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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節 品評與指點(上)

丙午年冬月十九,黃河畔,靈州營地。

這一天是羅開先大婚之後的第三日,按照唐時舊俗,這一天是女婿帶著新嫁娘返家探親的日子。這種禮節起自何時已經不可考,禮節名字通常叫做回門或拜門,儒家的酸人們則改用了一個文雅些字眼——歸寧。實際就是讓讓新嫁娘的孃家人看看出嫁的女兒過得如何,同時新婿登門也是爲了表示尊重,同時要改口稱爺孃,要帶回門禮、回門錢。孃家則要舉辦回門宴宴請新婿,以示兩家爲一家之類的姻親聯盟。

這日一大早,李姌和葛日娜兩個就沒能再睡成懶覺,早早起來開始梳洗打扮,羅開先也被兩個小女人抓著仔細梳理了頭髮,挽成髮髻,穿上華麗的錦袍。

至於回門禮之類,自有人幫著準備,成雙成對的物品早就堆疊在一輛四輪大車之上——這次的禮物就不必有之前那樣誇張的數量了,只是必須是雙數而已。

瑣碎的事情不必再提,待到過了辰時,新夫妻二人騎著馬直接到了多數爲李家人的單獨營寨,千多號李家人都涌在木寨的空場上迎接他們,爲首的正是羅開先的老丈人李涅,他的身後是老李坦還有李家的家眷婦人一大堆,按照羅開先的估量三姑六婆不止,三十姑六十婆都有餘!

離得還有二三十米,羅開先翻身下馬,又快步走到李姌坐騎前伸著手臂接自己新娘子下馬,後者騎在一匹與公爵同樣高大的阿哈爾捷金馬背上,一副雍容華貴的新婦打扮,沿途不知招惹了多少羨慕嫉妒的眼神。

近乎是被羅開先抱下馬背的李姌也不大聲說話,只是用嫵媚的小眼神和自己的男人小聲嘀咕,完全是夫唱婦隨的賢淑模樣,與以往經常騎著馬匹風風火火的模樣大相徑庭,讓一衆李家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驚奇感。

“娘子,你要做什麼?”羅開先同樣小聲的問了一句。

“夫君你不用管,我在做給那些多舌婦人看……前些年,家裡好多人都在說我嫁不出去!”李姌抓著男人粗壯的手臂,像一棵纏繞在橡樹身上的蔓藤一樣婉轉而又有力。

新娘子的小算計讓羅開先心中莞爾,再不理會旁人的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袍,拉著自己的新娘徑直走到李涅面前,彎腰作揖道:“小婿見過丈人!”

把這個他有些不習慣叫別人阿爺這種稱呼,當然也不能如後世一樣稱呼老爸、老豆之類,好在以他如今在營地內的身份,直接稱喚丈人更爲妥帖。

好在李涅比他更不自在,或許是平素被稱作世伯習慣了,聽見人稱呼丈人而不是阿爺,反倒有些釋然。

鬚髮都已經花白的李涅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袍服,往日蓬亂的頭髮也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見到羅開先行禮,這個平素不怎麼重視禮儀的老漢忙著伸手托起,“賢婿不必如此,快請起,快請起!”

“丈人這是……”羅開先有些疑惑,往日這老漢說話可沒有如此文雅——經常習慣守在工坊的老李涅可是的大嗓門,從來說話都是粗聲大氣的。

老李涅沒接茬,而是牽著羅開先的袍袖,難得語調平和地吆喝道:“來來,四娘你也快點,老祖早就等著看你們這對新人……”

言罷衝著還羅開先使了個眼色。

羅開先頓時心中瞭然,敢情這位老丈人之前是被家裡更老的長輩教訓過了。他的目光越過李湛等一衆人,直接看到了被人用擡椅擡到外面的老李坦。

趕緊快走幾步,拉著李姌一同道:“孫婿、孫女見過老祖!”

“快起,快起!”用一張白熊皮蓋著身子,鶴髮童顏的老李坦的老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老菊花,然後用一雙滿是老年斑的手抓住羅某人的手大發牢騷,“他們不讓我這老朽走路,說是怕我絆倒,他們不讓我吃肉,說是我這老朽腸胃虛弱……老夫都吃不飽,能不虛弱乎?”

“祖爺,祖爺,你老腸胃不好,上次吃過烤肉,連續兩晚沒能睡覺,那人是誰?”守在老頭另一邊的李涅忍不住戳穿了最年長的老翁的抱怨。

“混蛋、混賬、土龍子!你又沒見到,整日守著你那破工坊,你知道甚?我是沒吃飽餓壞了!再多吃幾塊就能睡著了!”老李坦開始大聲地咒罵揭短的孫子,只是聲音變得越來越低。

“放鬆老祖……今天太陽不錯,不過起風了,外面不適合你,我們擡你進去!”羅開先強忍住心中的笑意,示意給另一邊的丈人,翁婿倆擡著嘟嘟囔囔的老頭子進屋子。至於李姌?給老李坦問安之後,就把目光轉向一旁的大堆女眷,那裡纔是她的戰場,哦,沒錯,就是這個詞。

至於羅開先,他對李家的閒雜人等一般是不理會的,並非他沒有靠近家庭的人情味,而是李家的人顯然太多了。這個小木寨裡面,至少有兩千人——這不是後世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小家庭,而是一個傳承了數百年的大家族,從大唐的李姓皇族到如今河西靈州營地內的李家,雖然淪落到中亞的他們與曾經的李唐皇室斷了傳承,但在這個依舊繁衍了千多人的家族中,其中牽扯了多少人的利益糾葛?

那絕不會只是麻煩二字可以形容,而會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解決馬蜂窩的辦法有很多種,顯然靠得太近絕不是個好辦法,羅開先選擇的是冷眼旁觀——娶了李姌李四娘是一回事,牽扯進李家內部的利益糾紛是另一回事。

很顯然,能叱詫一方的人就沒有傻瓜,包括希爾凡平原曾經的唐人老營的大長老李坦,也是如此。

冬日的晴空下,一副老小孩模樣的老李坦在回到了木屋內,待到無干的人都被打發走之後,就換了模樣。

“三郎該是不喜大家之人心雜亂?”老李坦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說出的話語卻直指人心。

羅開先對老頭的發問一點也不吃驚,很是坦然回道:“老祖所言不錯,人心最是慾壑難填,偏有很多人渴望不勞而獲,若老祖身處羅三之位,如之奈何?”

“然……”老李坦吐了一個字瞇著眼睛停了半響之後,纔回味深長地悠然說道:“三郎對外殺伐果決,老朽甚是歎服,不知預想如何處置內部之瑣務?新立約法,憑你那軍法處束縛人心乎?”

對著這種長壽老人,任何心機都是沒有用的,活了近百年的老人,又在中亞那種異族百戰之地,什麼樣的勾心鬥角沒見識過?反正羅開先是不敢拿所謂後世的見識來忽悠人的,他只是謙遜地沉聲問道:“不知老祖有何見解?晚輩洗耳恭聽!”

“油滑!”老李坦斜靠在軟塌上,擡起手用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羅開先笑罵了一句,然後才縷著長長的鬍鬚說道:“你那軍法處顯然是執法之用,杜家慎言(杜訥)、十二郎(李軒)幾人則始終忙碌於內務,聽聞前些時日,你又召集各家族長商定律條……想來三郎你必是謀劃三者彼此約束……老夫所言然否?”

然否?

羅開先忍不住想說太“然”了,一路上這位老長老從未乾涉過任何事務,到了靈州又可算是足不出戶,僅憑旁邊人的轉述,就清楚明瞭的看清了自己的意圖,這哪裡是期頤之年的老壽星,分明是積年修煉成精的老狐貍。

看著羅開先瞪大的眼睛,老李坦並沒有等他的回覆,而是繼續說道:“一路行來,三郎你把所有俗務都交託出去,而自己專心掌控軍隊,名爲懶於干涉民事,實則民事中所有規矩都是三郎你一手操辦,並不擔憂民事出離掌控,而你更有軍隊操控於手……這絕非將門之學,而是帝王之術!老夫可曾說錯?”

“老祖睿智!”該說的都被老頭說了個底掉,羅開先能說的也只有這四個字了。

“睿智?呵呵……”老李坦笑了下,臉上的笑容卻有些淒涼,“老夫真若睿智,就不會保不住兒子性命,別多想,鏮兒之死怨不得你,實是他自尋死路!老夫所言乃你丈人之父,老夫長子李鉫,昔年往事啊……那時唐人營尚在拉伊城不遠,時歸薩曼家族轄制,吾與張家老祖一同走了一次西秦,即西人常言之拜占庭,聞得元老院之制,歸返之後遂與裴衛四家排解內爭籌立長老制……少了內爭制肘,僅僅五年,工匠營境況便大爲改善,老夫那時雄心勃勃,與張裴衛三家聯合謀劃攻伐土庫曼部,試圖尋找東歸之出路,或在烏滸水南岸尋覓獨立安身之地,卻沒成想……”

“沒成想薩曼人背信棄義?”聽老人說古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羅開先從不缺乏這類耐心,興之所至,隨口插了一嘴。

“沒錯,沒成想薩曼家族背信棄義!”老李坦讚許地瞟了羅開先一眼,對這個重孫婿他是滿意至極,否則也不會輕易講述這些如今已經少有人知的往事,“之後如何,三郎你能否猜到?”

羅開先知道戲肉來了,含糊不得,想了想便很是乾脆的說道:“薩曼人背信棄義……應是薩曼家族尚且輝煌之時,土庫曼部實爲薩曼家族所扶植控制,老祖恐怕謀算有差,不過工匠營仍能立足於希爾凡……老祖選擇斷尾求生?”

“唉……”老李坦長嘆一聲,仰面斜臥在了軟塌之上,長久不出聲,只是幾滴濁淚緩緩溢出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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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補更昨日欠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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