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輕輕蕩漾著。
船艙之中,燕煌曦與殷玉瑤并排而臥,旁邊躺著兩個幼子。
“瑤兒……”燕煌曦低低喚了一聲。
“唔……”殷玉瑤含含混混地答應——連日車馬勞頓,她確實有些累了,況且,身處自小熟悉的環境中,她也不由松馳了神經,任由倦意包裹身心。
眼見著她漸漸沉入憨眠,燕煌曦撐起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出船艙,一葉小筏子劃來,將他引向岸邊。
幽碧叢林間,六月的陽光穿透葉隙,灑下無數光斑。
“福陵那邊的情況如何?”盯著劉天峰,燕煌曦沉聲開口。
“事情……”劉天峰的神情卻有些遲疑,“事情很奇怪……”
“怎么個奇怪法?”
“末將派人,悄悄前往福陵,見到了福陵太守葛新,問及郡內泰親王殘部之事,葛新細細告之,并遣衙役與前去之人,同往其出沒處查看,可是對方似乎早已得到消息,隱蹤匿跡,讓前去之人撲了個空。”
“哦?”燕煌曦的眉頭高高皺起。
“不僅如此,末將的屬下,還在福陵郡內,發現了……北黎郡人的蹤跡……”
“北黎?”燕煌曦心中微微一緊——若說這些年來,他心中有何愧疚之事,便是這北黎了——現在的北黎,便是當年的黎國,自大軍東歸后,燕煌曦將整個黎國改為北黎郡,由商達協助原黎國皇后文定慧治理,幾年來倒也風平浪靜,可是這會兒,怎么會有北黎的人,在福陵郡出沒呢?
一時之間,君臣二人都沉默著,唯有幾許細細的薄風拂過,吹得頭上樹葉吟吟碎碎地響。
“皇上,”劉天峰細細瞅了瞅燕煌曦的面色,“要……派人去觴城瞧瞧嗎?”
“……不必了。”良久,燕煌曦搖搖頭,嗓音低沉,透著幾許蒼涼,“這件事,且由他去吧,還有,千萬不要走漏消息,尤其是在皇后跟前。”
“是。”劉天峰聆命,又道,“那福陵郡,皇上……要去嗎?”
“去,朕帶一支騎兵,星夜趕往,后日即回。”
“若皇后問起……”
“你只說朕領人上山行獵便是,其余不用多言。”
這一次,劉天峰卻選擇了沉默——倒不是他不愿從命,而是依娘娘的聰明,只怕不難揣度出事情的內里究竟。
太陽偏西之時,殷玉瑤睜開了惺忪睡眼,從半敞的船窗里望出去,只見一湖煙波盈盈,被空中的晚霞涂抹得如夢似幻。
燕煌曦躬著身子進來,便見她托著腮兒,靠在小幾上發呆,當下湊近前去,壓低了嗓音道:“想什么呢?”
殷玉瑤的眼珠兒慢慢轉了兩轉,方慢抬了下頷瞧他:“幾時了?”
“戌時三刻。”
“哦,”側過身子,殷玉瑤抱起小承宇,輕輕拍了拍,狀似隨意地道,“這小家伙,睡得倒是踏實,幾個時辰了,沒吵沒鬧。”
從她懷里接過孩子,抱在胸前,燕煌曦抬手在那小臉蛋上掐了兩把,誰想小承宇一咧嘴,竟“哇”地哭了。
“瞧你,闖禍了吧?”殷玉瑤不滿地生嗔,伸手將孩子抱回,輕輕地哄逗著,很快,小承宇不哭了,但也不肯睡覺,大睜著雙眼,骨碌碌地瞅著自己的爹娘。
殷玉瑤輕聲哼哼,逗弄著孩子,燕煌曦在旁看著,窗外的霞光慢慢黯淡,深黛色天空中,一輪瑩月顯得愈發清晰……
“你怎么,還在這兒?”忽然,殷玉瑤抬頭,輕描淡寫地掃過燕煌曦的面龐。
“什……什么?”燕煌曦的目光卻有些閃躲。
“你不是有要緊的事,急著辦么?”
燕煌曦神情一凝,那句“你怎么知道”,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沉默良久,他才緩緩地,緩緩地站起身來。
“早去早回。”
在他最后邁出船艙的剎那,背后的女子,安靜吐出四個字來。
安靜,真地很安靜。
夜風卷起男子玄色的袍角,劃出幾道淺弧后,歸于沉寂。
……
嗒嗒,嗒,嗒嗒嗒……
迢遞官道上,響起多年不曾再有的驚急馬蹄,有驛卒揉著惺忪睡眼,提著明晃晃的燈籠走上角樓,欲查探究竟,卻看到數十飛騎,從山林間一晃而過——
沿著燕云湖一路往北,便是福陵郡。
燕煌曦領著騎兵,快馬加鞭,在凌晨時分,馳至郡府,未及休息整頓,直奔泰親王王府。
王府坐落在郡府東城,占地頗廣,外圍共有五條大街,十來道大小院門。
將眾士兵分成四隊,從各個方向包圍王府,而燕煌曦自己,單槍匹馬,揚鞭直取王府大門。
微薄晨光中,黑漆大門上的銅鎖,反射著淡黃色的光。
冷眼看了片刻,燕煌曦打馬近前,長劍一揮,已然將銅鎖斬落,厚重院門應聲而開,陰濕氣息和著微冷的晨風吹出,直撲在燕煌曦臉上。
他不由皺了皺眉頭,隨即銳眸一閃,打馬跨過高高的門檻。
踏上青石甬道,抬眼便見一面寬大的照壁,上面竟隱隱刻著一條龍,但不知何故,似乎沒有雕鑿完成,只是個初胚。
扯扯唇角,燕煌曦勾起抹冷笑,心中松懈多時的弦卻驀地繃緊,常年培養起來的危機意識告訴他,這座宅第中,必有古怪。
繞過照壁,便是一排六開間的正廳,廳門上也落了鎖,門外的石階之上,鋪滿黃色的枯葉,廊下結著一面面蛛網,顯出多日未有人跡的荒涼。
默了半晌,燕煌曦正欲調轉馬頭往后院去,忽聽得那廳內“吱吱”一聲響,似老鼠在叫,似乎又不是。
墨眉一掀,燕煌曦再不遲疑,翻身躍下馬背,一掌揮出,兩面雕花門扇應聲而碎。
是時晨曦未明,幾抹淺光投入廳中,映出滿地灰塵。
五年了。
昔日客似云來的泰親王府,如今已是門可羅雀,罕有人跡。
可是……燕煌曦仍舊敏銳地嗅出,空氣中那一縷新鮮的燥熱。
或者,是外來者留下的味道。
但他只是停在了門前,再沒有進去。
“皇上……”劉天峰繞過照壁時,看到的便是那一抹沉凝如山般的人影。
收斂了滿眸寒氣,燕煌曦慢慢地轉過身。
“福陵郡守來了,就在外邊候著……”
“傳他進來。”燕煌曦低聲命令道。
少頃,福陵郡守葛新躬著腰步進,在燕煌曦面前跪下,神色恭謹地道:“微臣拜見皇上。”
“平身吧,”燕煌曦嗓音沉穩,目光深凝著他的面容,觀察著他每一絲神情的變化,“丞相洪宇,是你的老師?”
“是。”葛新起身,從容不迫地答道,“微臣不才,是丞相最不成器的弟子。”
燕煌曦笑了笑,又道:“在此處任郡守幾年了?”
“三年。”
“三年?如此說來,是泰親王事發之后?”
“是。”
“泰親王殘部在暗地里活動,你是如何知曉的?”燕煌曦的雙眼忽然一厲!
葛新心中一咯噔,迅疾平復心緒,仍然坦然無畏地道:“是微臣推測的。”
“推測?”燕煌曦龍眸微瞇,兩眼在他身上掃來掃去,“葛新,你的膽子著實不小啊,僅憑個人臆測,就敢寫成奏折貿然上奏,就不怕朕治你個欺君之罪,將你滿門抄斬?”
“微臣雖是推測,卻也有真憑實據?”
“真憑實據?在哪里?”
“就在這座宅子里。”
“哦,”燕煌曦面色稍稍和緩,“且細細說來聽聽。”
葛新整整衣衫,一臉不慌不忙:“其一,泰親王王府空置四年有余,周邊街道卻干凈整潔依舊,顯見得有人暗中照理;其二,皇上請看這院子里的花草……分明有近期整剪的痕跡。”
燕煌曦轉頭看了看,不說話。
“其三,是稅收。”
“稅收?”燕煌曦一驚,“這泰親王府有沒有人暗中活動,跟稅收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葛新笑了笑,“微臣是從前任郡守楊君縝手中,接過福陵郡的,當時微臣便查過,福陵郡每年稅入三十萬錢,可是幾年下來,微臣暗地里查訪,方知實際稅入每年六十萬錢……也就是說,有三十萬錢不知去向,楊君縝本是泰親王的親信,那三十萬錢去了哪里,不言而喻,可問題在于——自打微臣任職以來,每年仍有三十萬錢的稅入,不知去向,皇上且想一想,如此大宗的錢款,被什么人拿走了?”
看著這個身高不及中人的男子,燕煌曦愈發心驚——長久以來,他一直覺著,自己已是聰敏之極,不曾想,這天底下有心之人,從來不止他一個。
葛新點到為止,也緊緊地閉上了嘴——對這位皇上,他雖說從未謀面,可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他的性情,諳識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朝陽已經上了院墻墻頭,熾金的光灑下來,給頹廢的院子增添了幾許生氣。
抬頭朝天空里看了一眼,燕煌曦忽然轉身便走。
“皇上,”劉天峰提步追上去,“這里的事情——?”
“交給葛新吧。”燕煌曦拋下一句話,人,已經過了照壁。
雖然只是短短一面,但他已經無比確信,福陵只要有這個人在,那些泰親王的殘部,絕對翻不了天去。
劉天峰卻有幾分摸頭不知腦,轉頭朝立在原地巋然不動的葛新看了一眼,這才飛步離開了泰親王府。
日暮時分,燕煌曦趕回了燕云湖,換好衣衫,才往湖里去尋殷玉瑤。
小舟中時光靜好,殷玉瑤手里抱著承宇,身旁睡著承寰,一雙麟兒安泰異常,燕煌曦那顆微微躁動的心,剎那便平靜了。
“回來啦?”抬眼瞅見靠在門邊兒的人,殷玉瑤微微淺笑。
“嗯。”燕煌曦答應著,慢慢兒走進,在她面前蹲下,凝眸看著承宇,目光中滿是少見的溫情與寵溺。
“你抱抱,”將孩子塞到他懷中,殷玉瑤掩唇打了個哈欠,“陪他們一天,累得我骨頭都軟了。”
“做什么不讓佩玟他們來幫你?”燕煌曦一面逗弄著小承宇,一面言道。
“我……”殷玉瑤想說什么,卻忽然打住話頭,只因為她后邊兒那句話,不妥。
她想說,我想多陪陪他們。
可是這話,分明帶著些……不祥的意思,自然是不說出來的好。
船艙里的氣氛就那么凝住了。
“對了,”忽地翹唇一笑,殷玉瑤言道,“我讓冉濟他們去抓了些新鮮的銀魚,今晚我們去岸邊,星夜烤魚如何?”
“你讓冉濟去抓魚?”燕煌曦卻亮了眼,忍不住訝呼,然后忍俊不禁——一想起冉濟那五大三粗的模樣,再想想他抓魚的狼狽樣,讓人不開心都很難。
“怎么?”殷玉瑤右手支頤,調皮地眨眨眼,“有什么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燕煌曦連連點頭,“早知道,就讓他多抓一些,帶回宮里去吃。”
“回宮?”蛾眉微微聳動,殷玉瑤的笑一點點凝固,“要回宮了么?”
燕煌曦瞅瞅她:“你的意思呢?”
“回宮……就回宮吧。”殷玉瑤垂下了眸子——這趟莫名其妙的南巡,給她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趁早結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煌曦,你巴巴兒跑這么一趟,到底是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