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一起幹壞事的男人總是比一起幹好事的男人容易成爲朋友?!?
門開了。
“喲,客官裡面請?!?
見一人從門外進來了,二掌櫃的熱情非常商業化。
太陽已經下山有一會兒,但番旗酒肆向來關門很晚。
二掌櫃的之所以叫二掌櫃的,是因爲這酒館裡就他一人管著,既是掌櫃又是小二。
雖說他是個滿臉鬍渣,膚色黝黑,虎背熊腰的中年壯漢,但調兵鎮上的人和他還算親近,一是因爲他總是笑臉迎人,但主要還是因爲他家的酒肉便宜。
這調兵鎮上也算是這一帶的名鎮了,人口近十萬,物產豐富經濟發達,也差不多應了那些人們心目中的江南遍地是金銀了。調兵鎮周邊的幾個縣都產茶葉,每年上繳給王公貴族們的貢茶就要上千石。
二掌櫃的一個人開酒館,一個人吃飯睡覺,但不旅行也不走走停停。
他現在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酒館裡的客人,他覺得自己看人一向很準。
所以打那個年輕男人走進酒館的第一刻起,二掌櫃的就覺得他是個賊。
只有賊纔會進門來就環視四周,多半是下意識的尋找逃跑的路線。
只有賊纔會走起路來如此寂靜無聲,直到那人走到櫃檯前站定了二掌櫃的都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更重要的,只有賊纔會帶那種名爲“七寸”的機關短刀。
那人腰間別著一根七寸長的黑檀木柄,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不認識的人離遠看好似一把摺扇。
但二掌櫃的再清楚不過了,那木柄底部帶著機關,按一下另一端便能彈出七寸長的短刃。刀刃不寬,只有一側開刃,沒有明顯的弧度,恰好能順暢地伸入鎖孔。
撬門壓鎖,不二良選。殺人越貨,必備精品。
而且也只有賊纔會像這樣點菜。
“掌櫃的,給我來半斤蒸牛肉,切成。。?!蹦侨霜q豫了一下,往旁邊桌子上那一盤牛肉上一指,“跟那盤一個樣?!闭f罷用修長的手指在櫃檯上排開十幾文銅錢。
調兵鎮最不缺的就是賊了。
二掌櫃的這纔開始打量那人的長相,眼前這個人二十出頭,一直帶著倦意的狹長雙眼間竟透出兩分斯文氣質,瘦高的身材,也算是長得儀表堂堂。長髮隨意地一紮,幾綹碎髮不服管教地散落下來。一身黑衣穿的卻不立整,衣襟歪歪扭扭顯得有些凌亂,兩個挽起的袖口上還沾了點灰塵,但卻顯得更加風流倜儻。穿一雙比身上的衣服新很多的軟底布鞋,那鞋的款式很新,配上這一身還挺時髦。
反倒越看越不像賊了,像個浪蕩不羈的公子。
只是那對好動的眉毛顯得有點不靠譜。
二掌櫃的覺得實在有點奇怪,這年輕人明明那些習慣都和賊一樣,臉上卻沒有那種賊眉鼠眼的心虛神態。
“小夥子,你是這鎮子上新來的?”
二掌櫃的還是忍不住問道。
年輕人眼珠子轉了轉,回答道:
“是,今天剛到。”
年輕人說話是北方口音,但又受過南方話的影響,二掌櫃的沒法對這人的家鄉加以推想。
他心裡翻來覆去地琢磨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賊,手上卻照常掄著菜刀切肉。他自詡看人極準,從開店到現在沒猜錯過任何一個人的身世,要是今天猜錯了,那豈不是太可惜了。
“話說,這盤肉是誰的?”那年輕人指了指旁邊那盤肉。
牛肉還溫,冒著熱氣,刷得雪白的瓷盤上搭著一雙木筷。
“這盤牛肉的買家,還真挺特別?!倍茩櫟拇蟮镀右怀?,剁成片的牛肉整整齊齊地碼進了瓷盤。
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三月暮春的晚風盈門而入,風中站著一位玉樹臨風的男子,身著鶴氅,頭戴斗笠,遮住大半張面孔,背後揹著一根翠綠的竹竿。
那身影竟如此偉岸,好像他開門帶進來的不是春風,是正氣。
年輕人擡起耷拉著的眼皮,疑惑道:“所以說。。。這位是?”
“在下就是名震全撫州的竹竿大俠,行俠仗義,懲奸除惡,所到之處強盜皆怵三分,在撫州百姓中也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此顯擺的自報家門,二掌櫃的已經聽了兩遍。
只可惜這裡不是撫州,二掌櫃的心想,這調兵鎮上的人怕是誰也不認得眼前這個所謂的大俠。就連二掌櫃的自己也只是從幾個從撫州逃到這裡的流亡混混口中聽說過這個名號。
這人走進來時說他是個大俠,那就當他是個大俠。
年輕人忙起身行禮,道:“久仰大俠大名,幸會幸會?!?
其實他也從來沒聽說過竹竿大俠,但既然這位這麼願意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不妨就假裝知道。
大俠面露得意之色,一抱拳,道:“爲民除害本是匹夫之責,請問閣下是?”
年輕人笑笑說:“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不知大俠剛剛去後院是去做什麼?”
“解了個手,肚子不舒服?!贝髠b走到自己的那張桌子前,先是緊了緊腰帶,又鬆了鬆腰帶,坐下開始吃牛肉。
“原來俠客們也要拉屎?!倍茩櫟男难e暗笑,大俠剛進屋的架勢好像是那不食人間煙火,踏破萬里紅塵,放然大千物外的聖人,可一想到他剛從茅房出來蹲過茅坑,這竹竿大俠的形象在他心裡就大打了一個折扣。
卻聽年輕人突然又問:“爲什麼是竹竿呢?爲什麼不是一把劍或者一把刀?”
大俠嚼著一塊帶著腱子的牛肉,想了片刻:“竹竿是一個信物,一種。。。。。。”
只聽“咣”的一聲巨響,酒館前門被人一腳踹開。那人踹的架勢彷彿是要讓自己的腳和這酒館的大門同歸於盡。
緊接著打屋外闖進兩個人影,一人手裡握著一把砍刀。眼神好似兇神惡煞一般,戾氣逼人。像極了剛剛入夥不久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就抻著嗓子叫喚自己有多牛逼的小馬仔。
第一把刀剁在了二掌櫃的面前的櫃檯上,把剛纔那幾文錢震起老高。
第二把刀剁在了竹竿大俠面前的牛肉上,把盛著牛肉的瓷盤劈個稀碎。
“今天就把份子錢付清,老規矩都懂,今天還拿不出錢就先拿腦袋抵債?!蔽罩谝话训兜娜朔怕暤?,一開口就知道是土匪了。
佔山爲王的土匪下山勒索保護費,美其名曰份子錢。
“你們寨主知道你們來這嗎?”二掌櫃的不慌不忙地問,看著那有點生鏽的大刀片子砍在自己花了不少錢漆面兒的櫃檯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槽。
“廢話!就是我們寨主讓我們來的!”
土匪嚷嚷著又剁了一刀。
“兩位匪爺用不著跟櫃檯和盤子過不去,有話好好說。”
二掌櫃的面色不改,在那被自己肚腩頂起來的圍裙上揩了揩手,開始從圍裙下的腰包裡拿錢,那圍裙下的肚子好像不是一攤肥肉,而是一個大鐵球。
他並不慌,這樣的事不知從幾何時,每天都在這鎮子裡上演。
而且這兩個人也不足爲懼。
經驗豐富殺人不眨眼的老土匪是不會一進門就亮刀子的。
握著第二把刀的土匪先是看了一眼老老實實坐在一旁看戲的年輕人,又歪頭看了一眼桌邊坐著的竹竿大俠。
大俠竟好似眼前沒人一樣吃著筷子上夾著的牛肉。
土匪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把刀一橫,架在了竹竿大俠的脖子上。
“你是有甚麼不滿意的麼?”土匪把臉湊近,瞇縫著眼睛盯著斗笠下那張面孔,語氣裡滿是嘲諷。
“是有點,”大俠喃喃道,“這肉,太臭了。”
“哦?”土匪故作驚訝,“肉怎麼會臭呢?難不成你吃的是屎?”
大俠冷笑了一聲,說:“這肉確實是肉,只不過是被你薰臭的。”
“他孃的!”
土匪頓時兩眼冒火,揮刀就照竹竿大俠的脖子砍去。
他以爲只需一刀便會血濺一臉,索性瞇上了眼睛。
可這刀卻砍了個空。
竹竿大俠向後一仰,腰板與腰下的板凳平齊,一個足有十幾年功夫的鐵板橋。他小腿一勾,板凳飛旋而起,整個人向後一翻,站定的一剎那,板凳已然在手,那板凳瞬間變成了一件趁手的武器,下一剎那,板凳就已到了土匪的腦袋。
那土匪眼睛還沒全睜開就覺得滿眼金星,踉蹌著爬出好遠都沒站起來。
另一個土匪見狀大驚失色,趕緊調轉刀頭對準了竹竿大俠。
“你們知道我是誰麼?”竹竿大俠冷冷的說。
土匪搖頭,臉上露出了怯意。
“那你怕是沒機會知道了?!敝窀痛髠b立住板凳,一臉的正氣凜然。
捱了一板凳的那土匪這才清醒過來,提著刀站到了同伴身邊。
“奶奶的,使陰招。今天大爺我就陪你玩兒玩兒。”他放聲大罵。另一個土匪臉上的怯意也跟著消散了。
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一板凳對倆砍刀。
竹竿大俠冷哼了一聲,提起板凳。
晚燈下,兩把砍刀鏽跡斑斑,一隻板凳錚明瓦亮。
一場酒館械鬥彷彿一觸即發。
“慢著。”
那個一直呆在一旁看戲的年輕人竟站了起來,二掌櫃的傻了眼,剛纔一直沒聽見那年輕人的動靜,還以爲他早已奪窗而逃了。
年輕人轉向大俠,說道:“大俠,在這酒館裡大戰一番,怕是對所有人都不利。砸壞的桌椅板凳比這二百文份子錢都貴,和這兩位匪爺打架也是費神費力。不如讓這倆匪爺拿錢,我來出錢請各位喝一杯也算彌補掌櫃的虧空,之後我們各回各家,當作無事發生,不是皆大歡喜?”
他又轉向那兩個土匪,一抱拳:“二位匪爺說是不是啊。”
兩個土匪互相看了看,握刀的手上卸了些力氣,臉上的狠勁兒也繃不太住了。
他們沒理由爲了二百文錢和人玩兒命,況且這二百文錢也不能都進他們的口袋。
年輕人背後卻傳來一聲冷笑。
“但是我不能答應?!贝髠b道。
他推開年輕人,踏步上前,“先王發狂暴死,立十幾歲的幼子稱帝,如今天下匪盜猖獗,禍害百姓,我一開始獨自掃清撫州的山賊土匪,是因爲他們殺了我的兄長,後來我發誓要剿盡這世上的法外之徒,是爲了天下蒼生。行走江湖至今,我不曾放過一個草寇,今天要我放過這兩個腌臢之徒,還要我和他們在一個屋檐下飲酒,若是傳回撫州,恐怕是要我名聲不保。你要是敢攔我,小心我連你一起打。”
一席話,說得激昂壯闊,他自己都義憤填膺。
只是二掌櫃的和一旁的年輕人聽得毫無共鳴,都冷著臉退讓到了一邊,給他讓出了打架的地方。
竹竿大俠說罷,向那兩個土匪逼近了。
殺氣撲面而來,兩個土匪連連後退,一直退到脊樑骨貼到那櫃檯的沿兒上。
再無退路,只能做困獸之鬥。
“給臉不要臉了你還,劈死這孫子!”一個土匪歇斯底里般大叫一聲,兩人抽刀前衝,向著竹竿大俠的面門劈去。
刀臨到眼前,大俠突然一彎腰從兩人身間穿過,只見那隻錚明瓦亮的板凳在大俠背上飛速旋轉,回身一擊直抽一個土匪的後腦。
這一擊,能運上了千斤的力道。
堅固的板凳登時碎成了八瓣,而那土匪的後腦比板凳還慘,直接炸開了花。
血沫紛飛,潑灑在酒館的地板上。
那碎了腦袋的土匪的身體好似一隻突然被剪斷了線的人偶,慣性帶著他往前滑了兩步,隨即僵直著拍倒在地上。
大俠把手中的凳子腿一扔,徑直走向另一個土匪。
那土匪慌了神,他一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已然慘死於板凳之下,自己繼續反抗也無濟於事。
他想逃,驚慌地斜眼尋找退路,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到角落。
他想求饒,卻看眼前的那個人臉上沒有一點接受投降的意思。
只有輸死一搏!
他一個後撤步,竄向竹竿大俠,身子帶肩,肩帶肘,肘帶腕,腕帶手,手帶刀。
砍刀寬大的刀刃斬開鋒前的空氣,這一刀就是他的搏命一擊。
這回總該見血了吧。
見到了。
是他自己的血。
竹竿大俠倏忽一閃,躲過了砍刀。沒等那土匪反應過來收刀再砍,土匪的手就已被大俠死死握住,只一握便把他的掌骨捏個粉碎,又一折,那土匪的手臂好似根蘆葦桿一樣以一個和和平常完全相反的角度彎了過去。
土匪霎時間哭爹喊娘,還沒等他求饒,竹竿大俠擡腳照著那還沒來得及脫手的砍刀底一個寸勁彈踢,刀直直的貫入那土匪的身體,連著人一同飛出好遠。
咚的一聲,砍刀的尖端插進了粗大的頂樑柱,把那土匪釘在了上面。刀刃從另一面還透出半尺,鮮血順著刀刃滴落。
那土匪還一息尚存,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竹竿大俠背過身,向門外走去。酒館的窗戶開著,晚風吹動他沾血的衣裳。
二掌櫃的和年輕人這才從櫃檯下探出頭來。
二掌櫃的嘆了口氣,這兩個土匪死,遠比不死麻煩太多。
年輕人靜靜地看著那個被釘在柱子上的土匪。
那土匪還在動,他緩慢地挪動著胳膊,把手放到了短衣下。
年輕人掙大了眼睛。
土匪一甩手,一顆銅丸向竹竿大俠背後飛去。只是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的血,扔的綿軟無力,銅丸飛的一點也不快,拿這種東西當作絕命殺招恐怕是下輩子也報不了這輩子的殺身之仇了。
嚓的一聲嗡響,銅丸被大俠穩穩抓在了手中。
“就這?”大俠輕蔑地冷哼一聲。
“小心!”年輕人大叫,將二掌櫃的撲倒在櫃檯之下。
但還是晚了,也不知是他的手比他的嘴皮子快,還是他的手比聲音還快。但總歸還是晚了。
大俠只覺得掌心一熱,火光從銅丸表面的縫隙迸裂而出。他最後聽見的,是那猶如炸雷般的巨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