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是因為皇兄你。”他這般說,坦然地注視著端坐的兄長,就像一個忠實的臣子在默默注視他的君王,或者說,一個人,在注視著他的世界。
“因為朕?”阜懷堯輕輕揚眉,對方的眼神讓他莫名覺得不安,好像有什么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對。”阜遠舟一字說得毫不猶豫。
除了你,世上哪里還會有人值得讓我放棄野心?
除了你,世上哪里還會有人值得讓我甘于人下?
從來天塌下來都只能自己扛著,打碎了牙只能和著血朝著肚子里咽,只有你會對我說要保護我。
世間男男女女千千萬萬,也只有你讓我愛得忘記自己。
真可惜,這樣的心情還不能告訴你,這種情形這種境地說出來的愛情太廉價,也太不真實。
于是阜遠舟說:“救命之恩,知遇之情,無以為報,以身寄之。”
其實也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他說出來,心下卻隱隱有荒涼在盤繞。
原來昧著心說話這么難受。
皇兄,你怎么賠我?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么……”白衣的帝王看著他,不知道是希望看出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不過他看不出什么,對方的表情無論真假都天衣無縫,也是,都是皇家里出來的,怎么會是省油的燈?
阜遠舟也不多做解釋,就這么眼也不眨地望著他,眼睛明澈干凈又柔和,不染雜質(zhì),眼波柔軟水波碎碎流轉(zhuǎn),足以看得人心都軟了。
……寧王殿下,美人計這招實在……太無恥了!╭n╮(︶︿︶)╭n╮
阜懷堯不自然地避開他的目光,隨即才問:“你現(xiàn)在有何打算?”
“遠舟能有什么打算?難道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么?”阜遠舟頗是無辜地道,“遠舟既然選擇留在皇兄身邊,就不會食言。”
阜懷堯愣了愣,一時不語。
沉默,霎時間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就像是為空氣涂上了重量,壓下來讓人生生的疼。
阜遠舟的臉色慢慢沉下來。
阜懷堯微垂下眼瞼。
“百年后同棺之盟遠舟已經(jīng)應(yīng)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皇兄還在懷疑我?”阜遠舟抓著他的手微微用力,皺眉看著他,眼里閃過一抹受傷。
阜懷堯雙唇輕抿。
——百年之后,朕要你,陪朕入棺。
——臣弟,遵旨。
“你知朕素來謹慎。”阜懷堯淡淡道。
“你也該知我是真心。”阜遠舟眼神堅決。
“在皇家,真心都是不值錢的。”他說得冷淡。
阜遠舟心里微疼,“你以前就總說過我太重感情,就該明白我素來敬你。”
阜懷堯下了重話,“遠舟,別忘了,你是當(dāng)朝三王爺。”仍然有資格繼承皇位,就算他不這么想,群臣的悠悠之口又怎么堵得住?
“若我說我不想當(dāng)皇帝了呢?”阜遠舟緊緊看著他的眼。
阜懷堯卻陡然沉默了下來。
“你不信?”
“朕想想。”
他眸色一沉,像是明凈的水落入了一點墨汁,卻忽然開口,“若遠舟有害你之心,就讓我永失畢生所愛。”他勾起嘴角,但沒有笑,像是冷銳的刀鋒,“皇兄,你總會相信的。”
阜遠舟凝視著對方,一字一句說得堅毅果敢毫不遲疑,令聽者心下一震。
他說“畢生所愛”四個字時,目光直凜凜望著阜懷堯,仿佛要一眼望到他心底里,將他整個人刻在眸中。
從容不迫如阜懷堯,都被這一種吞月噬日般的目光震得微微心悸,下意識微微錯開視線。
阜遠舟毫不掩飾自己被懷疑的怒氣,即使明白自己有瞞著兄長,對方的謹慎也是應(yīng)當(dāng),有些話出自試探……可是那種真心被質(zhì)疑的感覺,他依然覺得無可忍受。
他愛他,比這世間任何一人都要愛他,沒有人可以懷疑,包括阜懷堯。
算起來他是第一次看到被譽為仁德君子的阜遠舟在他面前生氣,年輕的帝王怔忡片刻,嘆了口氣,然后無可奈何一般,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輕輕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你啊……”
他只說了兩個字,冷漠的神色慢慢淡去,就像神祗瞬間走下了高高的神臺。
怒氣一下子被平息,一代高手就這么被戳了一下額頭居然避不開,阜遠舟有些愣愣的眨眨眼。
所有的強大在對手是心上人的時候,都毫無用武之地。
阜懷堯搖搖頭,喃喃:“你總是喜歡逼著皇兄相信你,偏偏朕每一次都給你機會。”
就像阜遠舟瘋了之后的將他留在身邊的決定,就像那場賭注是信任的豪賭。
他選擇信他,除了為了天下,就是壓上一份微不足道的真心——于他而言,于皇家而言,這份真心真的不值錢。
皇家人的真心,怎么能信呢?
他不記得當(dāng)日醉酒后的事情,所以只是有口無心,倒是阜遠舟微微尷尬地垂了垂眼簾——利用皇兄的私心,他的確理虧。
不過,這關(guān)總算是過了,暫且松一口氣,將來的事……他將來自會負荊請罪。
阜懷堯沒注意他神色,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道:“寧王府朕會叫人去收拾,你挑些太監(jiān)宮女過去,這幾天就搬回去吧。”
“為什么?”阜遠舟猛地抬起頭,臉色一片愕色。
被問的阜懷堯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你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為什么還要住在宮中?”
“你……”阜遠舟瞪眼,臉色眨眼間變幻無數(shù),最后委屈無比地控訴:“皇兄你又不要我了~~~!!!”
“……”天儀帝估計沒見過這么無理取鬧的,一個“又”字震了他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我剛瘋的時候你就威脅我,趙衡出現(xiàn)的時候你說送我回去,現(xiàn)在又來!皇兄,可一可再不可三!”阜遠舟放開兄長的手撲過去,磨牙道。
“……”
“……”
兩人對視,一個悲憤,一個莫名。
阜遠舟摟著他使勁瞪大了眼,那架勢,像是阜懷堯敢說個“不”字就……哭給他看!!
“彼一時此一時……”他下意識道。
“沒有什么不同的,皇兄答應(yīng)過不會不要我的。”阜遠舟看著他,不服氣地道,“就像我承過的諾,不管是什么時候都有效。”
天儀帝頓了一下,回過神來,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箍著自己不放手的男子的肩膀,“遠舟你真的恢復(fù)了么?”怎么還是這副耍賴的架勢?
阜遠舟撇嘴,“皇兄可以當(dāng)我沒恢復(fù)。”又不是沒丟臉過,怕什么。
阜懷堯試著和他講道理,“你在宮中本就于禮不合,你趁這個機會搬回寧王府,大臣們就不會說三道四了。”
“讓他們盡管來我面前說。”阜遠舟瞇著眼陰森森一笑,對于這樣的人他頗有佩服之感,不過佩服歸佩服,他們敢豎著來他就敢讓他們橫著出宮!
想到這位殿下之前的“壯舉”,阜懷堯開始擔(dān)心起自己的大臣了,岔開話題道:“你既已恢復(fù),待在宮中不會不方便么?”之前就偷偷跑出宮去了。
阜遠舟挑眉,不解:“有什么不方便的?”
阜懷堯差點就說“有什么是方便的”了,想到這個人已經(jīng)恢復(fù),他就覺得有點別扭,不過對方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是沒有想過他會變回原來的永寧王,只是這過程來的比想象中要快。
只是阜遠舟似乎沒有做回那個仁德君子的念頭。
“讓你出宮只是予你方便,朕沒有追究的意思。”
阜遠舟道:“別忘了,皇兄,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有些時日了,只是沒找到機會告訴你罷了,我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阜懷堯登時覺得更不自在了。
“在這里挺好的,總之,皇兄不要趕我走。”阜遠舟咕噥,“我要待在皇兄身邊。”
每一息每一瞬我都想留在你身邊,沒有人可以讓我離開,包括你。
阜懷堯想起夜里這個素來堅毅的男子的模樣,總是要等到他才入睡,習(xí)慣蜷著身子,再小的異樣的動靜都能讓他醒來,如果做了噩夢,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永遠是去摸瑯琊,在瘋癥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睡在內(nèi)側(cè)靠在他身邊,后背永遠只會交給墻壁一動不動,到了后來殺手在京城屢屢掀起風(fēng)波開始才睡在外側(cè)。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心軟。
“罷了,隨你吧,反正這皇宮也攔不住你。”阜懷堯最后還是松了口。
阜遠舟頓時笑開,如火鳳銀龍千樹竟放,好看的不可思議,“啊吶,皇兄最好了~~~”
阜懷堯看著他得逞一般的笑,禁不住深深地懷疑這個所所謂的“恢復(fù)”到底有多少水分。
……
心軟是心軟,不過別扭也始終是別扭。
前后落差那么大,阜懷堯自然是早就猜得到他多多少少恢復(fù)了,可這猜測畢竟是猜測,和真正坦白出來的感覺可不同。
說實話,他有些猜不透阜遠舟想做什么,既然恢復(fù)了,為什么還要待在他身邊?
永遠將感情壓住理智后面的天儀帝估計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寧王殿下的不良企圖吧……
不過……
阜遠舟批改完自己的那份奏折,就說出去練劍了,給點空間給兄長好好地轉(zhuǎn)過彎來。
阜懷堯盯著他的背影離開了御書房,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這個人是阜遠舟,當(dāng)朝神才,御賜永寧王,他都承認自己神志清醒記憶基本完整了,那為什么……還是那么粘人……
天儀帝默默地扶額。
求抱抱耍賴賣萌等等這種事之前幾個月習(xí)慣了,可是出現(xiàn)在正常的阜遠舟身上,讓他一時接受不能。
莫非,這不是阜遠舟性情大變,而是他的本來面目?
阜懷堯覺得太陽穴更疼了。
……
這頭,阜遠舟出了御書房,屏退了宮人,自己拿著劍往外走去。
阜懷堯估計是覺得攔不住他,也沒再度派影衛(wèi)跟著,他就一個人去了御花園,坐在溯陽亭里,四下無人時,打開剛才那個宮女留下的瓷瓶,他看了看里面倒出來的藥丸,然后吞了下去,默默將真氣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一大周天。
體內(nèi)真氣在藥效下時強時弱,他的額頭密密地滲出了汗水,在收回內(nèi)勁時,瑯琊無聲滑出鞘,他的三指指腹在劍刃上輕輕一劃,催動內(nèi)力,一股血水連成一線從傷口處噴了出來。
令人驚異的是,他的血液不是那種純粹的粘稠的暗紅色,而是微微帶著一點紫色的血絲,悉數(shù)濺落到臺階外的泥土里,隱沒不見。
直到血液的顏色恢復(fù)正常,阜遠舟才壓住傷口,看了看左手上這三道口子,又郁悶了——該怎么像皇兄解釋呢?
……
千里之外,錦州,瞿城。
市集里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親衛(wèi)們在暗里跟著,連晉照例易了個容就混進來了,宮清小時候就不喜和人來往,待在孫家都沒怎么出門,又年少就出去闖蕩江湖,這會兒換上一件書生袍子,卸下厚背刀,倒也不會被人認出。
被抓到的操控虎人的章鞏交代說,他接了截殺宮清的任務(wù),另外還有在他身上找一本書,不過章鞏也不知道是什么書,那個神秘人只叫他找找就是了。
可是宮清不記得自己有或見過這么本書,不過照他推測,孫澹將孫家織錦的手藝寫在一本書里,范行知也曾想要這個手藝,說不定談買賣不攏就殺人奪物,然后沒找著,以為孫澹把這個交給了算是半個兒子的宮清。
藍四紫十壓走章鞏和那批虎人回京城后,剩下的人就開始找這本所謂的書了,想知道這里面有什么秘密,值得范行知這么大動干戈,但宮清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眾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回瞿城——孫家廢墟去找。
不過那也只能夜里行動,宮清在客棧里坐不住,連晉就陪他出來溜達幾圈了。
連晉昨個兒沒睡好,掛著兩個黑眼圈有些困頓地跟著宮清漫無目的地走,時不時地東看看西看看,倒也不怕跟丟,正好看完一個小攤上的古玩器物,他站起來,忽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紙袋。
他挑眉,看向?qū)⒓埓e到他面前的青衣男子。
宮清淡淡道:“瞿城特色。”
連晉接過來,打開一看,頓時精神了不少。
紙袋里面裝的是攤得金燦燦的蛋餅,上面撒著香噴噴的芝麻和蔥花,切成一塊一塊的,他拈了塊塞嘴里嚼了嚼,覺得還不錯,又拿了一塊湊到宮清嘴邊,他個性大大咧咧我行我素,周圍人來人往的也沒覺得不妥。
宮清說不上為什么心情好,只是微不可見地笑了笑,張口咬下。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吃,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攤子的時候,忽地被叫住:“兩位公子,不如買個荷包吧,送給心上人,長長久久。”
這聲音脆脆的挺好聽,不過連晉和宮清被叫的有些莫名其妙,側(cè)過頭看見個五官端秀的小姑娘正望著他們,挺伶俐的樣子,也就十一二歲,身上穿著舊衣服,用紅色的頭繩扎著頭發(fā),看得出是家境貧困的孩子,她面前的小攤子上擺著一些香囊荷包手帕什么的,做的還挺精致,應(yīng)該是自己繡的,因為她手里還拿著針線在繡一方帕子。
兩人都屬于那種喜歡小孩子的性格,見她攤子冷冷清清的,就不約而同地蹲下來翻看著這些東西。
連晉邊挑邊問:“荷包怎么賣?”
“五文錢一個。”小姑娘脆生生道,不知為什么,目光總是偷瞄著宮清。
宮清不善套近乎,就悶著頭當(dāng)做不知道。
兩人各自看中了一樣,抬頭,給錢,站起來,互相看了一眼。
連晉就看到宮清手里拿著個荷包,黑色的,繡著個豹子,宮清也看連晉,在他手里看見個青色的荷包,繡的是飛鷹。
兩人又對視了一眼,同時伸出手遞過去,異口同聲,“吶,給你。”
“……”
“……”
連晉撇嘴,直接接了過來,不自主地摩挲了一下,而自己手上的荷包也到了宮清手里。
將荷包收進兜里,和小姑娘道個別,兩個人繼續(xù)并肩往前走,望望天瞧瞧地,就是沒往旁邊看。
拐過了街角,才覺得那股視線消失了,連晉嘖嘖兩聲,“人家小姑娘看上你了。”不然干嘛盯著這家伙不放?
宮清不以為意,“那只是個小孩。”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情竇都未開,怎么會看上他了?而且連晉這笨蛋沒感覺到她也看了他好幾回嗎?
想著也是,連晉聳聳肩,把這件事拋到腦后。
……
果然不出所料,阜遠舟帶著那么明顯的三道傷回去,阜懷堯眼尖,看了一眼就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練劍嗎?”他叫壽臨去拿藥箱,揮手讓自家三弟過來。
“不小心劃到了。”阜遠舟道,走過去乖乖伸手給兄長看。
本來他是打算自己上個藥就算了,反正是小傷,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何不趁這個機會在阜懷堯面前撒撒嬌,兄長一心疼就忽略那股子別扭了~
……他才沒有在用苦肉計!
瑯琊畢竟是神兵,鋒利無比,一劃之下幾可見骨,雖是止了血,但也看上去血肉模糊的,阜懷堯看得眉頭鎖得更緊,“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知道一般高手都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那么不是自己劃的,就是阜遠舟心神不寧了。
當(dāng)然,因為剛才的攤牌,他自然認為阜遠舟是心神不寧了。
阜遠舟用完好的那只手摸摸鼻子,“沒注意。”每次習(xí)慣了,等劃完了才想起來自己現(xiàn)在在兄長身邊。
壽臨拿了金瘡藥和紗布熱水回來,見天儀帝準(zhǔn)備親自動手,非常淡定地退下了。
睡都一塊睡,上個藥算什么……壽臨默默催眠自己。
用手帕沾了熱水,阜懷堯擦拭著粘結(jié)的血塊,露出了里面泛白的皮肉,熟練地倒了金瘡藥上去,抹勻,用紗布包上。
御用的金瘡藥見效快,可也夠刺激的,阜懷堯看他手抖都不抖,忍不住抬頭,十指連心,可不是說著玩的,可是眼前的人正望著他出神,臉色變都沒變。
“不疼么?”阜懷堯淡淡道。
阜遠舟瞬間回神,這才感覺到手指上麻辣辣的感覺,眨巴眨巴眼,“還好。”其實沒有太多感覺。
聞言,阜懷堯嘆了口氣,揉揉他的腦袋,“別總是逞強,朕畢竟是你兄長。”
阜遠舟似乎有些怔愣,好一會兒才伸手抱住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怎么辦,皇兄,你總是這么縱容我,我怕我會忍不住變得更貪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