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街頭,紀澤路遇怪異,疑是誘拐孩童,便挺身而出,上前盤問那個抱孩子的婦人。那婦人回過神來,頓時攬緊了懷中孩子,一臉茫然道:“這是俺的娃,咋了?”
婦人抬頭答話之際,露出了一張面龐,她面孔微黑,厚厚嘴唇,一副純厚模樣,恰似最地道的農婦。看清其模樣,紀澤心里甚至閃過絲猶疑,但他旋即壓下主觀情緒,淡淡問道:“不咋了,他是你的孩子?兒子在娘懷里會哭鬧得如此起勁?他甚至都不想讓你抱著!”
“關你屁事!”那婦人憤怒了,漲紅著臉發作道,“這有什么稀奇,不哭不鬧那還是小孩子嗎?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這外地人,無端阻俺去路,到底是何企圖?”
此地在胡同口,邊上就是西大街,本就人流如織,這婦人一經喊將開來,四下頓有路人圍攏近前。那婦人一見有人圍觀,臉上瞬間掠過一抹狡狠之色,旋又一閃而逝,。便是一直緊盯她的紀澤,幾也以為自己眼花了。
“大家看看,都來看看,這外鄉人欺負俺一個婦道人家,言語輕佻,,動手動腳,究竟是何心思?鄉親們可得給俺做主啊!”那婦人聲音愈加響亮,更帶上三分哭腔。
要說她雖然面黑帶憨,倒也小有兩分姿色,配上一副茫然驚惶的神情,立即刻畫出了一位路遇惡人調戲的良家少婦形象。左右圍攏的行人見此,頓時議論紛紛,不屑與斥責悉數丟往紀澤。
劍無煙雖不明白紀澤為何生疑阻攔,卻知紀澤絕不會沒事調戲這等姿色的婦人,更受不得眾人這般責難紀澤,忙跨步上前道:“這位大姐,他僅是問一下這個孩子,何曾言語輕浮,你何必惡語相向?”
“我說大妹子,你出門在外也不管好你家男人,長得磕磣平素就多用心打扮打扮,莫叫他出來丟人嘍!”那婦人卻非善茬,邊抱孩子欲走,邊大聲斥道,“你二人還不讓開,否則俺要報官了。”
劍無煙那張木板臉顯然佐證了婦人的言辭,人群頓時傳出一陣哄笑。劍無煙氣得七竅生煙,被一尋常農婦當眾說丑,她恨不得拔劍砍人,怎奈中二俠女實在無法對一農婦出手,卻是氣結著不知所云。甚至在她心底,第一次產生了對自己這張木板臉的嫌棄。
婦人叫的越兇,紀澤心里反而更加透亮,盡管也被那婦人惡心的不行,但見人群愈加騷動,他忙壓下反胃,提高嗓門道:“鄉親們,在下只是一個路人,青天白日的,能打什么壞心思?我就是覺得這孩子不像是她的骨肉,所以才攔住詢問。還請各位看清,這孩子穿的衣料、佩的長命鎖,你們再看看這婦人的穿著,兩人像是母子嗎?”
眾人聽了紀澤之言,再看看這對母子的打扮,不禁也起了疑惑。那婦人哪肯認輸,立馬哽咽抹淚道:“這孩子是俺家的獨苗,自打生下來,就是上上下下的寶貝,家里所有好東西,自都可著他用,俺疼自己兒子也有罪嗎?”
紀澤冷笑道:“若真是在下誤會,也是不想你這孩子被人誘拐,說來還是一番好意,你又何以如此哭鬧?”
“屁的好意!你是官差公爺嗎?那就拿出腰牌來!”那婦人毫不領情,滿臉憤怒,哭天搶地道:“大家伙看看俺這歲數,俺這么大年紀才有個骨肉,這壞人調戲不成,反誣這孩子不是俺的,等孩子大了,一旦聽了些閑言碎語,俺說不清道不明的,這娃兒還能認俺嗎?蒼天啊,來個雷劈死這等壞人吧!”
紀某人難得打抱不平一次,老天打雷劈他也不會是現在,但卻降下了“正義使者”。就當圍觀眾人覺得二人各自有理,且更多傾向本地老鄉的時候,人群中擠出兩名魁梧大漢,其中一人義憤填膺道:“袁家娘子,你好好帶孩子上街,怎生搞成這等模樣?瞧孩子哭成這樣,你快點回去吧,別叫孩子被嚇著,這外箱人咱兄弟來對付!鄉親們讓讓,這是咱湖東村的人,錯不了!”
那兩名大漢一邊說著一邊就擼袖展臂的向紀澤這里過來,而旁證的出現也令眾人完全傾向于那婦人,議論紛紛間已給婦人讓開一條通路,更有兩個愣頭小伙吵吵著排眾而出,意欲助拳教訓紀澤這個無恥的外鄉人。不消紀澤吩咐,自有親衛放下大包小包,上前擋住了幾人,場面一時陷入短暫對峙。
紀澤卻是樂了,這四位適時出現的正義使者,不就是方才與他一般差點被捕賊呼喝嚇得操家伙的幾位嘛,看來與這婦人正是一伙。不過,他知道這幾個大漢意在制造混亂讓婦人溜走,再行拖延必有打斗沖突,幾個大漢下盤稀疏,倒是容易收拾,可眾口悠悠,招來官差對簿公堂就麻煩了。
當務之急還是敲定婦人是誘拐孩童,盡快了斷此事。情急之間,紀澤循著孩啼再度瞥見那根長命鎖,近看下那決然是金的,他不由眼前一亮,大聲喝道:“都別胡來,我這有證據了。那個金質的長命鎖造價昂貴,其上必然刻有孩童的姓名與生辰八字,且尋一本地識字的做個公證,看那婦人記得可對!可是姓袁?”
言說間,紀澤便伸手抓向那孩子脖上的長命鎖,以防婦人再做手腳。那婦人連字都不識一個,之前趁著孩童母親疏忽,在同伙配合下,捂嘴偷得孩童就逃到這里,自未在意長命鎖上刻有何字甚或有否刻字。此刻聽得紀澤所言,婦人頓時慌了手腳,做賊心虛之下,壓根不敢待到當眾驗證,驀的一把將孩子拋往一邊,自身則轉身就欲鉆往人群逃走,倒是不打自招了。
婦人這一拋卻也歹毒奸詐,那孩子不遠不近的摔往地面的一塊石頭,正是紀澤將夠又夠不著的距離。紀澤自不忍孩子被摔,忙一個竄身去接孩子,以他的身手反應,也是在孩子將將摔上地面之時,方才勉強接住了孩子。
紀澤這一接,自然讓開了婦人的去路。只是,婦人忽略了身畔還有個劍無煙,一個剛被他指著鼻子罵丑的女子,也是個喜愛孩童的女子,于是,不待婦人逃出兩步,便覺后臀挨了重重一腳,她只來得及凌空一聲慘叫,便以一個平沙落雁式怦然落地,再也爬不起來。
“那幾個都是同伙,將他們拿下,小心兵刃!”將將接住孩子,紀澤瞥見那幾個“正義使者”也要轉身溜號,立即喝令親衛道。
事情再無波折,紀澤的旗牌親衛都是浴血過來的好手,收拾幾個誘拐孩子的嘍啰毫不費力,幾下便將四人一一打倒,并扯下褲袋將他們捆個結實。而四人隨之掉落的匕首,也更說明了他們的問題。
倒是那個被拐孩童,叫這一摔一接逗得開心,不再鬼哭狼嚎,反用小手連連扯著紀澤的衣服不放,那小模樣分明是要紀澤再來一次拋接游戲。紀澤呵呵一樂,掏出帕子將孩子的大花臉擦干凈,露出一張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臉,執教人打心里喜歡,他隨手就拋接了孩子幾次,逗得孩子咯咯直笑。短短玩樂間,紀澤也瞥見長命鎖背后果有刻字,除了生辰八字,更有一個“祖達”之名。
然而,紀澤很快便笑不出來了,他將孩童救下了,可該給誰呢,總布致自個送去縣衙找麻煩吧。眼珠一轉,他沖圍觀眾人朗聲道:“各位鄉親,鄙人乃是外鄉人,尚有急事要走,此間事情已經清楚,便不再久留了。你等中間可有公認可信之人,能否暫時接下這孩子,也好等其父母尋來,順便通知官府收了這些歹人。”
圍觀眾人自也看清了事情原委,稱贊紀澤之余,好一陣張望議論,終是推出了一名面相慈和的老者,據稱是本地里正。紀澤倒也不疑,便預將孩子交給老者,豈料那孩子竟是認定了紀澤,一到老者懷里就再度嚎啕,一雙小手還緊緊扯著紀澤的袖子不松。紀澤一樂,抬眼四顧,指向一個賣糖的小販道:“那位老兄,來兩塊糖果,要好的。”
“好心人,這糖果算我送的。”那小販笑呵呵送上兩塊糖果,是用粗紙包裹的那種。
紀澤點頭稱謝,但打開糖紙一看,卻覺那糖果灰不溜秋還直掉屑,他都不忍心送入那張肉嘟嘟的小嘴。眉頭微皺,他忍不住道:“老兄,沒更好的了嗎,要不冰糖也行啊。”
“這,這是我這里最好的了。”小販面色一垮,俄而好奇道,“什么叫冰糖,我怎沒聽說過?”
紀澤一愕,明白自己超前時代了,旋即他眼前一亮,這冰糖制作簡單,卻口味純正,尤其品相極佳,這年頭定然上檔次,若是賣個黑心價,豈非又是一條財路。心情更好,他將糖果遞給老者,索性又對那個郁悶的小販道:“老兄人不錯,你這些糖果我今天都包了。”
有了糖果,孩童也便乖乖到了老者懷里。紀澤不再耽擱,給賣糖小販與老孫頭付完錢,就欲轉往別處。只是,臨走之前,接錢的老孫頭卻是悄聲提醒道:“大兄弟是善人,老孫頭就多句嘴,被你收拾的賊人多半是盤踞掘鯉淀中的金鯉賊,沒少綁架敲詐,此番你壞了他們好事,出城后可得小心些...”
遠遠看見官差到了案發現場,紀澤等人放心沒入一條巷中。一路繼續閑逛,劍無煙忽的感慨道:“今日見你行事,竟有這等俠義心腸,更兼觀察敏銳,思慮謹慎,隨機應變,倘若混跡江湖,想必也能闖出名堂呀。”
“不會吧,這位大姐,想要拉我一道與你行俠仗義,闖蕩天涯,我還沒想好呢。”紀澤笑道,還故意打了個哆嗦。
“討打!”劍無煙柳眉一豎,轉向紀澤就欲發飆,但旋即若有所察,不動聲色道,“不對,后面那人我都看見好兩次了,該不會是在跟蹤你我吧?”
“大姐,你不會才發現吧,虧你這樣還想做女俠,女蝦米還差不多。”紀澤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我還一直以為女俠您是不動如山,蔑視宵小,心里正仰慕著您呢。那么,想必您也沒注意到,為您拎包服務的少了二人吧。”
“喂喂,外鄉人,先別走,正尋你呢!”正待大為窘迫的劍無煙意欲發作紀某人的時候,斜刺里卻有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他們此刻恰行至一個街口,而橫向道上叫住他們的則是之前那名賣糖果的小販,與其隨行的還有兩個護衛模樣的人。那小販此刻已經喜滋滋的從一名護衛手中接過一個錢袋,顯是被那兩護衛雇來尋找紀澤的。
“這位公子,適才便是您就了我家小主吧。我等業已尋得小主,但我家主人得知公子高義,行善不留名,敬佩萬分,便遣我等四下找尋公子,并在翠香樓設下酒宴,以聊表謝意,還請公子賞光,移步前往小坐。”小販身邊,另一名護衛沖紀澤一個長揖,語甚恭敬道,“是了,我家乃范陽祖氏,我家主人名諱祖逖。”
祖逖!難道是那位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北伐英雄,力扛石勒石虎經年不倒的祖逖?本覺麻煩意欲推脫走人的紀澤,聽得那名護衛報出主人竟是祖逖,頓時腳步一顫,好險沒栽個趔趄。穩住心神,他故作好奇道:“你家主人難道就是那位與劉琨劉越石一同聞雞起舞,以雄豪聞于當世的祖逖祖士稚?”
“正是我家主人!”那護衛聞言朗聲答道,語有榮焉,雖仍恭敬守禮,卻已露出自得之色。而另一護衛業已快步折返,顯是先行報知主人而去。
紀澤淡淡一笑,已從護衛表現確定此事當無虛假。他本就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高潔之人,之前回避僅是怕麻煩,如今聽得是祖逖這等前生都仰慕的名族英雄,自然不會再藏著掖著。幾是不假思索,他爽快應道:“哦,既是這等雄豪之士,紀某正該一見,煩勞前頭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