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孟義雲躺在牀上,卻是一絲睡意都沒有,眼睛閉上沒一會,又睜開,炯炯有神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
病房裡就亮著一盞昏黃的檯燈,孟喻承坐在附近,一手捧著書,一手小心地翻開書頁,似乎是怕吵到孟義雲休息。
直到孟義雲第五次睜開眼睛,孟喻承恰好擡頭伸手去端放在牀頭櫃上的水杯,這才注意到孟義雲還睜著的眼睛。
“怎麼還不睡覺?”
“……”
他能說自己是因爲第一次跟小兒子共處一室,心裡有些尷尬,有些激動,有些喜悅,導致精神亢奮到睡不著嗎?
這是不是有點丟人?
孟義雲清咳一聲,“可能是吃的藥有讓人清醒的作用吧?”
“是嗎?”
孟喻承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藥瓶仔細閱讀上面的成分以及副作用,有些奇怪地反問:“這藥難道不是安神鎮定的作用?”
孟義雲轉悠一圈眼珠子,煞有其事地回道:“因人而異懂不懂?”
孟喻承也不去拆穿他這笨拙的藉口,將藥放回抽屜後,伸手關了牀頭燈,“可能是檯燈太亮了,你睡吧,我也休息。”
說完,孟喻承起身往另一邊的小牀走去。
剛坐下,就聽到孟義雲喊他:“老四。”
“怎麼了?”
“我……”孟義雲擰著眉頭,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知道自己是有話要說的,是不甘心就這麼睡著。
孟喻承脫了鞋子,躺上小牀,單手墊在腦後,側過臉看著窗外,淡淡地說:“有什麼話就說吧。”
氣氛安靜一會,孟義雲找了個切入點,自認爲還不錯,便喜滋滋地開口問:“你什麼時候學會洗碗的?”
“……”
孟喻承鬱悶,身爲三十幾歲的正常男性,被問這樣的問題,都說不清是他的失敗,還是做父親的失敗。
“辛甜離開的那幾年,我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碗。”
“你還會做飯?”孟義雲像發現新大陸似的
,直接忽略了前面關於辛甜的半句話。
“嗯。”
“那……”
“我改天做給你吃。”
“好,行,我等著。”
昏暗裡,孟義雲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似的,一張佈滿歲月痕跡的臉上,由衷地掛著燦爛笑意。
孟喻承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能從他的話語裡,讀到一絲絲的喜悅,不知怎麼的,他的內心深處,似乎也有蠢蠢欲動的欣喜。
看著夜空裡閃爍著的點點繁星,像是觸及到什麼,孟喻承下意識地擰了擰眉。
房內氣氛又安靜下來,孟義雲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眼底卻是亮著光的,彷彿透過這片黑暗看到了另一處天地。
“老四。”
“嗯?”
“我睡著的這段時間裡,我夢見阿意了。”
這回,孟喻承沒有吭聲了。
他的反應在孟義雲的預料之內,當下也沒有多少的失落,就自顧自地接著說:“我夢見她站在白光裡,朝著我伸出手來,她問我要不要跟她走。”
說到這裡,孟義雲揚起嘴角輕笑,恍惚間,他還是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少年,在思念著遠方不可能的愛人。
他說:“我當然是願意跟她走的,我欠她太多了,她還能等著我,給我機會去補償她,真的很感激。”
孟喻承依舊沒有接話,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化。
孟義雲見孟喻承還願意聽下去,便又接著說:“本來我是要跟著她走的,但是,後來她甩開了我的手,她罵我,罵我還沒跟你和解,就這樣自私地跑掉。”
他重重地嘆了一聲,“阿意還是當年那脾氣,心裡就念著你和我,誰有點不高興,她就是不高興的。”
孟喻承看著夜幕裡一顆黯淡的小星星出神,耳邊還是孟義雲在絮絮叨叨的聲音,他說的內容大多是關於許意和他年輕時候是多麼地相愛。
然而,他還是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過程再完美,結局不還是那麼悲慘麼?許
意爲了愛一個人,連命都不要,那他呢?他除了滿嘴的愛,他還做了什麼?
念及此,又是一陣煩躁涌上心頭,孟喻承忍不住喝止他:“夠了,你該睡覺了。”
說完,他便翻了個身,背對著病牀,緊緊地閉上雙眸。
孟義雲懵了一瞬,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小牀邊,光線暗外加老花眼,孟義雲瞇著眼也看不清孟喻承的背影,只能感覺到他氣場傳達出來的疏離感。
“老四,其實,有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
孟義雲擡起手伸進領口,揪著一條紅線將一個護身符模樣的東西抽了出來,他疼惜地將其捏在掌心,眼神眷戀地看著,“阿意當年說要把自己的骨灰撒進大海里,我照辦了,但是,我實在沒辦法接受她就這樣一點都不留給我。”
說著,他的眼神變得近乎癡迷,“所以,我偷偷地留下她的一點骨灰,一直放在身上寸步不離。”
孟喻承突然坐起身,光著腳走到病牀邊,一把將護身符從他的手裡搶了出來,狠狠地捏在手裡,“你這是不尊重我媽!”
孟義雲急忙要去搶護身符,動作稍大,一下子牽扯到胸口的縫線,疼得他齜牙咧嘴,不住地倒吸冷氣。
他捂著胸口的紗布,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不尊重阿意的選擇,但是我真的沒辦法,我真的不能沒有她。”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孟義雲的聲音裡已然有了哭腔。
是啊,這麼多年來,他無時不刻不是活在自責內疚的深淵裡,對許意的思念和深愛,都是在失去她之後,才幡然醒悟過來。
是他逼得自己心愛的女人自殺,是他逼得父子感情破裂,是他一步步將自己推到今時今日孤立無援的地步。
他害怕孟喻承的下一個自己,又怕孟喻承不是,還怕孟喻承會證明當年他的決定錯得離譜。
他騙了自己那麼多年,當許意的兒子用行動證明,他當年的錯誤,孟義雲是打心底裡抗拒的,他苦苦地求得一絲安心,終究還是逃不過因果報應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