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月兒灣聽著挺好聽的,不過它不是湖泊河海什麼的,而是一片廣闊荒蕪而且乾旱的黃沙之地,靠近玉衡邊緣的還有一部分是戈壁灘,一望無際,整片地域是弦月形狀的,尖的兩頭正好對應兩個國家,一個是玉衡,另一個是突厥,而這“月亮”凹的一面臨著剛打過仗的大莽,凸的那面對應的就是沙番了。
這片地方可以說是古來兵家之地,有四個國家的邊境都在這裡,一打起來十有八九是從這裡開始的,黃沙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將帥士兵,尤其是國土遼闊的玉衡皇朝,從尖的那頭開始,三分之一的防線都屬於玉衡,一旦越過那黃沙戈壁的天然屏障,玉衡十四州中的三個州城就這麼暴露在那裡,可謂是邊關(guān)重防之地,事關(guān)玉衡生死,壓根不能有一點輕忽。
可是這月兒灣環(huán)境惡劣,光是邊界就綿延上千公里,就算兵力充足,也還是會被防守線過長的問題所惱,畢竟不能用人牆將這條線圍起來吧,守在月兒灣的將領(lǐng)從來最頭疼的就是怎麼分派兵馬,哪裡要嚴守哪裡可以適當放寬。
不是沒有想過要建造防禦工事將那片毫無遮掩的大漠攔住,不僅僅是阜懷堯,他之上的幾任帝君恐怕一生都在掛念著這個問題,只是這個工程之浩大之艱難之勞民傷財實在難以計量,所以遲遲不敢去動它,只略微在一些重地做些力所能及的防禦,阜懷堯會因爲這個傷神就不出奇了。
“我記得鎮(zhèn)守月兒灣的是連家軍。”阜遠舟想了想,道。
連晉出身將門,可謂是虎父無犬子,他年少參兵,二十爲將,大莽之亂時和阜崇臨一起臨危受命,他被封爲忠信元帥,和封將的阜崇臨一南一北抵擋大莽鐵騎順便教訓趁機搗亂的沙番,貌似他還有個外號叫殺鬼,殺紅了眼的時候真的和鬼神附身差不多。
阜崇臨用兵狠絕兇悍,而連晉聰明機變不在他之下,狡猾耐心更在他之上,帶領(lǐng)的連家軍勇猛詭譎軍紀嚴明,所以他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是玉衡軍權(quán)第一人。
現(xiàn)在連晉雖說是調(diào)任京城,不讓其他將領(lǐng)參他獨攬大權(quán)擁兵自重,卻是明降暗升,明裡訓練皇城軍,暗裡訓練新兵,還遠程操控邊防調(diào)度,那裡留守的全是他的一批猛將,各種權(quán)力一把抓,阜懷堯?qū)λ囊兄乜芍^是重中之重,而他看著吊兒郎當罷了,也的確沒有讓阜懷堯失望過。
想到這裡阜遠舟酸酸的想,皇兄對連晉真是有夠信任的……
阜懷堯沒注意他臉色,聞言,點了點頭,“他十五歲開始就在月兒灣鎮(zhèn)守了,朕和他商量過幾次,不過暫時沒有妥善的辦法。”這頭疼了幾代人的問題自然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的。
人力,財力,能力,時間……何其多的問題要解決,而且,建造這麼一個龐大的工事,也不知要犧牲多少百姓,他必須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合適的時機將民怨減到最小的程度。
若是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他這個皇帝做得也沒意思了。
(ps:這種防禦軍事類似於建造長城)
壽臨識趣的退出去不影響兄弟倆的下午茶,阜遠舟拿著那張邊防地形圖看了看,一時間也沒什麼好主意替兄長分憂,畢竟術(shù)業(yè)有專攻,他擅長的是治國安邦。
喝了幾口茶,阜懷堯忽地看了看杯底的茶葉,“這是什麼茶?”和平時有些不太一樣。
阜遠舟很鎮(zhèn)定道:“是鳳凰烏龍,烏龍茶的一種。”
阜懷堯頷首,估摸著是哪裡送來的貢品吧,宮裡的好茶隨隨便便就能挑個幾十種,他沒多留意,只道:“遠舟喜歡喝茶?”他在考慮要不要發(fā)掘一下自家三弟喜歡吃的東西。
阜遠舟繼續(xù)淡定,“附庸風雅罷了。”
阜懷堯失笑,若說神才永寧王是附庸風雅,這世上就沒有多少風雅之人了。
不過相比之下阜遠舟的確更醉心於武學而非學術(shù)。
說到茶阜遠舟就想到甄偵了,故作不經(jīng)意地道:“說起來,翰林院那裡不是有個人對茶藝很精通嗎?那才真的叫風雅。”
“甄偵嗎?”阜懷堯揚起眉,甄偵對茶的癡迷就像蘇日暮對酒的熱愛一樣出名,他笑了一下,“他和蘇日暮倒真的天生一對。”
一口松子糕差點卡在喉嚨裡,阜遠舟趕緊嚥下去,臉色頗有些微妙。
就算知道皇兄不是那個意思,他還是忍不住有點想歪。
那個甄偵神秘的很,這種表面謙謙君子的人最腹黑了,蘇日暮再怎麼一肚子壞水,也有那種劍客的坦蕩蕩,不一定玩的過甄偵那丫的,蘇日暮很容易吃虧啊……
“怎麼了?”看他一臉糾結(jié),阜懷堯不解地問。
“我只是覺得,”阜遠舟揉揉鼻子,表情詭異道:“蘇日暮一定會被甄偵欺負……”
“?”阜懷堯更加疑惑,“爲什麼?甄偵的武功比不得蘇日暮。”蒼鷺都敗在阜遠舟手下,能和阜遠舟打個平手的人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看來皇兄對甄偵挺了解的……阜遠舟聳聳肩,“武功高又怎麼樣?抵不住人家耍陰招啊~”他被人譽爲皇朝第一高手,還不是差點死在一杯毒酒上……好吧,他自找的。
阜懷堯失笑,“朕不認爲蘇日暮是個安分的人。”
這麼說皇兄覺得甄偵也不安分咯?阜遠舟想起蘇日暮,總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含糊道:“那傢伙嘴皮子是死賤死賤的,愛酒如命……不過心地挺好的。”不管怎麼說甄偵照顧著他是事實,蘇日暮這人混不吝的,不過和江湖人一樣,最重報恩報仇。
白衣的帝王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
阜遠舟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摸摸臉也沒發(fā)現(xiàn)不妥,費解:“皇兄?”
阜懷堯若有所思,忽地淡淡道:“遠舟你認識蘇日暮。”
沒有疑問沒有驚訝,純粹的陳述句。
阜遠舟心裡登時一咯噔,兄長的眼力比他想象中更銳利,是他疏忽了。
微風拂動著窗邊明黃的紗帷,更漏的水滴滴落下來,在寂靜的御書房裡顯得很是清晰。
阜遠舟突然低笑了一聲,眼角眉梢舒展開,他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靠上去,笑著道:“知我者,莫若皇兄也。”
這般語氣這般言語這般動作,讓阜懷堯一下子耳根微紅,不過臉上還是維持著慣來冷冷的表情。
阜遠舟蹭了蹭他的胸口,努努鼻子,道了一句:“你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不認識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但是阜懷堯能聽出其中含義,一開始不認得是因爲不記得,後來就想起來了,阜遠舟在逐步恢復記憶。
“那他爲什麼也裝作不認識你?”他有些好奇這個。
阜遠舟咳了一聲,乾笑:“他以爲我被軟禁了。”那時四周是有幾個影衛(wèi)在暗中跟著的,不過後來被兄長封口了。
有這麼個猜測還敢接觸試探……看來兩人的關(guān)係比他想象的要親密。
“皇兄。”阜遠舟伸出一個手在他面前搖了搖。
阜懷堯低頭看他。
俊美的男子露出有些遲疑的神色,“遠舟不是故意的……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說的,聞……蘇日暮不會對朝廷不利,你查不到他的出身也只是私人原因而已,他天資縱橫,不在我之下,不過他也看到了,他那個樣子……我只想給他找點事做,沒有太多理由,皇兄,我保證我說的這些是真的。”
難得蘇日暮有個奮鬥目標,哪怕是被他拎著來的,他也不想落個空。
他和蘇日暮在一起磕磕碰碰走過很多年了,從很小很小開始,甚至在阜懷堯之前,彼此就見證了對方最狼狽最生死攸關(guān)的日子,那種生死之交的感情不是常人能體會的,若說他愛阜懷堯,那麼那個酒鬼於他而言就是歃血爲盟的兄弟,阜遠舟還有個親哥哥,有煊赫身份無上地位,而蘇日暮……孓然一身,除了他,沒人再記得他是誰了。
阜懷堯揉揉他腦袋,並無追問的意思,“朕明白。”
能讓你如此陳情,蘇日暮想必也是你的至交,你能說服他入朝爲官,於我並未不利。
你總是太重感情,他也將把柄交到了我手上。
聽到他這麼說,阜遠舟不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把心提了起來,安靜地等待下一句話。
相處的這些時日,讓他比誰——甚至是阜懷堯自己——都瞭解眼前白衣霜雪的男子細微的不同神態(tài)不同動作隱喻的含義。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阜懷堯便道:“蘇日暮的事與朕無關(guān),你的事,朕恐怕就不得不問了。”
該來的還是要來,阜遠舟放開他,正襟危坐,一副“我很乖非常乖”的表現(xiàn),“皇兄問吧。”
其實阜懷堯早就該問了,瞞是瞞不下去的,爲這一天,他已經(jīng)鋪墊了很久了。
對方的表現(xiàn)讓他微彎了一下嘴角,思索片刻後,那雙狹長的雍目緩緩眨動了幾下,他的眼眸裡掠過一些極深沉的東西,“記不記得朕登基之前說過的話。”
阜遠舟差點苦笑了一下,不過覺得在這個時機不適合,“遠舟記得。”印象實在太深刻,甚至不用特指都能想起。
——遠舟,我若發(fā)現(xiàn)你騙我,我就親手殺了你。
那時,眼前這人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冷漠威嚴的聲線比平日更加低沉,像是壓抑著什麼極度隱秘的東西,低聲念他的名的時候,像是飽含遠久記憶裡的某種情感,但也冰冷異常。
這種感情,他當時不能明白,如今卻是心如明鏡。
越是明白,負疚感就越深,偶爾午夜驚醒,都是這人發(fā)現(xiàn)事實後哀傷的眼,迫得他不得不提前攤一次牌。
即使他這麼選擇自道義上是沒有錯的,但是錯只錯在情義上,他負他信任二字——無論多少。
阜懷堯緩緩眨動著眼睛,似乎在藉由這個動作來思考,吐字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字字清冷不見異樣,“你……恢復多少了?”
阜遠舟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沒有忽略他的任何一個動作神態(tài),他很久沒試過這樣嚴陣以待了,如履薄冰般把每一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分析會不會有行差搭錯的地方。
這是他和阜懷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攤牌,一步走錯以後就難以爲繼了。
他明面上還是從容的,心下謹慎地衡量了一瞬,道:“皇兄是指哪方面的恢復?”神智,還是記憶?
修長的手搭在了描有騰龍浮雲(yún)的扶手上,霜白的指尖輕叩了一下上面的紋路,帝國的王者垂下睫羽望著他,冷漠的神色像是神臺上的神祗,“你能說多少就多少,朕,聽著。”
氣氛瞬間微妙起來,彷彿對峙的兩個人方纔沒有溫情的擁抱。
阜遠舟再次把話在心底排演了一遍,確認沒有破綻了纔開口:“遠舟覺得自己很清醒了,這段時間不會像開始那樣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時候……本能會在理智之前,控制不了,現(xiàn)在不會了。”
“這段時間?”阜懷堯慢慢重複這四個字。
阜遠舟沒有刻意去解釋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點頭,繼續(xù)道:“至於記憶方面,我沒有概念,大概是想起了很多,但是我不確定是全部。”失去記憶的人對時間記憶都是沒概念的,他這的確是實話。
“想起很多是多少?”
“足夠遠舟知情識勢。”他如是道,安之若素。
阜懷堯看著他,看到那雙明澈不帶野心的眼睛,不自主地微微怔愣片刻。
午後這個人說起兩人初見時的溫柔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浮現(xiàn)在眼前,幾乎令他維持不住冷漠的神色。
“這一段時間的事都記得?”
阜遠舟眨眨眼,點頭。
“包括崇臨的兵變?”
阜遠舟點頭。
“那杯毒酒?”
頓了頓,阜遠舟點頭。
“父皇的死?”
阜遠舟點頭。
“奪嫡之爭?”
阜遠舟屈指摸摸鼻子,還是點頭。
“江太傅?”
阜遠舟點頭。
阜懷堯睫羽輕動,“……冷宮?”
阜遠舟點頭,這次很自然,並不將那些記憶引以爲恥。
琥珀色的眸子泛開一絲細細的漣漪,“德妃,和劉家?”
阜遠舟靜靜望著他,眼裡倒映著他的影,似乎想在他眼裡讀出什麼,最後只是無聲地點頭。
年輕的帝王徐徐後仰些許,筆直的脊樑靠在了龍椅的靠背上,濃密烏黑的發(fā)從半束起來的玉冠中瀉下,伴著兩邊嵌有碧藍瑪瑙束下兩道長長的銀白絛帶垂落在印有浮雲(yún)穿花圖的衣襬上,他的姿態(tài)看起來很放鬆,像是閒話家常一般,好似不覺得眼前這個正在和自己攤牌、有皇朝第一高手之稱的男子是個威脅。
阜遠舟也不動,端坐的姿態(tài)優(yōu)雅而鎮(zhèn)定,脊樑是挺直的,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卻不具有威脅性——蘇日暮怎麼說的來著,把自己當成一隻貓,而不是獅子,或者說,不是狼。
“如果你都記起來了,就該清楚,”阜懷堯淡然迎著他的視線,字字淡漠,“朕是你的半個仇人。”
一針。
見血。
俊美無儔的永寧王幾乎想輕笑出聲——這就是他的皇兄,殺伐果決鐵血手段的當今天子阜懷堯。
他就真的笑了,笑聲裡溫和和冰冷摻雜在一起,好看的眉眼都是彎著的,可是他眼裡卻看不出半點感情,“古往今來,悲劇總讓人銘記得很牢,對吧,皇兄,”他嘴角的弧度更深,尖銳地彷彿可以刺破臉龐,輕聲說:“比起母妃和劉家的死,我記得更清楚的是他們怎麼樣要我死。”
記得一清二楚,噩夢裡都是他們的影!
官場傾軋碾壓,他盡全力護著他們,沒想到從他背後捅上一刀的也是他們。
那些所謂的親情,原來都不如他們家族他們自己的興榮衰敗生死存亡。
子諍——自爭,德妃養(yǎng)育他,就是爲了替她替劉家去爭罷了,他聽她的,隻手操縱棋盤十幾年,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親身母親捨棄的棋子。
阜遠舟澄澈的眼裡籠罩上一層驚心的陰霾,說不出是怨是恨還是哀傷,或者都有。
阜懷堯無端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伸手摸摸他的頭,就像素日裡一樣。
阜遠舟微愣,曜石雙瞳裡的陰霾瞬間散個乾乾淨淨,他抓住兄長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手裡,拇指輕輕摩挲著他腕上那條手繩,坐在那裡有一些出神,似乎在平息自己的心情。
在這樣的境地下,這樣親密的動作讓天儀帝覺得些許不妥,想要掙開。
阜遠舟仰頭看著他,臉上有種特別的神色。
阜懷堯被他看得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冷不丁被抽走一般,說不出的疼痛,他無聲地嘆口氣,就放鬆下來了。
“皇兄……”阜遠舟握著他的手低聲地喚著他,沒有說什麼,好像這麼念著就會心裡好受些似的。
“爲什麼要留下來?”阜懷堯問,聲音清冷。
“爲什麼要留下來?”阜遠舟重複著這個問題,笑了笑,似乎覺得阜懷堯有些明知故問一般。
阜懷堯禁不住輕微蹙眉,“朕想知道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