北鐵騎在那場大雪以后再沒有贏過，現(xiàn)在交戰(zhàn)地打得很憋屈，鐵騎叱咤北方戰(zhàn)場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霍凌云原本想要挫掉蕭馳野的銳氣，在這里拉平雙方談判的地位, 卻結(jié)實地碰到了鐵板, 反被蕭馳野摁在了地面上。

蕭馳野的陰影沒有挪動, 他垂下的目光定格在霍凌云的后腦, 冷漠地重復(fù)著：“行嗎？”

霍凌云泄氣般地咬緊了牙齒, 喉間咽的是不甘心。

自己竟然怕了！

蕭馳野跟沈澤川截然不同，在某些時刻, 他不會虛與委蛇，他會占據(jù)主宰，摁住所有挑釁他的頭顱，只給對方一條路走，早期的禁軍對此深有體會。

沈澤川扣著茶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動。他帶著回暖的力量，在這細(xì)微的動靜里，奇異地緩解了室內(nèi)的壓力，讓還跪著的費盛能夠恢復(fù)呼吸。

門外的骨津微微呵出了熱氣，松開了握住刀柄的手。

直到霍凌云的背部全部濕透，那籠罩著他的陰影才退回去。蕭馳野并沒有就此收回目光，他只是靠回了舒適區(qū)，像是對低下頭的霍凌云失去了興趣。

沈澤川這會兒打開了茶蓋，在喝茶的空隙里說：“你對端州的情況很了解。”

這兩個人無縫接替，卻都透露著危險的氣息。霍凌云掌心皆是汗，他收回輕視，愈發(fā)肯定自己沒有來錯。

“蝎子找過翼王，”霍凌云決定拿出誠意，“在去年十二月的時候，他教唆翼王突襲茶州，掐斷你和啟東的聯(lián)系，為此送給了翼王一批火銃。”

沈澤川和蕭馳野在這電光石火間都想到了白蝎子，這些邊沙細(xì)作隱藏在大周深處，和阿木爾里應(yīng)外合，捅穿了大周的心臟。

去年十二月是離北鐵騎轉(zhuǎn)攻為守的節(jié)點，如果翼王有膽量，聽從蝎子的教唆突襲了茶州，那么沈澤川就勢必會受到牽制，減少對離北的援助。還有一點，只要切斷了茶州這條路，戚竹音就得從天妃闕東邊繞行北上，其間必經(jīng)過樊州境內(nèi)，到時候蝎子埋伏途中，大帥就有性命之憂。

“他們在盯著戚大帥。”沈澤川看向蕭馳野，未盡之言皆在眼神里。

哈森圍殺蕭方旭不僅僅是為了打擊離北，還想要借機(jī)釣出戚竹音，阿木爾果然對大周了如指掌。

“但是翼王沒有動，他心甘情愿地在樊州當(dāng)個縮頭烏龜，跟著被你用火銃打爆了腦袋，”蕭馳野言語冷峭，“蝎子找你了嗎？”

霍凌云盯著自己的雙膝，說：“沒有。”

“你撒謊，”沈澤川浮著茶沫，抬起了眼眸，隔著那點裊娜的熱氣，肯定地說，“你跟蝎子接觸過。”

沈澤川在錦衣衛(wèi)的時候，先后任職南北鎮(zhèn)撫，待在詔獄的時候不算短。他審人自有一套辦法，就像他曾經(jīng)誘騙紀(jì)雷和奚鴻軒一樣，在談話里，他擅長借用環(huán)境來操縱氣氛。

有時候話不能多講，點到那刻，對方自然就會想到更多。

霍凌云必須保持清醒，他跪在這里，再答錯一句話，就可能身首異處。他頂著兩個人的壓力，深深地呼出口氣，像是在勸誡自己冷靜。他已經(jīng)到了末路，最糟糕的局面就是現(xiàn)在，因此當(dāng)他再度抬頭時，反而恢復(fù)了些許鎮(zhèn)定。

“沒錯，”霍凌云說，“我早在翼王以前就跟蝎子接觸過。咸德六年我爹打了勝仗，他派人前來，游說我爹放棄樊州，并且承諾給我爹爵位，但我爹拒絕了。”

沈澤川微偏頭，眼角的余紅掩進(jìn)了逆光的斜影里，他說：“你說的是‘他’。”

不是他們。

霍凌云回想起幾年前的夜，那輛來自闃都的馬車帶著封貴重的信。霍慶站在燭光旁打開了它，摸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承諾。

如果說邊郡是啟東最凄苦的駐地，那么燈州就是中博最窮的州境，這兩個地方窮得相似，燈州唯一的優(yōu)勢僅僅是不必像邊郡一樣時刻面對邊沙騎兵的沖擊。中博兵敗案以后，匪患讓霍慶焦頭爛額，他困在這一隅，得不到朝廷的任何幫助。

那封信是霍慶可以擺脫困境的最后機(jī)會，但是他沒有接受，最終落得了葬身犬腹的下場。

“是他，”霍凌云咬緊了這個字眼，“這個人就藏在闃都，能夠許下那樣承諾的人絕非普通人。我爹拒絕賄賂以后受到了彭狗的彈劾，兵部因此不肯提拔我爹，偏信彭狗的謊言，不再給燈州應(yīng)有的軍費，燈州土匪就是在那個時候死灰復(fù)燃。楊裘到樊州和翠情聯(lián)手籌建了窯子買賣，把倒賣婦女的營生再次干了起來，并且借機(jī)和洛山的雷常鳴搭上了線。”

連起來了！

沈澤川想起了在敦州查顏氏賬簿時的困惑，邊沙從大周偷走的大批物資為什么沒有留下痕跡？因為它們根本不在敦、洛、端這條線上，雷常鳴和雷驚蟄從頭到尾都只是阿木爾設(shè)在中博東北方的障眼法。

難怪顏何如在這件事情上底氣十足，他確實沒有碰過這些貨，可是他肯定知情，因為他手里的行商都跟翠情有過來往。沈澤川結(jié)合余小再說的咸德六年彭方苗彈劾霍慶的案程，更加確定了猜測。

“貨是從樊州走的，”沈澤川端著茶盞，“他們直接把貨送到了茶石河沿岸，甚至沒有通過敦州。”

“他”一開始想靠爵位賄賂霍慶成為白蝎子，把霍慶手里的燈州守備軍變成送貨的護(hù)衛(wèi)隊，在被霍慶拒絕以后，“他”又找到了燈州州府彭方苗，彭方苗收下了賄賂，為此猛烈彈劾起了霍慶。

“猶敬，”沈澤川忽然問余小再，“彭方苗是哪一年下放到燈州的？在此以前是誰的學(xué)生？”

余小再冥思苦想，只能說：“……記不清了，咸德四年以后中博疏忽管理，端、敦、樊、燈四州州府都換得勤，只能記起彈劾的奏折……”

官場如海，光是闃都的大小要職都多如牛毛，地方瑣碎更是復(fù)雜，別說中博，就是厥西十三城往下的各個縣丞余小再都不可能全部記住，更不要提對方是幾年下放、又受過誰的指點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

要知道在闃都，投遞名帖拜訪高門，只要主家肯見，能講上幾句話，走出門就能聲稱自己是對方的“學(xué)生”，見面必喊老師。況且咸德年以后花、潘兩黨禍亂朝綱，麾下走狗數(shù)不勝數(shù)。

“丁桃，”蕭馳野沉默片刻，“你進(jìn)來。”

丁桃惴惴不安地冒頭，被蕭馳野的神色嚇到了，同手同腳地走進(jìn)來。室內(nèi)所有人都看向丁桃，他睜著眼睛，想看沈澤川，又不敢。

蕭馳野不急，他稍微地挪了下手臂，問丁桃：“你還記得‘彭方苗’這個名字嗎？”

丁桃茫然地?fù)u頭。

外邊的喬天涯靈機(jī)一動，突然說：“桃子，這個人應(yīng)該在咸德四年以后的吏部參考名單里，你再想想看，花思謙，魏懷古，甚至是潘如貴。”

咸德四年邊沙騎兵屠城，燈州還剩下的人就是澹臺虎他們，被蕭馳野收編進(jìn)了禁軍，燈州原先的州府也死在了屠殺里，彭方苗只能是咸德四年以后下派過來的官員。

丁桃除了會寫，記憶力也相當(dāng)驚人，他家的本子是仿照錦衣衛(wèi)的聽記，丁桃在跟著父親的時候就耳熟目染。當(dāng)初在闃都的時候，喬天涯曾經(jīng)夜訪過離北王府，被丁桃和骨津擋了回去，當(dāng)時他扔出的暗器丁桃一眼就能說出來歷，讓喬天涯至今記憶猶新。

丁桃把小本子掏出來，在“嘩啦啦”的翻頁聲中沉默。

余小再見狀，也跟著回憶起來，無意識地說：“我們都察院……”

丁桃眼睛倏地一亮，他卡住了紙頁，說：“都察院！是了，都察院啊！公子，”丁桃討賞似的望著沈澤川，“闃都行刺案！當(dāng)時錦衣衛(wèi)旁佐都察院要查主子，那會兒有個姓傅的，就是他！”

傅林葉。

沈澤川當(dāng)然記得行刺案，他在那次查案中覺察到了泉城絲的問題，當(dāng)時推諉搜查離北王府要務(wù)的正是擔(dān)任右都御史的傅林葉。

余小再猛地拍了把大腿，甚至站了起來。他被自己給氣笑了，跟丁桃兩個對著嘿嘿嘿直樂，說：“那我也想起來了，府君，傅林葉在行刺案以前，大伙兒都以為他是寒門官嘛！就是因為傅林葉，當(dāng)時可害苦了二爺。他這個龜孫哦，早跟魏懷古搞到一起了噻！”

咸德四年以后是世家跟寒門的角逐，當(dāng)時花思謙統(tǒng)領(lǐng)內(nèi)閣，又有太后和潘如貴相助，海良宜只能靠著都察院參評來阻礙花、潘黨內(nèi)的爪牙橫行到地方，傅林葉那會兒裝得人模狗樣，在海良宜等寒門官員對戶部參考名單的斟酌上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

“如果是傅林葉把彭方苗放到了燈州，”沈澤川停頓須臾，“那魏懷古乃至奚鴻軒都有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