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五月初五,未時,晴,平州樂浪,平憂湖。
暗中做了虧心事的樂浪太守張統,自知難逃血旗軍的血腥清算,遂玩了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希望憑借端午龍舟期間,他與大批軍民出城慶典的防御破綻,誘引封鎖樂浪水陸的血旗水軍前去突襲,從而露出封鎖漏洞,給他一個浮海逃生的良機。計策很好很奸詐,怎奈媚眼拋給瞎子看,別個血旗水軍我行我素,根本就沒搭龍舟賽場那一茬。
平憂湖,主艦之上,聞訊后丟箸失態的張統,很快便恢復冷靜,不無尷尬的輕咳幾聲,他淡然笑道:“不急,時間還早,或許血旗賊軍選定的動手機會是在散場之時。左右我等縱是要走,也得等到天黑之后,且再等等吧。”
掃眼湖中各船之上的軍兵眷屬,甚至同船的席間幾人,張宛眼中幽光連連,終是疑聲道:“大兄,莫非消息有所走漏,此間有人...”
“休得胡說!此間皆為某之親信,否則也不會心甘情愿跟隨我等遠走天涯。”狠狠瞪了張宛一眼,張統沉聲道,“事情尚未最終落定,且坐下吃茶,耐心等待。”
別無他法,眾人只得諾然靜待,那茶水卻是愈覺苦澀。更坑癟的是,每一時辰皆會有名親兵風塵仆仆前來稟告,大同江賽場一切如常,且直到天黑時的最后一班信騎,稟告如故。不消說,血旗水軍不論是何原因,左右是沒被調虎離山。
抬眼夜已深沉,張統嘆了口氣,不無苦笑道:“呵呵,人算不如天算,前路愈加兇險了。然事已至此,郡府內外當已露出異狀,我等卻是不得不發,能否安然走脫,且看天意吧。諸位,各回艦船,準備啟程。”
眾人依言散去,唯有張宛在張統的目光示意下頓足以待。稍頃,見左右再無旁人,張宛低聲問道:“大兄,莫非還有什么吩咐?”
略一沉吟,張統幽幽道:“今日之事,為兄總覺有些兇險。這支船隊雖是為兄特別安排,不在編制之內,但正如你此前所言,難免走漏風聲。是以,待會船隊航行,你且坐鎮承載我張氏親眷的那兩艘船只,墮后緩行,至前方楊岔口處,自行南拐進入小楊河。那里河道雖窄,兩艘船緩行也能通行出海,目標也小,不必急行,寅時入海即可。”
“大兄,你這豈非是親身為餌,替我等引走攔阻之敵?”張宛也不傻,當即急聲勸道,“大兄既覺兇險,不妨再度令死士作為替身,你也隨我等同走?”
擺擺手止住張宛,張統淡淡道:“你等若是順利出海,便于西南八十里的小鉤島暫停,候我三日。倘若三日之后,依舊沒有人前去接頭,你等便直接南下,去江南,擇一安生之處,先蟄伏些年頭吧。記住,家族延續方為重中之重,萬莫想著替我尋仇。”
“大兄,你若擔心替身無法掌控船隊局面,那就留下我吧,我張氏不能沒有你啊。”張宛哪里肯依,已是語帶哭腔道。
“呵呵,我張統也是頂天立地,既然賭輸了,就該有所擔當!算計華興府與李成騎軍,因為他們與我本就僅是彼此利用的政治盟友,可這支船隊里的兩千精銳,都是為兄的心腹死忠,為兄僅為你等家人單獨設計已然不該,焉能再不顧忠義廉恥,背他們而去?”語氣決絕,張統毅然道,“再說了,前方未必就有攔阻,便有攔阻,某張統為何不能與之一戰?”
見張宛還欲多言,張統卻是拍拍他的肩膀,目光中露出一絲柔和,溫聲道:“倘若失去這支嫡系精銳,我張統便是轉投它處,也難有立身之本,而那紀賊素來睚眥必報,我必難有善終,還會連累你等親眷家族,故而我必須隨軍同行,死則死矣。二弟,日后我張氏或將交付你手,還望你再莫沖動,凡事放遠目光,思慮周全。去吧,保重...”
一刻鐘后,這支由二十余艘快船組成的船隊,借著陰晦的月色,一溜出了平憂湖,悄然順河而下,西向直奔大海。而少有人注意的是,船隊經過楊岔口之時,最后兩艘快船卻是不聲不響的拐道南去。
事實證明了張統第六感的準確無誤,就在這支船隊順利入海后北行不足十里,前方洋面上忽然火光大作。炬火映襯中,一支規模不下三千軍兵的艦隊橫于前路,艦隊頂桅,一面面血旗迎風獵獵。
血旗旗艦,將旗之下,與秦栓比肩而立的一人,卻是丐空空,他提氣開聲,怒笑譏嘲道:“好你個張統,有膽勾結慕容鮮卑,背后捅刀,暗算我騎四軍團,就沒膽留在樂浪堂堂迎戰嗎?哈哈,上一次叫你悶不作聲的瞞過我華興府,今番若再叫你奸計得手,輕松開溜,我華興監察廳還怎么混?”
“弟兄們,爾等皆某麾下精銳,區區三千血旗水軍又有何妨?殺過去,沖破攔阻,叫他們也知曉我等絕非魚腩!但若分散,自行前往幽州,投王大都督去!”沒有與對面廢話,張統拔劍前指,厲聲喝道,“擂鼓!隨本將拼殺,有死無退...”
是役,張統率兩千嫡系浮海潛逃未果,反被提前偵知消息的暗影提請血旗水軍出動,在海上將之候個正著。盡管張統所部奮戰突圍,但面對蓄勢以待的水三軍團中軍,雙方的戰力不可同日而語。最終,張統兵敗自刎,隨艦陳海,其隨眾縱借夜色,走脫者也十不足二,而張統的親族眷屬,則不知所蹤。
兩日之后,當紀澤收到水三軍團這份軍報之時,他正率領中路大軍,沿著高句麗邊境,業已繞過尚需顧忌些許顏面的友邦百濟,抵達了蓋馬高原南緣,也是帶方北部邊境,就欲穿過北路軍的占領區,北向殺奔高句麗的京師丸都城。
看完信報中張統的拒降自戕,紀澤不禁感慨道:“張統此人,能在諸夷環嗣間支撐樂浪帶方近十載,確是亦文亦武,智勇兼備。若非私心太重,進而欠下我血旗軍一筆血債,又何至于此?可惜了,但若我等早有遷國之策與之,其人日后或能替我華夏開疆拓土啊。”
委實,身處亂世,每個人從自身的現實出發,都有著自己的理念,有著自己的珍重,有著自己的取舍,尤其在五胡亂華那個國不國,族不族,看不到長久前途的黑暗時代,不論士人還是庶民,設身處地來看,第一選擇往往也只能是保全自己,保全小家。故而,要責怪就首先責怪這個時代,哪怕是一名投身異族大業的人,也不能動輒便將其綁上歷史的恥辱柱。
紀某人的感慨卻未贏得自家麾下的共鳴,更有不少人臉上已然寫上了“貓哭耗子”四字,秦廈則索性撇嘴道:“那張統放著我華興府不投,卻要為了自家田產與士人特權,暗算我軍,死有余辜!”
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紀澤灑然一笑,他也有著自己的理念,且正實施得風生水起,對張統這樣的理念沖突者,特區亦或遷國,能友好搬開的就搬,硬要擋路的就直接摧毀!拳頭為大,這本就是亂世的不二規則。
搖頭甩掉一應雜念,倒是原本準備先行重點解決高句麗與慕容鮮卑的計劃,卻須略作調整了,紀澤翻身下馬,走到一棵大樹之下,口中吩咐道:“傳令大軍,就地休整兩刻,召集諸將前來商議。”
片刻之后,諸將到來,待得信報傳閱完畢,紀澤道:“本欲將樂浪帶方留作最后一站加以收服,而今張統驟然身死,其核心黨羽也或死或散,樂浪帶方出現權利真空,不可再行置之不理,以免生出民亂。涉及民政,某將攜親衛軍團、騎二軍團及一萬輔兵,親自占據并坐鎮兩郡。剩余五萬大軍則由伯溫督帥,殺奔丸都城,并清掃高句麗其余國境。”
在林武偏師與后續北路軍的連番打擊下,戰局發展至今,高句麗所剩兵壯也就三四萬,靠著地形險要茍延殘喘罷了。輔以北路軍的部分兵馬,唐生的五萬大軍已經足夠滅其國,因此,眾人對紀澤的這一分兵安排皆無異議。
不過,唐生還是很負責任的問道:“主公,高句麗諸城地勢險要,強攻傷損必重。如今局勢已明,我等是否應當如百濟一般,需要向其發出遷國試探?”
略一沉吟,紀澤斷然搖頭道:“還是免了吧,不似百濟此前已成甕中之鱉,高句麗卻西接玄菟,西北方向連接夫余,若是與之和談乃至遷國,必費時良久,難免給其緩兵之機。只恐其屆時或引援或逃遁,平添變數,反不如直接滅了干凈。”
事實上,紀某人不愿給高句麗遷國機會,還有另一理由不好出口,那就是高句麗這個民族的韌性可怕。漢末迄今,高句麗已被漢家兩次攻克京師丸都城,可別個隨后依舊東征西討鬧得歡,正史的兩年之后,還將吞并樂浪帶方的大部,再后還會熬過幾個燕國和北朝數國,熬垮大隋,熬悚李世民,,直至滅于唐高宗李治之手。想想自家若是留下這么一個小強在身邊,紀某人就不禁睡不安生。
想到民族韌性,紀某人不由又將目光西移,那個方向,還有個四度建燕,復國亡國又復國的慕容鮮卑,卻不知宇文鮮卑此番能否解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