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收集傷兵與尸體,寅時,紀澤攜兩隊軍卒返回師家山莊。莊院與后山的戰斗早已結束,在近衛屯長張銀的主持下,血旗營已經完成了戰場清理,被殺賊匪與被俘莊客皆被各圈一處,更從山莊中搜刮出了合約兩千萬錢的金銀細軟。三百飛鷹賊十多年才攢了三千萬錢,而石勒與他的十八騎僅干了兩年便有此積攢,由之也可見他們的兇悍之處了。
“大當家,我等已清理完畢,莊院左近以及后山戰場,共殲敵三十八人,俘虜莊客、仆從、侍女等六十六人。經由莊客辨認,這里共有桃豹等十三人屬于十八騎,悉數戰死。”見紀澤歸來,張銀迎上稟道,“還有,后山戰場有一人走脫,名為逯明;另有一人名為孔豚,今次省親外出;十八騎中,這二人已確定逃過一劫。”
紀澤一喜,加上己方路上斬殺的三人,十八騎已去十六,堪稱段了石勒的左膀右臂,總算不虛此行了。他追問道:“我方這邊傷亡如何?”
“我方有二十四人傷亡,其中十一人戰死。”張銀面色一黯,不無心悸道,“傷亡主要來自后院清理,有四名十八騎悍匪臨死反撲,戰力委實強悍。所幸我等按您走前命令,對所有尸體皆先放箭再行接近,并始終保持戰斗陣型未散,不曾給他們詐死偷襲抑或貼身混戰的機會。”
紀澤點頭,相比斬殺十八騎之十六,此戰血旗營所付出的總計僅有十六人戰死,二十余人負傷,委實值得。手指帶回的三具馬匪尸體,他道:“這三人也當是十八騎中人,你且尋名莊客,前來辨認身份。”
不一刻,途中所斬三人的身份得以確認,王陽、夔安、呼延莫,果為十八騎中人,那王陽更是最早追隨石勒的心腹中的心腹。就此,石勒辛苦拉起的十八騎悍匪,史上后趙的股肱之臣,活到后趙立國后多是三公九卿的人物,這一時空未及大放異彩,便在紀澤的陰險偷襲之下,極為憋屈的喪生大半,僅剩逯明與孔豚二人。
遣散莊客仆役,帶上傷亡軍卒與金銀細軟,一把火燒掉師家山莊,紀澤一行趁夜快速撤離。中午時分,一彪四五百人的馬隊踏著滾滾煙塵,一人雙馬,殺氣騰騰的趕至師家山莊,他們服飾不一,背弓挎刀,正是典型的游俠兒做派。可惜,他們來得太晚,此時這里已經只剩一片廢墟了。
來騎之首,是名面相兇惡的裘衣壯漢,他身材魁偉,體型健碩,年近三旬,雙目湛湛,中氣充沛,一看便是名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此人正是人傳可以力扛巨鼎的汲桑,石勒的龍頭老大,清河牧帥,冀州綠林大豪。若是論及其人此時的身份地位,倒是頗似隋唐演義中那河北七十二家綠林的總瓢把子,也即起兵前的單雄信。
田融《趙書》有載:“汲桑,清河貝丘人,年二十余,力扛百鈞,聞呼數里,時人服之。”司馬光《資治通鑒》又有載曰:“懽家鄰于馬牧,勒乃與牧帥汲桑結壯士為群盜。及公師籓起,桑與勒帥數百騎赴之。”
“哎呦,這不是清河的汲老大嘛!瞧瞧今個是啥日子,什么風竟把您老人家給吹來咱茌平了?呵呵,呵呵...”山莊門前,一名衙役班頭屁顛顛跑了上來,滿臉討好道。他們是上午見到大火過來察看的茌平官差,一早就發現了這彪人馬的到來。
“哦,你是那個什么趙班頭吧,某且問你,你等想必來了許久,可查出燒莊賊人的身份線索?”汲桑連頭都沒點一下,只在馬上淡淡問道,渾一副囂張跋扈。
“哎呦,汲老大這就難為小的了,那幫賊人手腳干凈的很,沒留下任何物品線索,說話是南腔北調都有,便是刀箭也皆用的尋常軍中制式。”趙班頭叫苦不迭,見到汲桑沉下臉來,更是一個哆嗦,忙又補充道,“唯一的線索,便是他們的馬蹄印向南出了茌平。”
“直娘賊,一幫廢物!”汲桑怒罵一句,再沒搭理趙班頭。
面對汲桑的輕慢乃至呵斥,那趙班頭非但不惱,反因汲桑沒再理他而擦擦額頭冷汗,長舒了一口大氣。他們官差面對普通黔首自可耀武揚威,但這汲桑不是普通黔首呀。人家雖僅是個小小的弼馬溫,明面上僅是給官府養馬的牧場主,可左近誰不知道他手底下有著數十股大小游俠兒甚或賊匪做小弟呢。且這汲桑性情殘暴好殺,弄死人如同家常便飯,他趙班頭不過尋常官差,真就不敢招惹汲桑這位黑道大佬啊。
“直娘賊,一幫藏頭露尾的家伙,膽敢到我汲桑的地盤放肆,殺傷我的弟兄,便是官軍我也要讓他脫層皮!匐勒老弟,你這一身傷的,是留下處理后事,還是跟我追下去?”轉向身后半步隨行而來的石勒,汲桑十分仗義的問道。身為龍頭老大,平素更沒少享受石勒一伙分潤的大筆孝敬,汲桑自有龍頭老大該有的擔當,是以上午得到石勒的求助,立馬就帶著大票人馬殺了過來,且還必須得好好追殺一場才行。
“追,我跟著追!那么多好兄弟都沒了,不報此仇我...”看著眼前廢墟,石勒眼睛通紅,目光噴火,甚至有些哽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石勒便是做上皇帝之后都能不忘貧賤之交,更何況此時的他還遠沒日后那般梟雄狠絕。
“逯明,你受傷不輕,便留下安葬眾家弟兄吧。記住,完事后不要留在此地,立即前往汲大哥的馬場。”看向來途中遇上的唯一幸存者,石勒沉聲交代一句,旋即再不言語,只顧整理自己的弓箭鋼刀。
“你等幾人留下幫助料理后事;你等幾人,立即給我急傳四方兄弟,讓他們盯著路口要道,但有大股騎隊務必攔截,至不濟也得追蹤,定要讓那幫人有來無回。其余人都跟我追,不將那幫賊人活剮,難消我心頭之恨!”汲桑怒聲吩咐幾句,旋即帶著大彪人馬滾滾南去,在茌山腳下帶起沖天煙塵。
半刻鐘后,茌山南麓山腰,某處大石背面,看著下方追兵的一人雙馬,紀澤面色陰沉。他放下千里鏡,并將之遞給隨行的暗影探子,手指下方路過的滾滾馬隊道:“里面有匐勒那廝,你快看看,為首那人是否就是汲桑?”
因隊伍中有著不少傷員,且奮戰一夜,軍卒頗為疲憊,是以凌晨撤離師家山莊之后,流竄起家的紀澤并未按常理直接遠遁,而是做出南逃假象,轉而返回茌山密林,以埋葬尸體,醫護傷員,并做白日修整,倒是恰好看見了報復追擊的汲桑與石勒一行。當然,心態已有變化,此時即便發現了石勒,紀澤也不會為之不顧一切殺出去的。
那探子原就本地人,過往見過汲桑,他拿起千里鏡一通猛瞧,旋即肯定道:“對,是汲桑,看來他是傾巢出動了。”
無視另一側趙家探子的好奇,紀澤將千里鏡收入懷內。皺眉沉吟,紀澤早知石勒與汲桑關系匪淺,卻未想到汲桑竟會如此給力的相幫石勒,詫異之余,他更覺壓力山大,原本篤定的安然返回,顯已陡增變數。驀然,紀澤眼冒綠光,急急問道:“傾巢出動?你二人能肯定嘛?”
趙家探子茫然點頭,暗影探子卻是眼睛一亮,忙詳細稟道:“汲桑老巢也就五百悍勇,適才山下過去了四百多騎,那里縱有人手留守,也絕不超過百人。還有一個消息,汲桑的牧場年前剛剛進了一批好馬,連同原有之數,便是除去下方馬匹,恐怕還能有個五百。”
從暗影探子的眼神,紀澤知道他已猜出了自己的想法,頓時臉色一垮,一名普通探子都能猜到,那么石勒呢。只是,己方總體一人單馬,難與追兵的一人雙馬賽跑,急需更多馬匹提升腳程;而且,五百匹馬本身就令人垂涎呀!兩個多月前,他因養不起馬而放棄了王家寨的戰馬繳獲,不想自家轉眼就擴張了數倍,戰馬遠遠不足,近來每每想起此事,紀某人都覺剜心之痛。如今老天開恩,再給了一次機會,天賜不取,必遭天譴啊!
入夜時分,蟄伏一夜的血旗營恢復精力。便是那些傷員,也因身披鐵甲而傷重于四肢,有著隨身攜帶的急救包相助,傷情已經穩定,騎馬隨行卻也勉強。傳令軍卒們集合待發,紀澤叫過隨行而來的科其塔問道:“科其塔,海東青可有發現?”
“沒有,雕兒剛巡游一圈,茌平境內并無大股人馬。”科其塔自信道。此番紀澤遠竄別家地盤搞風搞雨,且有汲桑這一潛在敵人,自然帶上了科其塔與他的偵查鷹。
“好,你須時刻警惕隊伍左近,尤其是南方,但有異常發現,務必最快告之于我。”紀澤點頭吩咐道。旋即,他大手一揮,率著他的三百騎卒出了山林,直奔西北的貝丘而去。按說偷襲搶馬當選在午夜之后更宜,只是南方有著汲桑的大隊人馬動向不明,紀澤可不敢磨蹭。
同一時刻,南方七十里外,一條業已冰封的大河之畔,汲桑一眾追兵正圍攏團團篝火用餐。下午追索馬蹄印至此冰河,便失了敵方痕跡,汲桑自是派出探馬四下搜尋,更是召來本地的一伙馬賊協助查尋,可轉眼都一個半時辰了,迄今仍無敵方蹤跡。
“你這廢物是怎么混的,三百騎隊過境,竟然迄今一無所察,沒本領就別跟老子混,老子丟不起這個人!”手提一根烤羊腿,滿嘴流油的汲桑怒聲斥道,羊腿骨都快指到了對方的鼻尖。
被汲桑呵斥的,正是此地一股馬匪的當家,他連連擦著腦門冷汗,眼底卻也閃過怨懟。直待汲桑噴完口水,這位當家才低聲下氣道:“汲老大,我等已經查過左近所有大道,都沒消息啊。那么大一股人馬,除非沒往這兒來,否則不該查不到啊。”
汲桑聽得對方還敢辯解,眉毛一立,就欲發飆。也就這時,一直沉默不語,已經走出激憤,雙目恢復清明的石勒聽得那位當家所言,卻是眉頭一皺,突然開口道:“汲大哥,此事或許不怪這位當家,或許那幫賊人真就沒來這邊,南來痕跡僅是迷惑我等。那么,他們白日很可能留在茌山之中,此刻天黑,他們應該往北而逃。北方...”
“汲大哥,大隊傾巢而出,馬場空虛,賊人馬匹總體僅夠單騎,我若是那賊人,定會前去偷馬!”驀的,石勒一躍而起,急聲叫道,“汲大哥,報仇總有機會,咱們立即回返,先確保你的馬場再說!”
啪嗒!汲桑手一顫,羊腿落地。他緊跟著一躍而起,急聲喝令道:“弟兄們,快上馬,跟我回去!快,都他媽的別吃了!”
河畔頓時一陣忙亂,倒是本地馬賊的那位當家長舒口氣,不無感激的看了眼石勒,恰與石勒目光相接,彼此基情四濺...
當汲桑等人急吼吼狂奔北返,再度路過師家山莊的時候,西北六十里外,他們的馬場已經迎來了一群惡狼。此刻,呈現在紀澤面前的,是一個方圓二十多里的牧場,周邊用粗木圍成了一圈圍欄。牧帥承擔向官府定期定額提供牛馬的職責,是以能夠管理一定面積的官苑草場,只是,像汲桑這么大規模的馬場,大晉內地除了司馬諸王的馬苑,恐也為數不多了,由此也可見汲桑在當地的勢力。
當然,馬場大了,外圍的口子就多了,大隊人馬外出,每個入口防守的力量就更加薄弱了,何況汲桑的老巢平素別人避之而不及,護從們哪能想到會有偷襲。于是,不費吹灰之力,紀澤一行便無聲無息控制了馬場正南的一個入口,并從五名俘虜護從口中審出了馬場詳情。
馬場中央是個容納兩三千人的堡寨,也是汲桑的核心巢穴,而牛羊馬匹則大部圈養在堡寨四外的獸棚之中。盡管此來的主要目的是搶馬,可當紀某人由俘虜口中得知,堡寨內緊余五十名護衛的時候,更多的貪欲自難忍耐。根本不需策劃彩排,玩老了摸寨詐門的血旗營稍一裝點,便壓著被俘仆從,大搖大擺前往了堡寨大門。
“劉二狗,快開門!大帥凱旋而歸,返回休息啦!”在手弩鎖定下,一名仆從俘虜帶著兩名血旗近衛,狀似急切的沖至堡寨門下,狐假虎威的吆喝道。在其后方,黑壓壓一群血旗軍卒不疾不徐的跟進,恰似擺著龍頭老大該有的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