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接過了折子。
卻并沒有立即打開細看,而是輕聲言道:“蔣愛卿,你先退下吧。”
“是。”長長吁出一口氣,蔣坤河的面容卻是松了——無論如何,他只能做到這一步,至于“天意”如何,混不是他能夠把握的。
直到殷玉瑤轉身離去,蔣坤河方從地上站起,擦了把額上冷汗,有些魂不守舍地往外走。
“蔣大人!”萬嘯海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眸中滿是疑色,“你那——是什么折子?”
蔣坤河轉頭看看他,唇邊浮出幾許模棱兩可的混沌笑意:“問路石。”
“問路石?”萬嘯海恍然,一愣神間,蔣坤河已然掙脫他的手,飄飄搖搖地去了。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萬嘯海心中浮起極其不妙的感覺,但到底是哪里不妙,他一時間又說不上來,總之就是那種無從琢磨,且廝纏于心久久不下的煩亂。
明泰殿。
稍作歇息,又飲下杯參茶后,殷玉瑤打開了蔣坤河的奏折,映入眼簾的五個字,讓她不由一愣,及至細看下去,眸中不由浮出濃濃的怒色,最后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娘娘!”聞得響動,安宏慎小跑步奔進。
“無事,”殷玉瑤擺擺手,繼而又道,“你去集賢館,召葛新前來。”
“是。”安宏慎領命而去。
半個時辰后,葛新仍舊穿著一身簡樸的布衣,進了明泰殿,在御案前跪下:“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葛愛卿請起。”殷玉瑤示意他平身,爾后將奏折遞向他,“你且看看這個。”
葛新移步近前,接過奏折,仔細閱罷,沉吟不語。
“葛大人有何看法?”
“娘娘呢?”葛新并不曾說出自己的主見,反問道。
“此疏字字句句,寫得甚為懇切,看得出來,蔣坤河確實有悔過之心,只是他所犯之罪,實難容恕,故而本宮想,將他削權罷職,遷往外任。”
葛新聽罷不語,顯見得并不贊同。
“怎么?”殷玉瑤鳳眉微微擰起,“你是覺著太輕了?”
“不,”葛新緩緩搖頭,“這件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
“哦?”殷玉瑤挺直后背,臉上滿是“愿聞其詳”的表情。
“蔣坤河上這封奏折,實乃投石問路之策。”葛新畢竟老辣,一眼便看出蔣坤河的用心所在。
“如何投石問路?”殷玉瑤眸光凜凜地看著他。
“其實朝中想投石問路的,并不止蔣坤河一人,”既然已經扯開了話題,葛新索性不再繞彎子,“自娘娘輔政以來,便一直有心于整飭吏治,這已經是眾所周知之事,而今皇上雖回宮,卻一直不露面兒,而娘娘高坐龍椅,手執權柄,朝中大臣,凡有劣跡者,莫不心中惴惴,但——”
“但又什么?”殷玉瑤眸色陡寒,加重語氣追問道。
“但又想著,娘娘只是一女子,于權謀機鋒上,始終輸皇上一籌,有這個想頭兒,卻未必有這個膽魄——先時皇上排清流弊,全是以剛決手段捕墊前路,對于撞上刀鋒的官吏,從不手軟,但也沒有向京官下手,可見心中仍然有所顧忌,一怕國內生變;二怕給他國可趁之機;三也是因為邊事不穩,所以雖計劃多時,卻未曾著手。蔣坤河進這折子,其實也是想探驗娘娘的底線,以及,動手的時限。”
“時限?!”
“是,”葛新抬眸,靜靜地看著她,神情坦然,“若娘娘于此際動手,治罪于蔣坤河,非但起不了震懾的作用,反而會讓眾多朝臣覺得自身堪危,做出‘孤注一擲’的事來。”
“依愛卿所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理?”
“置之不理。”葛新淡淡地吐出四個字來。
“置之不理?!”
“是的,置之不理,若是娘娘置之不理,蔣坤河內心定然憂懼,因為憂懼,便會小心翼翼地行事,欲應對眼下情形,微臣有兩策。”
“你說。”
“第一,發布召賢榜——一則集賢館眾士子均外放為各地官員,館中空闊;二則國家確實正值用人之際;三則,此舉可以讓京官們增加危機感;四則,有備無患。”
“嗯,”殷玉瑤頷首,“愛卿之言有理。”
“第二,娘娘當下之要務,乃是將權利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至于去污存清,是下一步的作為,況且,娘娘當下還有一件大事未辦。”
“你不用說了。”不等葛新開口,殷玉瑤已然明白他所指為何。
“不,”葛新卻猛然一聲震喝,“國不可一日無君!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難行!令難行,則國必亂!”
幾句雷霆之語,震得殷玉瑤雙耳嗡嗡直響,半晌才回過神來,看著葛新道:“本宮……納卿之所議。”
見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葛新拱手,正要告退,卻聽殷玉瑤再道:“今日廷上那個叫伊遠清的年輕官員,你可認識?”
“伊遠清?”葛新眉峰一挑,“知曉,但并不熟悉。”
輕輕“哦”了一聲,殷玉瑤眸中閃過絲失望,遂擺手道:“你先退下。”
殿外的天色漸漸變得昏暗,殷玉瑤站起身,繞過層層錦帷,在御榻前立定。
她的煌曦,還是那般英氣逼人,穩穩端坐在榻上,與從前并無二致。
屬于女子獨有的柔情再次涌上心頭,暫時覆去理政之時的清冷果決。
煌曦,我該怎么辦呢?
她不禁在心底輕輕地問。
淡淡的熒光,忽然在燕煌曦身后的墻壁上亮起,殷玉瑤愕然怔住,看著一個須發皆白的男子,慢慢浮出,漸漸突立成一尊栩栩的像。
“劣徒!渾不聽為師之勸,以至有今日之禍!”
殷玉瑤震驚地張大嘴:“堯,堯翁……?”
那老者微捋銀須,轉頭注視著她:“殷玉瑤,他元壽已盡,你如何只不肯放他離去?”
“什么?”殷玉瑤有如五雷轟頂,渾身搖搖欲墜,心中那絲浮起的希望,被堯翁一句話,擊得粉碎。
“凡事可求,但不可強求,倘若強求,必損己害命,他皆是因為對你一念執著,才種下惡因,得此惡果。”
“我不明白!”許久不見的抗爭之色從殷玉瑤眸中浮出,“我們真心相愛,為何這世間卻偏偏要給我們如此多的阻礙?”
“癡兒!”堯翁搖頭,放棄了對她的勸說,“倘若你再執迷于這一段男歡女愛,頃刻間燕國便有大禍,你就算不顧忌自身安危,也當顧忌三個兒女吧?”
殷玉瑤默然。
“老夫也送你一句話:得放手時,須放手。”
“得放手時,須放手?”殷玉瑤咀嚼著這七個字,臉上浮出慘淡的笑——誰不想和自己心愛之人一世攜手?誰不想長長久久一世錦安?作甚么到了她的頭上,卻——終難完滿?
見她一臉失魂落魄,堯翁心中也不禁浮起絲憐惜:“今生今世,你與他已然緣盡,倘若你必要苦尋,且細修德政,若功行圓滿,這一段緣分,可或有再續之時——”
殷玉瑤聽在耳中,目泫神迷:“再續?什么時候?”
“此乃天機,老夫言只至此。”
堯翁言罷,視線轉向依然“酣睡”的燕煌曦:“劣徒,且跟為師去吧!”
殷玉瑤一驚,當即跳了起來,伸手抓住燕煌曦的胳膊,眸露凄惶,連禮數也顧不得了:“你,你要帶他去哪里?”
“他三魂七魄,皆已遠遁天外,留這具凡胎在此,不過讓他眷眷不舍,徒增無限煩憂,難道你想見他因為你,魂靈俱散,再無超生之理嗎?”
殷玉瑤心中一片混沌,只知燕煌曦這一去,便與她相見無期,除了大片絕倒的哀傷,竟顧不得其他,眸中淚水成串兒往下掉。
“去吧!”
陡然間,堯翁一聲大喝,一股勁氣透過燕煌曦的身體,直襲殷玉瑤,她噌噌噌后退數步,倒坐在地上,眼前一片白光閃爍。
待到一切靜息,榻上已是空空,哪還有燕煌曦的影子?
“煌曦!”
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叫響徹明泰殿,殷玉瑤撲倒于地,哀痛而絕望地哭出聲來……
瑤兒……
模糊中不知是誰的輕語,在耳邊響起。
殷玉瑤慢慢抬頭,只見那男子半蹲于身前,正滿眸疼惜地看著他,竟也是無限不舍。
“難道你想見他因為你,魂靈俱散,再無超生之理嗎?”
堯翁的話陡然在耳邊響起,字字剜心。
抬起手來,殷玉瑤胡亂擦去腮邊淚水,綻出明麗至極的笑靨:“大燕有我在,便如有你在……你,只管,好好兒地……去吧……”
死死地咬住唇瓣,她猛地轉過頭去。
一聲嘆息掠過微涼的空氣,落入她的耳中。
時間仿佛凝固,不知過了多久,全身酸軟的殷玉瑤方轉過身,只見適才他魂魄停駐的地方,淡淡流轉著三個紅熒熒的字:
兩千年。
兩千年?
這是你的許諾嗎?
還是你的暗示?
兩千年?
兩千年滄海桑田,兩千年生死輪回,兩千年風云激蕩,煌曦,你可還會記得我?
你可真的,還會記得我?
……
墨色夜空如磐石一般,沉沉地壓在永霄宮的上空。
倚立在凌天閣頂,任由陣陣嘶冷的風吹過耳際,女子那雙漆黑的眼眸中,滿是深凝的憂傷。
再不能握住你溫暖的手;
再不能聽到你低沉的嗓音;
再不能看到你淡淡揚起的眉;
再不能與你一起,縱論天下,笑談河山……
這方乾坤,依然如斯錦繡,可為何只剩下形單影只的我,將不盡的孤單寂寞品嘗?
另一側的欄桿邊,一身白衣的男子灑然而立,清澄瞳色如幻彩琉璃。
他似乎,出現得不是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