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鐵谷城東二里,長途奔襲的趙郡聯兵正酣睡于草草構建的臨時營盤。盡管鐵谷城墻那里不時傳來喊殺之聲,卻無法影響一眾精銳私兵的睡眠修整。遠離城墻的營地東側,聯兵們的睡眠尤其安穩,便是崗哨們也難免迷糊。
“嗖!嗖!嗖...”營地東南角,數支冷箭從山林暗處射來,兩名打著盹的聯兵崗哨在睡夢中見了閻王。隨即,從這個聯兵幾無提防的方向,三百血旗步卒潛伏而來。他們自是紀莊所率的雄鷹寨援兵,而營地的這個方位,也正是卞統領所部幸存的兩百殘軍。
“什么人!?夜襲!”“鐺鐺鐺...”聯兵確非魚腩隊伍,當紀莊率兵摸近營地數十步遠的時候,終有聯兵暗哨發出了警訊。
“殺進去!”紀莊一聲虎吼,不再隱藏,當即帶著三百軍兵直撲聯兵營地。人未到箭先至,上百箭矢業已落入營地中。可憐聯兵們長途奔襲而來,哪有什么營帳,皆是露天而眠。這一撥箭矢倒是收獲不菲,有些聯兵軍卒稀里糊涂間直接喪命,更多受傷的軍卒則下意識的發出了哀嚎慘叫。
這群殘軍睡前才剛剛目睹同伴慘死,有人甚至正在做著噩夢,可謂驚弓之鳥,這會猝不及防的遇襲,驟然置身于喊殺哀嚎之中,不少人甚至分不出夢與現實,哪還有好?于是,不待紀莊一眾短兵相接,他們便已四散奔逃,自相踐踏,更如營嘯般瘋狂嘶吼。當然,他們不敢沖著紀莊一眾煞神尥蹶子,只能沖往營內的友軍了。
沖破幾不存在的營地圍欄,紀莊等人殺入營中,一見敵軍如此潰敗,哪會錯過機會,立馬帶著軍卒們碾著這群殘軍,或放箭或追砍,跟著殺入下一個聯兵分營。黑暗中,蕩漾著紀莊的怒吼:“驅趕追殺!吹號!”
“嘟嘟嘟...”沖鋒號響起,回蕩群嶺。緊隨其后,聯兵營地東北,山嶺間突然傳來鑼鼓轟鳴,號哨山響,竹梆齊鳴,其間還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大有重兵突營的聲勢。
“傳令下去,敵軍僅是小股襲擾,不必慌亂,多打火把!陳統領率部警戒東北方向!趙統領率部支援東南方向!余部原地警戒!凡遇沖陣亂兵,格殺勿論!”營地中央,被騷亂驚起的羅北稍一觀察,旋即傳下道道軍令。盡管被不知哪來的敵軍偷襲,但他覺不相信血旗營會有大兵前來。
聯兵不愧是各家士族的精銳私兵,挑選嚴格,訓練有素,除了那群失了統領又方經重創的殘軍,以及反應不及之下,被他們禍害連累的第二分營的聯兵,余部面對突如其來的襲營,稍一慌亂后立即組織起了防御,上上下下驚而不恐,一干衣甲不整的軍卒很快便排出了盾、槍、弓配合的密集防陣。而隨著羅北將令的傳下,聯兵業已展開了正常運轉。
“吹號,撤退!”營地東南,眼見敵方的抵抗愈加強硬,愈加有序,更有簇簇火把趕來,紀莊心知勢不可為,難再建功,他也不敢戀戰,忙下令收兵撤退。
“嘟嘟嘟...”軍號響起,正在結陣廝殺的血旗軍卒立即收攏陣形,彼此掩護著退往營外。只是,攪人好夢哪能說走就走,增援而來的趙統領業已看出來襲之敵不過三百,卻是不肯就此罷手,而是率部銜尾追殺,穿林過崗,緊咬不舍。
“嗖嗖嗖...”不過,就在趙統領率兵追了二里,繞過一道山梁后,側面嶺上突然殺聲大作,火光點點亮起,映襯出旗帆招展,附以箭矢投槍連綿落下。一時間,鮮血飛濺,中箭倒斃,哀嚎驚叫,忙于追殺的五百聯兵被打得陣腳大亂,驚惶失措。
“哈哈哈,爾等就留在這里吧!”一聲得意的爆吼在前方響起,頭前逃竄的紀莊則已率眾再度轉頭殺來。
“撤!快撤!”趙統領大駭,他的部下再是精銳,可地形不熟,敵軍不明,黑夜之中也不敢再行糾纏,忙帶著隊伍匆匆退回。所幸紀莊也未再追,待到安全空曠處,趙統領略一清點,手下卻已折損兩百有余。
“撤!快撤!對了,帶上幾個活口!”趙統領背后方向,紀莊手拭額頭冷汗,喊出與其相似的命令。來襲大軍的確精銳,絲毫不亞于尋常血旗戰兵,這么一來一回,抽冷襲營又及時撤退的他竟然折了六七十人,一隊人馬沒了。還好他之前有所保留,將大部民兵留此接應。
聯兵大營,東北方向的動靜也已消停,頂盔摜甲,嚴陣以待的羅北果然未能等到東北方向那“撲面而來”的偷襲,反是得到東南營地傳來的戰報:“稟大人,連同趙統領所部,此番遇襲共致六百余傷亡,據來襲傷俘受刑交代,來者為雄鷹寨駐軍,戰兵三百,民兵四百...”
“咔嚓!”羅北一腳踹斷身邊一棵小樹,一臉鐵青。自家四千大軍,對方才多點戰兵,可還沒像樣攻城,己方便已被人零敲碎打,前后折了兩成。這血旗營怎的上下都是一路貨色,不打悶棍不坑人會死嗎?
“好了,傳令下去,繼續休息!”抬頭看看天色,羅北黑著臉,下令解除戰斗狀態。大半夜被提溜起來的聯兵軍卒們,這才在交頭接耳間得知剛才不過是小撮敵兵的襲擾,如今已經逃之夭夭。得,趁天沒亮,抓緊睡個回籠覺吧。
事情卻還沒完,等到聯兵營地再度傳出鼾聲合唱,陰魂不散的戰鼓聲突然又在東方轟鳴。聯兵營地自然又是一陣雞飛狗跳,可做好防御,東方卻已寂然無聲,唯見魚肚略白。不止羅北一人看出這是疲兵之計,無奈對方用的是陽謀,此地人生地不熟,聯兵只能干吃癟卻拿那些搗亂的小撮敵人沒轍。兵卒們除了罵罵咧咧,也只能瞇著眼等著欣賞日出。
“稟大人,方才有一彪人馬抵近鐵谷城南方陡崖,約五六百人,靠著城上拋下繩索,業已竄入城內,我軍阻之不及,王統領令卑下來報!”恰此時,一名探哨急沖沖前來,向羅北稟道...
此刻,紀莊已率兩百多戰兵與四百民兵進入城內,盡管之前草草聯系過一次,但城中的井井有條仍令他頗感意外。并且,他的成功偷襲也已被人為宣傳甚至夸大,加之先前卞統領折戟城下一戰,被兩場小勝鼓舞的軍民們頗顯斗志昂揚。
只是,所有人的臉上都難掩疲色,畢竟他紀莊偷摸騷擾聯兵休息,人家聯兵則仗著人多勢眾,主力休息之余,卻有偏師始終騷擾城中休息,防守薄弱的城中守卒只得全力兜著。雙方都懂施展疲兵之計啊!
“適才某在城外偷襲來敵,交手之下,敵軍平均戰力不亞尋常血旗戰兵。擄得俘虜,某方知敵軍乃趙郡與冀州十數家士族私兵聯合而成。”迎上英氣颯爽的梅倩,紀莊直言問道,“此戰必然激烈,只不知將軍可有調派援軍,何時抵達,我等須得支持多久?是否需要保護家眷百姓撤離?”
梅倩拿出幾份鴿信遞給紀莊,其中有紀澤的部署通告,也有紀澤對梅倩等人的嘉獎通令。待紀莊看完,梅倩這才肅然道:“盡管援軍傍晚才能匯集,但我等僅需堅持到中午便可,是以無需考慮撤退事宜,還望紀軍候與我等精誠合作。”
“梅校尉臨危受命,力穩戰局,莊佩服得很,又有將軍嘉獎令在此,呵呵,放心,守城期間,莊定以梅校尉馬首是瞻。”紀莊雖也不爽被女子指揮,但他知曉大局,坦然笑道,“只不知梅校尉何以自信守至中午便可?”
“哦,用它們,盡管燒了可惜,但用來減少犧牲,卻是值了。”梅倩頷首道。同時,她手指城中四處堆砌的木料,這些都是山中伐來,用以鐵谷城蓋房建屋,不少連枝杈尚還不曾去除,若是用來烤火,且夠燒上許久的...
辰時二刻,不敢耽擱的聯兵飽餐戰飯,列陣城下,血旗眾軍自是嚴陣以待。敵我雙方各頂著黑眼圈,相對怒視,殺氣騰騰。只是,經過半夜折騰,雙方業已此消彼長。來襲聯兵僅余三千出頭,而城內則已有了八百戰兵,九百女衛與千余民兵,作戰人數業已相若,當然,質量不可同日而語。
羅北將三千余聯兵分為兩股,一股千人攻擊鐵谷城西門,自己則率兩千人攻擊東門。梅倩也不托大,將中校尉部右曲悉數交還給紀莊統領,輔以一屯女衛和五百民兵,由其駐守更為艱險的東門;自身則帶著中校尉部直屬屯與兩屯女兵,攜五百民兵駐守相對容易的西門,剩余民兵等則監守南北山梁,可謂兵力全出,決死防御。
大戰一觸即發,紀莊卻不介意打擊一把敵方士氣,他高聲怒吼道:“爾等宵小之輩,妄稱禮義廉恥,茍享士族尊榮。我血旗營主力西擊匈奴,入并血戰,斬殺匈奴右於陸王,為我漢家拋頭灑血,爾等堂堂勇悍男兒,躲在后方安享富貴不算,竟還背后捅刀,不覺羞恥嗎!”
“匈奴劉淵想做而不得之事,爾等卻來做了,真為匈奴人做狗啊,爾等與漢奸何異,何顏存于世間?還不速速退去,免得為祖上蒙羞!”紀莊這罵的是實話,帶著義憤填膺,帶著浩然正氣,一時確令城上守卒怒發賁張,也令城下聯兵們頗為赧然。
羅北面色一寒,怒聲叫道:“莫聽那廝妖言惑眾,真正為抗匈出人出錢者,乃我等冀州士族!他血旗營掛個抗匈名頭,四處招搖撞騙,更是騷擾地方,肆意妄為,損我諸家利益,形同反賊,我等滅之正是天經地義,順應民意!羅某在此宣布,但若攻下此城,所得繳獲全軍可分得一半!”
聯兵的所謂私兵,或是士族的家生子,或是軍中精銳為士族收攏入門,其家小親眷皆為士族奉養乃至為質,個人前途更與所屬士族息息相關。經羅北這一斷喝,他們立馬收了羞慚之心,反而在有心統領的引導下,昂首齊呼:“剿滅血旗,順應民意!剿滅血旗,順應民意...”
“殺!”彼此水火不容,也無道義可言,羅北不再廢話,大手一揮,高聲斷喝道。
旋即,隨著帥旗飛舞,面罩濕布的聯兵三五一伙,扛著云梯,頂著加大加厚的竹牌,伴著隆隆的戰鼓聲,分散著撲向東城墻。因鐵谷城墻主體為天然山梁。東西城墻寬不足百丈,兵力不易大量展開,是以,第一波進攻聯兵僅出動了半數,但彪悍的氣勢卻直沖霄漢。
鐵谷東門樓上,看著聯兵散而不亂的壓上,感受著對方自然散發的氣勢,紀莊不由暗暗皺眉。對方非但有訓練有素的軍卒,更有經驗豐富的將官,昨夜一次試探之后,對方便已有針對的進行了軍卒防護,并毫無花哨的展開強攻,擺明是要和己方肉搏拼兵卒。
偏生鐵谷城興建僅有兩月,靠著水泥的便利,也就剛剛修好城墻,除了少量安裝的拋石機和床弩,幾乎再無其他的防御設施,便是地勢也不算多么陡峭,城防條件遠差于雄鷹寨。可事發突然,誰都不曾想會有大軍來襲,這般境地,卻也只能苦戰硬抗了。
“嗚嗚嗚...”“咻咻咻...”“嗖嗖嗖...”眼見聯兵進入射程,投石機、床弩、弓箭在紀莊指揮下依次發射。一時間,戰場上石彈紛飛,弩槍呼嘯,箭雨漫天,戰鼓聲、呼喊聲、慘叫聲不絕于耳,整一片鋪天蓋地的激戰場景。
然而,血旗軍一向倚仗的遠程打擊,看似兇殘暴戾、慘不忍睹,諸如串血葫蘆、石壓肉餅、箭射刺猬,可對上組織有序的步卒,更多的只是精神層面的威懾。箭矢與踏張弩往往被竹牌擋住,拋石機與床弩倒是兇殘,可不說準頭,總共又能發射幾輪?
必須承認,相比血旗軍以往的所有敵手,此番羅北率領的聯兵戰力堪稱一流,意志也甚為強悍。進入攻擊距離之后,他們加快速度前沖,憑借嚴格的訓練組織,憑借有針對的防護,他們無視頭上的石林箭雨,僅用不足百人傷亡的代價,硬是兇悍的沖至各自的戰斗位置,或射箭反擊,或搭梯登城,慘烈的攻城就此進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