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的行進路線,在初入城時,突然發生了改變,沒有直接到軒轅家位于東郊的天錦織造坊,在城里的幾條最繁華的街道上轉了一圈兒。
原因便是織田亞夫聽輕悠說,軒轅家在城中也有幾家自己的鋪子,覺得有些意思,便想順道去挨個兒看看。輕悠覺得亞夫的理由很充分,且他們先前雖逛街購買過衣飾,卻是相當隨意,沒有特別關注自家的陳衣店的情況。
軒轅寶仁聽了輕悠的話,也不管小三和小四的意見,叫司機繞了幾圈兒,一行人將城中的八家大小不等的鋪面逛完后才到織造坊。
時間就超過了預期拖到了中午,到織造坊時,正碰上繡娘們休息吃午飯。
“亞夫,你看,這塊牌扁就是前朝御賜的真筆。”輕悠一到坊子,興奮地拖著亞夫沖到了黑漆大門下,指著頭頂那塊黑底金字大扁:天下第一錦。
“嗯,的確是御筆真書。”亞夫微勾著唇角,淡淡點了點頭。
兩人便就前朝皇帝的書法和詩詞,交流起來。
軒轅寶月過來,看著兩人有說有笑,談論著共同的話題,一副琴瑟合鳴的和諧樣兒,心頭酸氣直冒,大步進了大門。
立即聞著滿堂飯菜飄香,看著一個個抱著搪瓷大碗邊吃邊說笑的繡娘工人,一張精致妝容的臉繃得死緊,忍不住一口怨氣就噴了出來,“真是的!都怪你們,瞧瞧現在都什么時候了?趕了半天就跑來看這些人吃喝拉撒,像什么話呀!”
她一邊捂著口鼻,腳一跺就調頭往回走,錯過輕悠和亞夫時,故意狠狠瞪去一眼。可走了幾大步,居然就沒一人叫住她,說一句討好安慰的話,越想越氣,到大門口時看到一口紙箱子,抬腳就踢了出去。
未想箱子一翻倒,里面滾出一團團的繡線轱轆,撒了一地,嚇得正在搬運的工人齊聲吆喝,全部跑出來幫忙揀。
本來不想理她的老大軒轅寶仁一見,沖出來就狠狠罵了她一頓,“不想來就不要勉強,汽車就在外面,你要回家享受舒服,現在馬上可以離開。這里是工作場合,不是你大小姐的閨房,可以任你撒潑。今兒我們來是辦正經事兒,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就趁早離開。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堂堂軒轅家的三小姐,你這樣胡亂來丟的是誰的臉!”
軒轅寶月被罵得一頭冰水,輕悠想上前勸說,卻被織田亞夫拉住,搖了搖頭。
依小三的驕傲性子,她這時候心里正惱著因為他們才來晚了,心情不暢,若這時候他們再去勸說,在小三心里難免就變成了看人笑話的悻悻作態,勢得其反。
然而,織田亞夫的目光瞟了眼小四錦業,錦業癟了癟嘴,本來依他的性子,以往是絕對不會淌這渾水的,可……
“四哥,你去勸勸大哥啦!三姐好像要哭了。要是回去被爹知道,我們都要挨訓的。到時候罵咱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多冤枉。”
輕悠也立即想通,上前扯了扯四哥的袖子。
軒轅錦業看著揪著自己袖子的那只小手,眸色變了變,哼了一聲,打掉了輕悠的手,還是上前去勸老大。
待人回來時,輕悠挨上前低聲說了句“謝謝四哥”,抿著小嘴退回亞夫身邊,和亞夫相視一笑。
軒轅錦業又哼了一聲,大步走掉。
……
“就吃這些?”
當一大碗蓋著大鍋菜的白米飯送進幾人手里,第一個嚷嚷的自然是軒轅寶月。不過大哥的一個厲眼過來時,她立即閉了嘴,扭曲著臉,抱著碗走開了。
現在,他們是在織造坊看場的老師傅洪叔的辦公室,一間高梁大堂屋里,正前神翕上焚香供奉著保佑商人財運的財神老爺,一身團福字的漆金泥塑身子,腳蹬元寶,手拿串銅錢,都是帖著金箔,亮閃閃的十分惹眼。
而他們身下所坐的也不是尋常人家慣用的木桌椅,而是頗有些西洋派頭的白橡木繃皮黑沙發,大理石矮幾上放著一座珊瑚寶樹,寶樹上也有金銀絲纏造的樹藤,十分華麗貴氣。
但這些不中不西的東西堆砌在一間屋子里,怎么看,都覺得不倫不類,奢華有余,俗氣已極。
“好大一坨肥肉哦!”
“不準挑食。”
“我沒挑啊,艾伯特說了不能吃得太油膩,容易得膽結石,像爹那樣,我可不要。”
“你就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才沒,我們女孩子要保持身材的,你不懂啦!幫我吃肉,我吃你的菜。”
“你是希望我得膽結石不成?”
“你這么瘦,哪會呀!來來,多吃點肉肉,你們男人關鍵時刻才能出大力氣。”
亞夫看著碗里多出來的紅燒肉坨坨,眼眸忽然一瞇,湊近那暗渡陳倉的小偷兒,壓低聲說,“那倒是,關鍵時刻都是我在使勁兒。你倒是會享受!”
她“O”著小嘴看著他,他夾起一團肉塞進她嘴里,俊容上的表情曖昧得讓她一下紅到了耳根上。
“你也必須多吃些肉,這樣我才有好肉吃。”
一旁的軒轅錦業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說了句“膩不膩味兒”,抱著碗跑出屋子蹲在了大堂外的石階上吃起來。
這時,軒轅寶仁剛又從食堂打了飯菜過來,叫大家添飯菜。
輕悠就挨了過去,開始精挑細選起來,還不時抱怨這食堂的大鍋飯菜果然是不怎么地道,惹得男人們訕笑不止。她便說起楊記食堂的飯食標準,兩廂對比,倒也讓人眼耳大開。
看她壘了一碟子的菜和肉,軒轅寶仁打趣,“小七,你就只顧著你未來相公,哥哥姐姐們都不管啦?”
輕悠紅了臉,立即給兩哥哥布菜。又發現這盤子不夠用,忙跑去廚房拿干凈盤子。回來時,她臉色有些古怪,但見著大哥吃得正香,暫時按下了剛才在廚房里偶遇的事件感想。將盛好的一盤菜,遞給了亞夫。本來想給軒轅寶月送菜,卻不見了人。
亞夫主動端著菜盤子出來找軒轅錦業,就看到人已經換了位置,坐到廊中庭的石桌前,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萬字團花紋唐衫,蓄了一對山羊胡,肥臉圓腹,面相頗為喜氣的中年男人,正是看場師傅洪叔。
一句話隱約飄來,“四少,你一定要為咱們多說話啊!”
但一見到他來時,立即換了口,忙笑著說,“喲,新姑父來了。這菜可是七小姐布的?呵呵呵,你們現在兄妹和睦,一家團圓,老爺子一定高興得很,這病也該好得快了。”
說著,這又團著一副彌勒佛似的笑臉問亞夫什么時候能喝到他們的喜酒,亞夫淡淡地應了一聲,似乎感覺到對方冷淡疏離的氣場,沒說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亞夫端著碗出去跟錦業蹲在了一起,將那碟菜放到錦業面前,錦業還是那副冷漠不屑狀,但筷子還是朝盤子上的大肉進攻。
亞夫看著那離開的福態背景,勾勾唇,口氣極淡“四哥,說實話,我覺得天錦坊這樣子發展,遲早要倒閉。”
啪一聲筷子被按下,軒轅錦業凝眉怒目瞪過來,“你胡說什么?”瞬間又覺不妥般迅速斂去了臉上了不忿,重又拿起筷子猛扒兩口飯菜,埋頭不起。
瞥過那只骨節泛白的手,亞夫又道,“在港城,幾乎所有的現代企業都實現了機械化生產,像這種純手工的作坊早就被淘汰到瓜哇國去了。你以為,你們就憑這幾個小小的手藝人,能撐得過越來越精細的機械生產么?”
軒轅錦業抬頭狠瞪過來,“這里是芙蓉城,不是港城,少來你那套。”
亞夫勾起唇,“可惜,天錦織造坊的東西遠銷到全國十多個省市地區,近年來銷量怕是不怎么樣吧?畢竟,現在皇朝倒了,穿衣打扮已經沒有什么特殊規制,老百姓但凡有個嫌錢的誰不愛穿錦、繡、綾、羅,便宜又實惠的自然為大家爭相捧之。現在只愁你沒有好花樣兒,根本不愁銷路。可惜……”
這么大個市場需求,天錦織造坊竟然越做越虧,是何道理?
“你少在那威言聳聽!我們坊子里的這些繡娘子,隨便一個要是出去,都會成為別家紡織廠精品庫里挑大梁的大師傅。這些手藝就是過一百年也不可能被機械模仿出來,更不用提咱們家的金字招牌麒麟錦。”說到此,軒轅錦業的雙眼大亮,一下子注入無窮的信心般,一字一句道,“想來,就你這個漁村來的小商人,恐怕這輩子都沒見過‘天下第一錦’的風采,才說出那樣不知深淺的話來,哼!沒些真見識,就少在那班門弄斧!”
說著,幾下扒完了飯菜,打著筷碗兒,轉身就走人。
那氣不過的模樣,實在讓人好笑。
然而,看到錦業剛走到門口,洪叔竟然還等在那里,又迎上去,兩人說著話走遠了。
這個軒轅四少,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有意思。之前拿酒色試探他不成,還帶他去賭坊溜達,自己輸光了錢財,靠他才算勉強扳了回來。故而兩人面子上,多少還過得去。
總是一副紈绔子弟狀,明明自己連什么是緞、什么是錦都分不清楚,談起自家的秘傳織品,又一副不容人褻瀆的護短樣兒。
……
屋里,輕悠壓下剛才在廚房里碰到的疑惑,挨在大哥身邊,低聲說,“這里食堂的飯菜,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也不比以前楊記的食堂了。”
寶仁挑眉,“那當然,我們軒轅家向來不會苛待自家繡娘。現在競爭那么激烈,多少人高薪來挖我們的繡娘,她們都是看在爹的面子上,還有洪老在這些吃食用度上的細致大方,顧念老雇主仁慈,沒有離開。我們的手工繡樣,向來都是官家太太們的首選。要不是有這一塊保著,民用低端市場上,我們真是爭不過那些機械作坊里的廉價紡織品。”
輕悠點頭,“高端織品向來是一個品牌含金量的表現,這也是跟其他織造坊和紡織公司競爭的一大金字招牌。有了這個核心競爭力的產品,再發展應時而需的中低端產品,就事備功半了。”
聽著妹妹一針見血的見解品評,軒轅寶仁只覺得像打了一劑興奮劑,連連點頭,又給小妹碗里添了塊紅燒肉。
“就剛才這繞了一圈兒,你發現了什么?”
輕悠搖頭,“暫時沒有。不過,就這屋子里我倒是有些小小的發現,哥,你不覺得洪叔把自己的辦公室布置得太……”
“奢華了?”軒轅寶仁笑了笑,“其實,當初我跟你一個想法。覺得應該樸素嚴謹一些。但洪叔說,坊子里接待重要顧客,就只有他這里可以撐撐門面。太寒糝了,人家真不會把咱們看在眼里,熟悉的老客戶不談,像有些官家太太、軍閥夫人,就特別注重這些。你看你三姐,不就是這樣的。后來我到上海南京出差,人家還專門設有豪華舒適的貴賓接待處,比這里不知豪華多少倍,甚至還附有公關小姐,都是……咳,你應該知道吧?”
看大哥居然如此避諱,輕悠暗笑,點頭,“知道。只是……”她又看了一眼,還是換了話題,“如果咱們來這里,事先沒人知道做應付準備,那么我覺得咱們坊子里的員工精神面貌還是不錯的。下午,我們再看看繡娘們的生產情況,讓洪叔把這兩年的生產數據資料準備齊,咱們帶回去研究一下。”
軒轅寶仁心下按了一按,應了聲好。他抬頭再環顧四周時,就輕悠提出的異議,心下也有一些計較。
……
“別碰!”
繡娘的聲音又急又疾,喝呼間,整張臉都漲得通紅,目光又怒又怨地瞪來一眼,輕悠趕緊收了手,說了聲抱歉。
“不碰就不碰,真是莫名其妙!本姑娘身上穿的都比這玩藝精貴,還稀罕碰你那粗綿布。哼!”軒轅寶月可受不了被個下等人喝斥,屁股一扭就走掉了。
那繡娘面上閃過不安和焦躁,嘴上解釋著“弄亂了線頭子,這一卷布就全廢了”,抿了抿嘴背轉身繼續穿棱走線,動作比初時僵硬了好幾分。
輕悠又道了幾句歉,訕訕地走開了。
眼角余光也不經意地捕捉到整間堂屋里,十幾個繡娘的異恙表情,有交頭接耳的立即就分開了,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她憶得幼時也跟父親進過坊子,那時候她比現在可調皮多了,不知道弄壞幾架紡織機,被父親打屁股時,繡娘們全都幫著勸說。
“七姑娘,你千萬別生氣。她們接的都是官家太太們的活,要求精致得很,大家趕工加班都很辛苦,難免神經繃得緊了些,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來來,大娘給你拿好吃的大白兔奶糖,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洪大娘是洪大爺的老婆,也是幼時最寵輕悠的繡娘。
兩人出了屋子,走到角落沒人處,輕悠才問出了心底的疑問。洪大娘一臉難色,輕悠做出委屈受傷的模樣,說只是謹遵父命跟著哥哥來瞧瞧罷了,順便探望一下大家。
許是這被冤枉的表情做得足,也或者洪大娘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便說了以下的話,“還不是之前聽人說,老爺自打做了西洋手術病好了后,就開始對洋人的那些機器感興趣了。大家擔心老爺也要用機器來織布,遣了大家離開。這都做了幾十年的繡工,家里多少張嘴等著喂,要是工作沒了可不愁死個人哪!小寶兒,你爹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可得回去幫咱們娘們說說話呀,那些機器生產的東西都是一股子機油臭味兒,人哪里穿得了呀,咱們一針一線織出來的,那才是……”
輕悠聽后,聯系之前廚房里碰到被廚娘甩臉做色的事,終于明白這些人看到她和三姐為什么那么不高興了。她們這些向來為族規排除掉的女人,竟然也能進坊子里了,坊子里的女人們和工人們,自然就嗅到了“變革”的危險氣息,任何人對于威脅自己生存的人事物,會有這樣不待見的表現,也都可以理解。
輕悠沒有做多解釋,謝過了洪大娘,表示一定會將繡娘們的意思傳達到位。
突然,不遠處的另一間繡房又傳來喝斥叫罵聲,輕悠跟著洪大娘急忙跑去看。將近時,看到繡房的窗戶都修得十分高,不若其他繡房從走廊外就可瞧見里面的情形,這房間的窗戶都超過了一人多高,且門外還站著身著藍布褂模樣有些兇悍的大漢,連那大門都是鐵鑄的。
“這也是繡房么?”
“當然。”
“繡精織品的么,看管得這樣嚴密?”
洪大娘壓低了聲,“就是精織品。還有一間全封閉的密室,聽說就是用來繡那……”
輕悠接口,“麒麟錦?”
洪大娘不再出聲兒,看著門口正跟守門大漢拉扯叫罵的軒轅寶月。
輕悠知道有些事不易深問了去,先莫說對方當前的心態敏感不適交流,自己是軒轅家的小姐,對方只是一個雇工,立場也完全不同。
軒轅寶月一看輕悠來了,便覺抓著救星,噼哩啪啦倒豆似地說了一堆委屈,“……這些都是我們軒轅家的東西,憑什么我看一眼就不成。簡直笑話,我會偷自家東西嘛!你們是什么意思,簡直豈有此理!我回去一定告訴我爹,把你們通通都開除掉!”
那寇丹十指一揮,門前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輕悠頓時覺得自己被三姐強迫架在了烤架上,成了眾矢之的,忙搖手叫她閉嘴,軒轅寶月卻變本加厲。
一個看場師傅模樣的中年男人站在眾人前喝道,“就算三小姐你姓軒轅,但現在你也嫁出去了。咱們坊子里自古以來就有戒訓,外人不能進精造房。這也是寫進了軒轅家宗祠的規矩,百年沒人可以更改。就算三小姐您把老爺抬來,咱們也不會認這個理兒!大家說,是不是呀?”
頓時,所有人都舉著手呼喝贊同,聲勢驚人,一雙雙眼眸瞪來都含著明顯的敵意。
軒轅寶月還要叫,就被輕悠往后攥,這時男人們也聞風而來,亞夫一見這情形,心如明鏡,將輕悠拉進了懷里,站到一旁,讓軒轅寶仁去處理這一切。
“各位,請聽我說一句。舍妹第一次來坊子里不懂規矩,我代她向大家道歉。”
那看場師傅一舉手,所有人才停止了呼喝,卻凝眉肅臉地站了出來,威嚴十足地說道,“大少,不是我們存心為難三小姐。實在是這繡坊里的規矩,早就是老祖宗們定下來的,精造房是咱們天錦坊的活字招牌,就是老爺在這里也是要給咱們幾分薄面的。三小姐不尊重我們無所謂,我們也就是一個小小雇工罷了。”
“黃叔,您別這么說,坊子能維持到今天也都靠您和大家的功勞。”
“既然大少爺這么說,老黃我今天也居這個功,說兩句心里話。不管坊子怎么改革,這族里定下的規矩絕對不能改,外人不得踏入織造坊重地,否則就以違返族規。若是泄露了坊里不外傳的秘密,那就是族里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人!”
說著,就狠狠瞪了眼軒轅寶月,寶月躲在大哥身后嚇得滿臉蒼白直哆嗦。
就算是輕悠,也遭到了周圍所有人的敵視。
這也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宗族力量的強大,這里幾乎所有的繡娘工人都是出自同宗同族,其忠心自然不用多說,若非如此怕早就被競爭企業請走了。而那些守舊的勢利為了保護一個從客觀立場來看明明已經沒有那么大價值的事物,竟是可以豁出老命地去維護,甚至不惜威脅恐嚇他人。
突然間,她明白了當年父親的苦心,還有頭晚父親語重心長地談到天錦坊里情況的時候,那份凝重的心情。
織田亞夫揉了揉輕悠的手,便攬著她先行離開了。
……
一路上,行經之處投來的目光都不怎么友善,那就像他們完全是一個外來入侵者,十分不討喜。
可他們明明就是來察找問題,尋求天錦坊的發展出路,卻遭到這樣的誤解和排斥,不得不讓輕悠微感沮喪。
坐上車時,她摸出大白兔奶糖,問亞夫要不要。
亞夫揉揉她蹙起的眉心,接過糖,剖開糖紙,卻把糖喂進了她嘴里,說,“現在需要甜一甜,寬寬心的是你自己。別多想,這里的問題看起來嚴重復雜,其實,也很簡單。”
“你已經想到解決辦法了?”奶奶的香味兒,讓她覺得好受了些,看著男人自信自傲的模樣,心底就舒服了好多,靠進了他展開的臂彎里。
“變革,變革,即是要變,必然存在革除舊弊,去舊迎新。誰也不想成為被淘汰革除的那一端,會有矛盾沖突和不理解,也是人之常情。昨晚你爹已經跟咱們透了些底,你也不用太在意那些人的眼光。”
“可是,洪大娘和黃叔他們,都是坊子里的老人了。這奶糖還是洪大娘給我的,小時候,我隨爹爹來坊子里玩,他們對我都很好。我想不通……”
“再親的人,有時候碰到利益問題也難免撕破臉。你會難過,也是幼時承了他們的情,才會特別不舍。
但織造坊改革一事刻不容緩,這是為大家的利益著想。否則,你們族里賴以生存的這個織造坊就真的會走到日薄西山、窮途末路。
再說,我們搞改革并不是要把這些人都解雇掉,從長遠發展來看,改革舊的手工式主營模式,引入機械化流水線生產方式,其實是讓他們自我提升的最好辦法。到時候若看到新的利益增長點,他們的怨恨和不理解,也就不攻自破了。”
聽他說得這般頭頭是道,充滿希望,輕悠吁了口氣,高興地握著那只大手,“亞夫,你是不是以前就碰到過,這么清楚?看你好像一點不擔心。”
“何止。”
“呀,那你快說說,以前你碰到的那些不通情理的老古董?”
他點了下她的鼻子,“太長了,今晚你若來我房里,我慢慢跟你講。”
她嬌嗔一聲,揪了他手一把,他抱轉過她的身子,雙唇就壓了上來,正當兩人吻得難分難舍時,有人來敲了窗子,站在外面的正是別開一臉尷尬的軒轅寶仁。
“小七,亞夫,正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談談,就坐你們的車回去吧。”
車里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這定是有話要私下里說了。
“哥?”
軒轅寶仁一上車,就坐到了兩人中間,輕悠別扭地嚷了一聲就被橫了一眼。
“女孩子家,就算要嫁人了,你也還是軒轅家的女兒,凡事要懂得矜持。”回頭又跟亞夫說,“爹都說了,在咱們家就得講咱們家的規矩。”
亞夫非常恭敬地應了聲“大哥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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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悠嘟起嘴,將頭扭到一邊。這男人就會在人前裝模作樣!
軒轅寶仁才說,“唉,今天,你們也都看到了。其實不是爹不想變,而是眾怒難違。以黃叔和洪叔為代表的坊里的老人,一致都堅持老路子,虛臾不改。那精造房,也是在他們兩人的建議下才造起來的。”
“的確,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法。”
“今天我們只是來看看,他們就這么大抵觸情緒。我都可以想像要是爹真提出要引入機械化生產,恐怕就會有人拿刀子殺到咱們家來了。”
“你們宗族里的權威如此之大,如果要改革,怕是得先說服族里的長老吧?”
軒轅寶仁更是一嘆,“當年爹想保小七都沒能成,何況是關系到一族興榮的秘密織造技術?根本不可能!”
一時車內三人都失了聲,氣氛又凝重起來。
半晌,軒轅寶仁還是忍不住問兩人有沒有解決辦法。
輕悠接過亞夫的眼神示意,說,“大哥,必須斧底抽薪,否則,就毫無出路了!”
軒轅寶仁雖心中有數,聽聞也一臉沮喪。
俗語道,窮則思變。
可事實上,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常常都是一個牛角尖兒鉆到底也死不回頭。病痛可治,誤會可解,但人的某些舊有觀念卻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變。
否則,國民政府的新婚姻法發布后,至今包辦婚姻仍是主流,而新文化運動開展幾年來,還有不少人因為巫醫而喪命,非把洋大夫的西醫說成惡魔。
其實,輕悠心里還有一個擔心,家里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根本解決不來,亞夫身為一國遠征軍的統帥,怎能一直陪著自己待在這小城市里呢?
比起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她家的小繡坊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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