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鉤,寒風如刀,茌平官道上,眺見石勒竟已成了一人雙馬,紀澤豁然明白,方才他劈斬的這個武藝高強的賊廝鳥,竟非馬力不足,而是主動將馬送給石勒逃生,自己卻回身以死阻敵,果然不愧為十八騎中最緊跟石勒的鐵血悍匪。
再想想之前主動回身阻敵的那兩名慷慨漢子,以及覺出后山不妥卻仍甘愿做餌的那幾名十八騎悍匪,紀澤不由愕然,凜然,駭然。十八騎個個武藝不俗,放到哪都是響當當的漢子,卻能如此干脆的為了尚僅馬賊的石勒去死,何其決絕,何其忠誠!
一代梟雄,史上唯一的奴隸皇帝,今夜生死交鋒下來,其非但再顯智勇雙全,臨機決斷,竟又展現出他獨特的人格魅力,紀澤想不佩服他也委實不行!但是,彼之英雄,我之寇仇,這樣的人處于敵對民族,且又結了死仇,那不殺更是不行啊!
追!晦暗的曠野上,蹄如奔雷,箭如流星,紀澤紅著眼睛,帶著精悍的血旗隊伍,如同一群緊跟獵物的豺狼,對前方孤狼也似的石勒窮追猛打。雙方再無言語交流,再無情緒波動,彼此都只管咬緊牙關,使出全部解數,爭取贏得這場生死追逐。
不覺間,距離師家山莊已有三十余里,石勒的人身馬身上再多了數支箭矢。而紀澤一方,也陸續又有了十余人的減員,便是極度惜命的紀澤,肩膀上也多了一片血紅,好在個個血旗軍卒都是鐵甲護身,真被石勒射殺的不到半數。
“噓縷縷...”前方石勒所在,傳來一聲愛馬悲嘶,卻見他的胯下戰馬栽地不起。不過石勒并未顯出狼狽,而是輕輕一躍便上了另一匹坐騎,順著官道繼續狂奔。不幾步路過一個岔路口,他輕撥馬韁,右轉疾馳,看其所選方向,隱隱有座黑沉沉的城池,赫然竟是茌平城。
“他又僅剩一匹馬了,弟兄們加把勁!那廝奔往縣城方向,莫非他是縣太爺的小舅子,半夜三更會有人替他開門嗎?哈哈哈...”石勒后方,紀澤率眾轉向尾隨,口中則嘲笑著給手下軍卒鼓勁。但是,他的心中卻隱隱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石勒絕非急糊涂的人,莫非縣城那邊另有蹊蹺?
寒風冽冽,大地后掠,戎馬疾馳,轉眼又是十里。終于,距離縣城一里開外,只見前方的石勒甩鐙離鞍,身形一躍,毫不停留的投入了道邊一處樹林。而他的那匹坐騎,在繼續前沖一段之后,發出一聲悲嘶,竟是前腿一軟,撲通栽倒,再也沒能爬起。
后方的紀澤見狀一喜,旋即心中一凜,逢林莫入嗎?若是尋常之時,惜命的他或許會猶豫,可這是追殺石勒,都到了最后的戰場,就差最后一哆嗦,焉能罷手?他立即斷喝下令:“弟兄們每什一組,兩人一炬,穩步入林,平推而進,保持距離,莫要貪功突進!還有,一隊第五什留下,小心看守馬匹,騎隊一二兩什繞林巡邏!各什不得分散,但有異常,立即示警!”
樹林不大,卻夠濃密,本就晦暗的月色根本不能照入其間。縱然有大量火把點起,但其內仍給人一種強烈的陰森之感。尤其暗處還藏著位不死不休的一流高手,之前可是一人便令己方十余追兵傷亡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其首發襲擊的目標,而那一擊必然極度致命。當然,紀某人顯然是最有希望的第一目標,所以,除了旗牌什親衛,提刀持盾的他,還無恥的拉了兩什近衛隨護附近,劍無煙更被他要求不離左右。
“嘩!”入林沒走幾步,忽聽某處傳出枝條晃動聲。嗖嗖嗖,立時有數支羽箭疾射而去。旋即,伴著咄咄的勁矢入木聲,那里傳出一個凄慘的吱吱聲。有軍卒湊前看去,卻是一只可憐的小松鼠誤入殺局,一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也給眾人帶來虛驚一場。
一陣笑罵,但眾人皆從笑聲中感覺到了一絲干澀,一絲憂懼,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呀。小心翼翼的,甚或說是草木皆兵的,一眾血旗軍卒逐步向著林內平推,接下倒是無波無瀾,漸漸的,眾人接近了樹林中央,而氣憤也隨之愈加凝重。
夜林靜謐,雖有腳踏枯葉聲與火把劈撥聲,卻仍可聽見軍卒們的緊張呼吸聲與心跳砰砰聲。驀的,卻聽前方林間的某處,發出了咔嚓一聲,在夜林中顯得格外清晰,那分明是樹枝折斷的聲音,且聽來絕非一般小動物所能造成。
“嗖嗖嗖...”無需下令,一撥箭雨已經帶著尖嘯,撒向聲音來處。與此同時,頭前持盾的護卒不約而同將盾面轉向聲音來處,乃至所有的血旗軍卒,也都下意識將防御重點對準了那里。
左手持盾,右手握刀,紀澤的反應比一般軍卒還快。幾乎就在咔嚓聲傳出的剎那,他已舉盾轉身,就欲對向聲音來處。然而,動作剛做一半,玩老了聲東擊西的紀澤,突覺有所不對,不及細想,他立即反向施為,擰腰轉身,回盾縮頭,動作幾與思維同步!
也就這一刻,紀澤凜然看到,因為身邊親衛下意識轉移防御方向,圍護他的盾陣瞬間露出了一條空隙,而透過那條空隙,一點寒星正流光般疾射而來,直撲脖頸。其來勢之疾,令紀澤甚至不及聽到箭矢尖嘯。便是他所倚仗保命的劍無煙,此刻竟也一無所察。
“叮!”“咄!”“咄!”接連三聲大響,連珠冷箭,第一支再度問候了紀澤的頭盔,將之帶飛老遠,后兩支則被紀澤的大盾及時擋住,卻也將紀某人震退一步。紀澤的機警再度救了他一命,可煞白腦門上的顆顆冷汗說明了他的后怕。手指箭矢來處,他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喝道:“在那邊,一起殺過去!”
很顯然,方才的咔嚓聲響是石勒故意搞出來的欺詐之舉。紀澤的遇險落入血旗軍卒們的眼里,羞愧后怕之余,察覺被愚弄的他們怒了。箭矢嗖嗖,腳步沓沓,他們沒做猶豫,立刻從幾個方向一起殺往紀澤所指位置。可是,任他們如何搜尋,都未能揪出石勒,那里只有老樹枯枝,灌木敗葉,絲毫沒有人影,恰似那里之前根本不曾發生過什么。
樹上樹下,灌木草叢,眾人好一番搜索,可依舊無功。若非石勒射出的三根箭矢猶在,眾人怕都會懷疑紀澤方才是在夢囈。可久搜無果,軍卒們升起的怒火逐漸散去,代之以更深一層的緊張。終于,近衛隊率劉杰索性向紀澤建議道:“大當家,敵暗我明,這么耗著于我等不利,要不咱們干脆退出林外放火吧,天干物燥,我等又帶有火油,要不了多久的。”
紀澤心中一動,便是燒不死石勒,煙熏也能將他熏出來,至于這里是縣城邊上,最多兩百的郡兵倒也無甚可懼。但不待他下令,忽聽不遠處的人群中傳出一聲驚叫。眾人忙撲了過去,卻聽那邊的幾名軍卒七嘴八舌的訝道:“咿!這里怎會有個地洞?”
“掉下去的兄弟如何了?”簇擁之間,紀澤快步上前,急聲問道。火把照耀下,他已看到一叢灌木的正中,突兀多了個一人多寬的洞口,下面還有火光閃亮,應是失足軍卒的火把所致。
“大當家,我沒事,這里不深。但是,這里通著一條很長的地道。”洞口下方傳來一個年輕聲音,隱含著緊張與興奮,“要不,我前去探探?”
地道!又是坑癟的密道!紀澤豁然抬頭,瞟向一里開外的茌平城,一顆心當即沉到了谷底,搶步上前往洞里一看,地道可不正是通往城池方向嘛!不用想,適才石勒一擊不中,必然入洞遠遁,絕不會拖泥帶水,己方在此搜尋已有半刻時間,足夠石勒逃入城中了。果然是別家的地盤,這廝上天無路,卻是入地有門啊。
“大當家!?”洞中的軍卒再度催問。
“好,再下去一伍軍卒。不用著急,小心機關!其余人,繼續警戒四周!”紀澤無可無不可的令道。其實,此刻他心中已經基本認栽了,余者僅是最后確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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茌平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紀澤這區區百號人,便是沿密道追入城中,沒人阻擾干預,又如何能從近萬人的城池中搜出一位隱匿起來的一流高手呢?更何況,這里是綠林大豪汲桑的勢力范圍,臨縣的清河貝丘便是汲桑的老巢所在,聞得小弟石勒有難,或會率眾來援,自家又哪有那么多時間?
“轟隆!”不待一伍軍卒悉數鉆入,一個土石塌陷聲便從地道深處傳來。得,不用糾結了,定是石勒在前方毀了密道,想追都沒得追了。不一刻,洞中探路的軍卒返回,也徹底肯定了紀澤的推測。
“撤!回山莊!”紀澤頹然下令,雖未捶胸頓足,卻也面黑得可怕。
接下的一路,紀澤就在馬上跟自己干上了,要是等暗影將情況摸得更清再來多好;要是之前別顧忌傷亡,下令騎卒們直接沖入后院多好;要是再多帶些人馬前來茌平多好;要是來前拜拜神燒燒香磕磕頭多好;要是...
“子興,何必如此沮喪,那人武藝再好,終不過一名馬匪而已,逃就逃了,日后還有機會嘛。”紀澤身畔,劍無煙驅馬近轡,不無關切的勸解道,聲若銀鈴,沁人心脾。
“一名馬匪而已?你難道沒有發現,他不僅武藝高強,騎**湛,臨機應變與戰術決斷也遠勝常人嗎?還有,他能讓那么多高手自愿為他去死,絕非常人所能啊!”紀澤長嘆一聲,無比懊喪道,“這次讓匐勒跑了,他有了警惕,日后哪還能有這等機會鏟除他,后患無窮啊!”
“后患無窮?哼,子興,你也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我不知你為何對那人這般看重,甚至有些驚懼,他的確算個人物,但哪里又能與你血旗將軍相比?”劍無煙柳眉一豎,不無急切道,“單論今夜一戰,你僅憑少許普通軍卒的傷亡,便將十八騎幾乎斬殺殆盡,那些可都是綠林高手,最后被斬一人甚至不亞于我。換個人來,恐怕付出百條性命也不見能將他們留下,但你做到了,而那匐勒顯然大敗于你。更何況,你是堂堂將軍,擁眾近萬,他有什么,有何可懼?”
有何可懼!?紀澤霍然一陣,是啊,自己有何可懼?就算石勒軍事上智勇雙全,能勝過現在的自己,不也被自己碾著屁股窮追猛打,直至鉆洞逃生嗎?石勒最終成就大事,自身智勇固然重要,更需風云際會,這一點他紀澤難道就不會利用嗎?其實,他紀某人已經利用風云際會,遠遠跑在了石勒的前頭,甚至,連石勒的第一謀主張賓,眼見都將落入他紀某人的帳下。那么,他紀某人對石勒有何可懼?
蹄如奔雷,冷風獵獵,紀澤雙拳緊攥,目露精芒,腦海中更是波翻浪涌。他紀某人作為穿越人士,對歷史,對政經,對科技,乃至對軍事等等方面,要比石勒知曉得太多。不自覺的憂懼石勒,就因他是史上唯一的奴隸皇帝,殺人無數,屠城無數嗎?可有了他紀某人的穿越,這一時空的歷史不就是用來篡改的嗎?怕個啥?
像是思維中的一道桎梏被驀然擊碎,紀某人頓入狂想狀態。既然石勒都不懼,那么,什么司馬氏、匈奴、王浚,乃至士族階層,那些最終都匍匐于石勒腳下的貨色,他紀某人干嘛那般害怕?皇帝輪流做,干嘛不能到咱家?嘿,醒掌天下權,爽,醉臥美人膝,更爽啊!嘿嘿,哼哼,哈哈...
“喂,子興!喂喂喂,子興,你怎么了,沒失心瘋吧,怎么突然笑得那么賤?”劍無煙的低呼突兀響起,聲音輕悅急促,卻不乏關懷。
“哦,沒事,我剛想通了一些事情,如今好著呢!哈哈哈...”被驚醒的紀澤心情大暢,看著滿眼關切的劍無煙,忽而疑惑道,“喂喂,女俠,你今個轉性了嗎,干嘛這么關心我?”
“我...我...誰關心你了?”劍無煙目光躲閃,木板臉依舊,口中辯解道:“就算關心,大姐大關心小弟是應該的嘛...還有,看在你收下桃兒一家的份上...再者,你若出了事,誰供我吃喝...”
“哈哈,解釋就是掩飾!”紀澤快馬一鞭。
“討打!”劍女俠惱羞成怒。
“將軍好慘啊!”隨行軍卒齊齊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