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道人瞠目結(jié)舌如同白日見鬼，沈嶠卻沒有將他們驚嚇住的得意。
“小云暢，許久不見，你還長高了不少。”他的視線又移向另外一人，神色一如從前溫和，幾乎毫無變化，“樂安的武功也有所精進(jìn)，方才我還未出現(xiàn)，你便有所察覺了。”
樂安與云暢對視一眼，片刻的慌手慌腳之后，他們趕忙行禮：“見過沈師叔，沈師叔安好！”
沈嶠：“你們師父還好嗎？”
樂安：“有勞師叔垂詢，師父身體尚好，自從師叔您下山之后，他老人家還時常說起您，若知道您平安無事，他一定高興得很。”
他們倆的師父雖然與沈嶠同輩，年紀(jì)卻大上許多，在玄都山上一直專心修煉，很少過問門派俗務(wù)，晚年才收了這么兩個弟子。
沈嶠：“我也很是掛念劉師兄，正要上山去向他問好。”
聽見他這句話，兩個年輕道人登時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
云暢喜上眉梢，樂安則隱露憂色。
將他們的神情變化都收入眼底，沈嶠故意道：“怎么，你們不與我一起回去嗎？”
云暢快言快語，沒等樂安說話，就已經(jīng)開口：“沈師叔若肯回去，我們是再高興不過的了！”
沈嶠笑道：“可我看你樂安師兄并不如何高興啊？”
樂安忙拱手道：“沈師叔言重了，只因如今郁掌教下落不明，情勢有些混亂，我們不愿卷入其中，本也打算下山來避避風(fēng)頭的。”誰知還遇上了您。
當(dāng)初沈嶠與昆邪一戰(zhàn)，戰(zhàn)敗落崖之后，在那很長一段時間里，江湖流言紛紛擾擾，只言片語傳回玄都山去，連帶沈嶠的聲譽(yù)也大受影響，盡管眾人嘴上不說，但心里難免都覺得沈掌教輸給昆邪，致使玄都山地位一落千丈，大大丟了玄都山的臉面，這種態(tài)度使得后來郁藹當(dāng)上掌教，也沒多少人反對，大家都覺得郁藹有手段有能耐，也許真能帶領(lǐng)玄都山走向復(fù)興。
但樂安與云暢的師父當(dāng)時并不看好郁藹，嚴(yán)令他們不得摻和門派內(nèi)務(wù)，他們這一支師徒三人形同游離于眾人視線之外，存在感極弱，樂、云二人年紀(jì)還輕，躍躍欲試，雖然聽了師父的命令，心里難免有些微詞，誰知后面的發(fā)展令人出乎意料，也證明了他們師父的正確，郁藹在與突厥人合作的事情上遇到了瓶頸，而此時中原形勢早已瞬息萬變，當(dāng)北方改朝換代，以隋代周之后，突厥人對中原的控制正在逐步減弱，玄都山的地位越來越尷尬。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掌教郁藹忽然在一夜之間失蹤，玄都山群龍無首，祁鳳閣大弟子譚元春暫代掌教之位，但譚元春之前雖是長老，性格卻不大壓得住人，是以玄都山上也有人提出異議，其中又以長老荀藉反對得最厲害，雙方暗中角力，難免就要拉攏勢力。
樂安他們的師父以閉關(guān)為借口不見外人，但樂安和云暢卻幾次被人找上門來，實(shí)在煩不勝煩，便設(shè)法與其他人交換了差事，負(fù)責(zé)下山來采買，實(shí)則為了躲個清靜。
聽罷前因后果，沈嶠沉默片刻：“郁藹身為掌教，武功也是不凡，又在玄都山上，緣何會在一夜之間失蹤，你們可曾聽見過什么風(fēng)聲？”
二人俱是搖頭：“師父有令，我們年紀(jì)還小，門派里的事務(wù)一律不準(zhǔn)參與，不過就在郁師叔失蹤的前幾日，突厥來使上山，據(jù)說是要讓我們做什么事，卻被郁師叔拒絕了，雙方不歡而散，所以許多人都說郁師叔的失蹤與突厥人有關(guān)呢！”
這倒與之前袁瑛說的對上大半了。
沈嶠又問：“那天的突厥來使是誰，你們可認(rèn)得？”
樂安云暢都說不認(rèn)識。
話已至此，兩個年輕弟子知道得不多，已經(jīng)無甚可問了，沈嶠道：“我欲上山一趟，你們是隨我一起，還是先留在山下？”
兩人面面相覷，云暢道：“沈師叔，我們與您一同上山罷，免得您吃虧！”
樂安來不及捂住云暢的嘴，只好不吭聲，算是默認(rèn)師弟的話。
沈嶠笑了笑，云暢雖然口快些，卻勝在心性爽直，樂安略略怕事，但也不壞，否則應(yīng)該出聲拒絕了。
“算了，你們好不容易逮著空閑下山來玩，還是留在山下好好玩罷，過兩日再回去也不遲。”
樂安看出沈嶠此次上山必然不能善了，說不定是要重奪掌教之位，這就勢必需要長老們的支持，原以為沈嶠定要拉他們上山，借此讓師父站隊(duì)，誰知沈嶠提也未提，完全是他們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如今掌教之位沒有定下來，玄都山就一日不能得到安寧，沈師叔，只有您才是祁真人親自指定的掌教。”沈嶠這樣爽快，樂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些話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言下之意，他們雖然不會摻和，但如果一定要支持一位的話，肯定會選擇沈嶠。
他這點(diǎn)心眼在沈嶠面前實(shí)在有些不夠看，不過跟一個少年人斤斤計較顯然不是沈嶠的作風(fēng)。
“多謝。”他拍拍樂安的肩膀，“在山下別頑皮闖禍，早些回去。”
語氣尋常，仿佛平日叮囑一般，不知道的還當(dāng)沈嶠只是上山去踏青。
兩個少年道人看著沈嶠邊沿梅遠(yuǎn)去的背影發(fā)了好一會兒呆，云暢忽然道：“師兄，我們方才本該與沈師叔一道上山才是的！上回師尊話里話外，都對當(dāng)日沒有挺身而出為沈師叔說話而自責(zé)，他老人家若看見我們推諉畏縮不前，恐怕不會高興。”
樂安：“荀長老現(xiàn)在那么想當(dāng)掌教，只怕不會輕易讓位給沈師叔，你焉知沈師叔這次上山，最后結(jié)局如何，萬一我們跟上去，被人誤會我們與沈師叔一派，豈非連累了師父？”
云暢垂頭喪氣：“哎，我總覺得我們有些不厚道了。”
樂安終究不忍見師弟失望：“要不我們偷偷跟在后面？”
云暢：“也好啊！”
卻說那頭沈嶠與邊沿梅一路上山，值守弟子看見他，無不露出樂安云暢一般無二的反應(yīng)——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見了鬼，先是張口結(jié)舌，面色驚恐，大部分人只能眼睜睜看著沈嶠二人上山，不敢上前攔阻，但依舊有小部分人擋住沈嶠去路，還很不客氣道：“玄都山棄徒，焉敢貿(mào)然闖山！”
沈嶠認(rèn)得他，此人仿佛是長老荀藉的記名弟子：“婁量，怎么幾年過去，你還在這里守山？”
這句話說得甚是溫和，如平常問候，卻一語戳中對方軟肋，婁量立時臉色漲紅，也不知是羞是惱：“你，你……沈嶠你這個無禮狂徒，今日玄都山，哪里還有你的立足之地！”
沈嶠微微一笑：“你說得不錯，我這樣貿(mào)然上山，是顯得唐突了些，怎么也得有個引路人才行，我看你就挺合適的。”
說罷，他伸手搭上婁量的肩膀。
婁量明明看著對方速度不快，也無甚花樣招式可言，自己卻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控制住，而且感覺從肩膀處傳來一陣劇痛，竟半分也掙脫不開，一時悚然變色。
自打玄都山重開山門之后，消息已經(jīng)不如以往那般閉塞滯后，沈嶠在外頭的行事也時不時傳入眾弟子耳中，可畢竟聞名不如見面，他們就算聽說了一百次沈嶠如何厲害的傳言，也不如自己親眼瞧見。
婁量也不是傻子，馬上明白自己這是送上門作筏子了，趕緊服了軟：“沈師叔饒命，弟子也是奉命在此值守，不許任何人上山，絕非對師叔不敬！”
沈嶠眉梢一動：“不許任何人上山？可是山上有什么事發(fā)生？”
婁量自是知無不言，不敢有半點(diǎn)隱瞞：“是，眾長老正在山上開會商討接任掌教人選。”
沈嶠：“長老們都來齊了？”
婁量：“只有劉長老在閉關(guān)，所以缺席了。”
他口中的劉長老，正是樂安云暢的師父。
有這么一個怕事的師父，也難怪徒弟也如此。邊沿梅雖冷眼旁觀不發(fā)一言，心中卻不屑道。
沈嶠想的則是：玄都山幾代以來封閉山門的惡果終于一一浮出水面，長久的封閉使得人心也跟著封閉，有郁藹這樣野心勃勃的，自然也有劉長老這樣被封閉養(yǎng)小了膽子，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
“那正好，我也該上去聽聽。”
婁量忙道：“我給師叔帶路！”
實(shí)際上就算他不想帶也不行，明明那樣雪白修長的一只手，卻像鐵鉗一樣牢牢握住他的肩膀，婁量吃痛不已，卻不敢表露分毫，腳下加快了步伐，一面還很識趣地向沈嶠介紹起山上情況。
旁人看見婁量吃癟，哪里還敢上前硬攔，紛紛讓路兩側(cè)，由得沈嶠三人上去。
這倒也不全是為沈嶠的武功所震懾，之前沈嶠還是掌教的時候，對眾弟子便極好，對公賞罰分明，私底下也不擺架子，許多弟子都很崇拜敬重他，直到半步峰一戰(zhàn)之后，郁藹聯(lián)合派中長老強(qiáng)力上位，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之余，許多弟子雖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心里難免會有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看見沈嶠重新回來，不少人眼里甚至露出歡欣之色。
婁量將這些目光收入眼底，心下有了計量，對沈嶠低聲道：“沈師叔，弟子知道您此番回來，必是要討個公道，我?guī)煾钙鋵?shí)向來對玄都山忠心耿耿，只因不滿譚長老能力平平還要代掌教之位，方才會極力反對，弟子斗膽，想請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不要與他計較，行么？”
此人雖然莽撞冒失，倒還有一點(diǎn)良心。沈嶠微微一笑：“我若非要計較呢？”
婁量語塞，他混了這么多年還是記名弟子，究其原因除了資質(zhì)一般以外，還因?yàn)樗麕煾杠鹘迨莻€以貌取人的人，對長相不好的人一律拒之門外，婁量生得一般，自然也就少了份運(yùn)道，可因?yàn)樗呀?jīng)是荀藉的記名弟子，又不能拜入其他長老門下，婁量因此別提多郁悶了，他心想自己反正說了這么一句，也算仁至義盡了，沈師叔想要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有婁量帶路，沈邊二人一路再無阻礙，有些是在半步峰一戰(zhàn)之后才收進(jìn)來的弟子，并不認(rèn)得沈嶠，見到婁量還打招呼：“婁師兄，上頭不是有命令，說不準(zhǔn)閑雜人等上山嗎？”
婁量面色肅然：“誰說這是閑雜人等，這是我派沈師叔，特地趕回來與會的！”
別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沒怎么問就放行了，也省得沈嶠再動手。
這么一看，婁量還是挺有用處。
看著婁量他們離去，方才攔路的弟子一臉迷茫問同伴：“咱們門派里好像沒有一位姓沈的師叔啊？”
同伴絞盡腦汁，靈光一閃：“姓沈……會不會是那位，沈嶠？！”
兩人恍然大悟，繼而相顧變色，但這會兒工夫，對方早就走遠(yuǎn)了，哪里還來得及攔住。
沈嶠與婁量一路來到三清殿門口不遠(yuǎn)，正好聽見里頭傳來一聲斷喝：“譚元春！先前你暫代掌教，是因?yàn)橛粽平淌й欀螅T派俗務(wù)得有個人打理，我們方才沒有異議，可代掌教與掌教畢竟不同，論武功，你非玄都山第一，在江湖更排不上什么名號，憑什么這個掌教之位要由你來坐！”
婁量面露尷尬，只因這聲音正是他師父劉閱的。
因今日商議內(nèi)容十分重要，且在座諸位都是玄都山長老，自覺武功尚可，所以并未讓弟子在門外看守，是以沈嶠三人走得近些，一時也還無人發(fā)覺。
相較之下，回答他的人，語調(diào)卻要平和多了，且不慍不火，似乎并不因此生氣：“劉長老，有話好好說，大家這不是正在商議嗎？我雖不才，在各位長老中，資歷也最淺，但我明白，大家之所以推舉我，非因我武功最高，而是因?yàn)槲页Ｄ甏蚶硎鼊?wù)，比較熟悉，說到底，這誰當(dāng)掌教，并不打緊，重要的是，能夠?yàn)樾甲细鲂┦拢阏f對不對？”
劉閱冷笑：“照你這樣說，掌教武功高不高，其實(shí)不打緊了，只要熟悉庶務(wù)便可？我座下記名弟子婁量，日日與俗務(wù)打交道，豈非更加合適？”
他這樣一說，非但婁量在外頭無地自容，連門外的譚元春也微露不悅。
劉閱：“譚師弟，做人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好，祁真人當(dāng)年為何舍你這個名正言順的大弟子，而對沈掌教青眼有加，難道不正是因?yàn)槟阗Y質(zhì)平庸嗎？若非要選你，那我寧可去請沈師弟回來，聽說沈師弟武功精進(jìn)，早已今非昔比，他又曾當(dāng)過掌教，怎么說也比你來得合適罷？”
聽到這里，沈嶠不再沉默，舉步走了進(jìn)去：“多謝劉長老抬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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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誰也沒料到沈嶠竟然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外頭，又無聲無息走了進(jìn)來，大殿之內(nèi)竟出現(xiàn)詭異的靜謐。
片刻之后，譚元春起身迎過來，臉上帶著驚喜之色：“二師弟，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沈嶠：“剛剛上山，聽說各位在商議掌教一事，便過來了，沒有打擾諸位罷？”
眾人或多或少，都露出尷尬的神情。
沈嶠落崖之后，郁藹竊取掌教之位，細(xì)論起來是名不正言不順，但當(dāng)時他聯(lián)合長老，強(qiáng)勢上位，誰也說不出個不字，當(dāng)然，那時候各人心里肯定也有各自的心思，但實(shí)際上沈嶠依舊還是玄都紫府的人，郁藹現(xiàn)在失蹤，沈嶠回來，掌教之位，也沒人能與他搶。
別的不說，祁鳳閣的山河同悲劍還在人家背上背著呢！
劉閱最先反應(yīng)過來，搶在別人面前道：“沈師弟既然回來就好了，如今郁藹失蹤，玄都山群龍無首，正盼著有個人能作主，你一回來，我們就都有主心骨了！”
譚元春也笑道：“是啊，阿嶠，你回來就好，可要先歇一歇再說話？”
對上他關(guān)切的眼神，沈嶠婉拒：“多謝大師兄，我們已在山下歇過，我聽說郁藹出事了？”
譚元春：“是，郁師弟前些日子忽然失蹤，原本前一夜還好好的，隔日起來忽然就不見了蹤影，我們找遍了玄都山都不見他。”
他的話停住，視線移向沈嶠身后的邊沿梅，疑惑道：“這位是？”
沈嶠并沒有隱瞞的意圖：“這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弟子，邊沿梅邊道友。”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俱都看向邊沿梅，后者也沒有露出絲毫窘迫局促，反是大大方方任由別人打量。
譚元春先是訝然，而后沉痛：“那日在山上，你被晏宗主帶走，我來不及攔阻，是師兄無用，沒想到你竟還與魔門中人廝混在一起！”
沈嶠面不改色：“師兄言重了，廝混二字，沈嶠擔(dān)當(dāng)不起，師兄當(dāng)日親眼所見，我差點(diǎn)被郁藹所擒，幸得晏宗主所救，事后你卻沒有去尋我么？”
譚元春微微一嘆：“阿嶠，你別生大師兄的氣，那時候玄都山為郁藹所把持，我哪里有能耐發(fā)動弟子去尋你？”
沈嶠淡淡道：“連袁瑛與橫波都能舍棄一切下山來尋我，倒是我高看大師兄了。”
譚元春：“阿嶠，我知道你心里有氣……”
“大師兄，”沈嶠截斷他的話：“在大家心里，你素來是老好人，對誰都好，所以我們師兄弟幾個，個個都很愛戴你，可好人不等于沒有原則底線，你被郁藹蒙蔽，迫于無奈，這我不怪你，可那一日，我明明當(dāng)著你的面，將郁藹下毒害我一事告知，你哪怕不相信，事后也總該調(diào)查一下罷？可是，連袁瑛和橫波他們當(dāng)日沒有親耳聽見這件事的人，都肯相信我，你我久別重逢，你非但不詢問此事，反倒又以浣月宗來質(zhì)疑我的品行，實(shí)在令我心寒！”
譚元春終于變色：“你這是何意？”
就在這個時候，值守弟子慌慌張張闖了進(jìn)來，身上猶沾血跡：“不好了，各位長老，合歡宗的人闖上山了，還有，還有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