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耽擱,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大門口。門閂已經落鎖,我來不及找鑰匙,直接扣住卡著門閂的木槽,發力向懷中一拉。喀嚓一聲,木槽裂開,門閂脫落,大門猛然敞開,嘭地一聲撞在我胸口上。
外面風大,風中隱約有虎豹、貔貅、蟒蛇撲面而來。怪物之後,似有十幾位披頭散髮、手舞長鞭的怪人懸空而立,不住發出驅趕之聲。
我後退一步,卸掉了大門反撞之力,隨即前進三步,擋在門口正中。
怪物、怪人都是虛空幻影,到我面前時,忽的一聲就消散不見了。
我不敢大意,沉腰坐馬,牢牢地把住門口。
街上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著,只剩來去盤旋的怪風、怪物、怪人。
我不求其它,只求牢牢守住大門,前面阻擋進風,後面釋放出風,以減輕張全中的壓力。
百忙之中,我向南面望去。
五龍潭的青瓦白牆約在一公里外,白牆裡面,大樹枝繁葉茂,薔薇奼紫嫣紅,一派和諧盛世的園林美景。
作爲一名奇術師,我注目於那白牆上的扇形觀景窗。
中國建築講究“移步換景”,這種“透而不空”的扇形窗正是人工造景的關鍵手法。正是由那些窗子裡,我看到了更多徘徊園中的暴躁怪物。怪物乘風而動,有其形而無其實,等它們聚集成形時,就是人類的死期了。
既然那裡就是一切災患的源頭,我索性逆風而進,大踏步南行。
“天石,不要去,太危險!”連城璧在我身後大叫。
我從不亡命躁進,但現在到了“捨身堵槍眼、託舉炸藥包”的關鍵時刻,我不上誰上?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連城璧叫不回我,也追了上來,跟我並肩前行。
風極大,風力猛推之下,我們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好幾次,大風險些吹掉了連城璧肩上斜背的長槍,幸好被她及時抄住槍托,倒提著向前走。
凡是狂風,必有風眼。只要找到風眼,鎮住或者是直接破壞,就能結束這場混戰了。
“正前方,右側第二個觀景窗看進去,查找風眼,射擊。”我簡潔有效地通知連城璧。
從那觀景窗望過去,我能看到五龍潭畔怪石嶙峋的人造假山,還有湖北岸曲水池邊孑然豎立著的中日友誼紀念碑。
“風眼就是……紀念碑,瞄準它開槍……”我一旦確立了目標,立刻吩咐連城璧開槍。至於爲什麼認定紀念碑就是風眼,則是出於我的敏銳直覺判斷。
紀念碑是五龍潭公園內的一道小景,既不受人歡迎,也不遭人排斥,只是靜靜地立在水邊,充滿了異國風情。
古人發明石碑,是用於紀念、祭奠、懷戀某個人、某件事,可那石碑設立之處,卻完全不符合上述定義。
連城璧雙手舉槍,但是風實在太大了,她根本穩不住槍管,更無法瞄準。
我橫跨到她面前,彎下腰,雙手按著膝蓋,頭向左肩稍稍傾斜再次大叫:“用我的肩膀當槍架,我們沒時間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生死存亡之際,找到這種稍縱即逝的機會更是難上加難。
“好!”連城璧一邊迴應,一邊將長槍架在我左肩上。
風仍狂妄,風中怪獸時而左右奔突,時而縱躍咆哮,而那些披髮怪人則高舉長鞭,威風凜凜地叱喝著怪獸前進。
一切詭譎怪異情景都是幻象,本質上是虛無縹緲的,無法對人造成實際傷害。可是,人是有思想、有行動能力的高級動物,一旦精神受制,就會做出匪夷所思的自戕行爲來。所以,我和連城璧被困風中,如果不能迎擊克敵,就將深陷其中,精神錯亂而亡。
“三、二、一……”連城璧輕聲倒計時,然後迅速開了第一槍。
槍管一震,接著又連續三震,連城璧在五秒鐘內果斷地連開了四槍。
很可惜,透過扇形窗望去,紀念碑仍在,並未受損。
“狂風捲動空氣,形成了氣渦效應,我們的視線已經被扭曲變形了。”連城璧急促地說。
“前進,前進——”我沒有絲毫怯懦,大步向前,而連城璧的長槍始終架在我的肩頭,遠遠地瞄著那紀念碑。
銅元局后街不是一條幽僻安靜的小巷子,而是能夠容得兩輛汽車交錯而行的幹道,就算不是週末,也會有行人、騎車的、開車的經過,絡繹不斷,絕不冷清。
現在,視線之內,前後看不見一個人、一輛車,兩邊的商店、住戶也都關門閉窗,靜悄悄的,不發出一點點聲響。
我能感覺到,很多人正伏在窗後面、門旁邊向外張望,看大戲一樣,屏住呼吸,十分期待。
他們是觀衆,我和連城璧就是舞臺上的戲子,用生命和希望爲他們上演一出“只此一回”的好戲。
只有我們知道,這不是演戲,也沒有曲終人散之時。我們只能前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直到殺出一條生路來。
三分鐘,共一百八十秒,我和連城璧已經接近五龍潭北牆。
風小了些,但原先的南風卻變成了原地打轉的旋風,在我和連城璧腳下穿來繞去。
連城璧抽槍,架在扇形窗上。
既然風已經小了,它造成的風渦也就不復存在,不會再阻擋連城璧的射擊視線。
“我準備好了。”連城璧雙腿叉開,穩穩地站定,牢牢地抱住長槍。
以狙擊步槍子彈的威力計算,三分之內,紀念碑必毀。
“且慢,戰機變了。”我及時地舉手,扣住了長槍上的瞄準鏡。
“什麼?”連城璧不解。
“戰機變了,我們要做的事也必須改變。”我回答。
我們費了很大力氣從銅元局后街十八號的大門口趕到這堵牆下,目標很明確,擊毀那中日友誼紀念碑。這,是大概十分鐘之前的決定,此一時彼一時,既然時間、空間變了,我們就不可能再延續那個決定。
渡江者刻舟求劍,固執者邯鄲學步,而我,只能在最恰當的時候做最恰當的決定,而這個決定的根基就在於——平衡。
張全中用斷腸草、鶴頂紅、孔雀膽去對抗風水毒相,他求的正是精確、精密的一種平衡。就像雜技演員手握橫桿走鋼絲那樣,雙手必須時刻找到橫桿的中心點,才能藉此達到雙腳、雙腿的平衡。
我此刻擊毀紀念碑,無異於奪走雜技演員手中的橫桿,使他無所借重,最終結果只能是一頭栽下來。
同樣,一槍射出,張全中在十八號院中的微妙平衡就被打破,影響他接下來的籌劃安排。
“回去。”我再次下令。
連城璧聽不懂,但她還是順從地收槍,斜掛在肩上。
“以後有的是開槍的機會。”我安慰她。
連城璧搖頭:“我還是祈禱永遠不要有這樣的機會,有害無益。”
風停了,街道兩邊大大小小的門窗再次打開,人聲笑語重新響起,銅元局后街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這些人都有很高的靈性,一旦大勢不好,立刻縮頭縮腦,置身事外。怪不得人家說,濟南城到處藏龍臥虎,高手都在民間。”連城璧由衷地感嘆。
市民們各自忙自己的事,對連城璧肩上的長槍看都不看,一點驚奇圍觀的意思都沒有。
我忽然明白了,張全中之所以在這裡設置一個落腳點,就是因爲這條街上居住的都不是普通人。這些人對奇術界的詭譎變化早就習以爲常,不圍觀,不謠傳,就算天塌下來,清早醒來還是該吃吃、該玩玩,延續自己的生活。
“燒餅,剛出爐的泰安芝麻燒餅……”旁邊小店裡,赤著膊的老闆一邊賣力地搟餅,一邊放聲吆喝著。
店門口那幾個排隊買餅的老年人也都悠閒自得,有的低頭看報,有的撅嘴吹哨逗弄籠子裡的畫眉鳥,有的拿著手機聽戲,有的仰面看天發呆。外行人走到這條街上,看到的只是一羣年過七旬、無所事事的老人,卻看不透他們的真實身份。
“把槍收起來吧。”我低聲告訴連城璧。
連城璧先把長槍的槍托摺疊,又從口袋裡掏出土黃色帆布槍袋,把長槍塞進去。這次,她不再把槍扛在肩上,而是低調地拎在手裡,像是拎著木棍、鐵管子或者裝修工具一樣。
“行走濟南,真得低調才行。”連城璧有感而發。
作爲老濟南人,我知道這座城在歷史上的諸多輝煌故事。只不過,近二十年來,東部崛起,才讓濟南這個山東省府顯得有些落後,被青島和煙臺放馬趕超。不過,中原大城的底蘊永遠都在,即使是時髦如青島人、富饒如煙臺人到了濟南,都得斂聲閉氣,夾著尾巴做人。
江湖格局更是如此,以前聽坊間傳言,青島、煙臺、威海、濰坊的幾位江湖大佬帶人到濟南來找事,藉機揚名立萬。結果沒撲騰幾天,就被濟南的大人物當場滅了,帶來的人也都傷得傷、殘得殘,丟下開來的豪車,做火車滾回老家去了。
濟南城穩居與京城、滬上之間,是京滬連接要塞,其政治、經濟、江湖地位不言而喻,肯定是青島、煙臺、濰坊等地無法相比的。
身爲老濟南人,我這個底氣還是有的。
“你在想什麼?”連城璧問。
我從沉思中猛省,意識到剛剛自己走神了。江湖大佬們的風雲故事神乎其神,但離我的生活甚遠,不值得盲目吹捧效仿。眼下,我有一大堆麻煩事要處理,哪有閒心說古論今呢?
“希望張全中沒事。”我說。
“希望靜官小舞也平安。”連城璧說。
她的話意義複雜,“平安”二字包含了太對信息。
張全中說過“她不會死”,但一個死人又怎麼能復生?難道張全中真的擁有了偷天換日、左右陰陽之能?
我不信,眼見爲實,耳聽爲虛,除非靜官小舞在我面前復生,我才真的相信世間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無上奇術。
“沒有人能真正地逆轉生死。”連城璧喃喃地說。
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在奇術的世界中,任何唯物主義的理論都值得懷疑,甚至已經完全被推翻、被逆轉。
“天石,你覺得……”連城璧遲疑起來。
我望向她,見她臉上滿是疑惑不定之色。
“怎麼?”我問。
“難道你不覺得張全中所做的事完全都匪夷所思嗎?他對於靜官小舞的感情十分複雜,好像不是我們普通人能夠理解的。我一直都在想,他活著,似乎是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一種挑戰。”她回答。
我們已經走到殘聯大樓的背後,也已經習慣了滿街人的淡定、冷漠。
連城璧長嘆一聲,緩緩站住。
“不要擔心。”我搖頭說,“我有種直覺,張全中是完全無害的。他是男人,如果某一件事能夠讓一個男人全情投入、不計得失的話,那一定是因爲一個女人。在奇術師殺伐決斷的血火世界中,只有女人的柔情能夠解決那些非死不可的糾紛。我比你更瞭解他們,所以我相信我的直覺。”
連城璧一連三嘆,顯然心底猶疑不決。
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忽然亮開嗓子唱起歌來。
他一唱,滿街人都停下了手邊的事,說話的閉嘴,走路的站定,彷彿那首歌就是定身法,把所有人都瞬間定住了一樣。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那人的歌聲響徹了長街。
“梆梆、梆梆。”有個賣豆腐的老頭子用力敲打梆子,節奏單調,蒼老淒涼。
“大風起兮雲飛揚……”其他人忽然開始出聲應和,漸漸與那人的歌聲融爲一體,形成了高低起伏、悲壯激昂的大合唱。
“這些人——”連城璧吃了一驚。
所有人都向北去,涌向銅元局后街十八號的門口。
“都是張全中的人。”我說。
我知道,張全中已經陷入困境。雖然擊退了單氏一族的攻擊,成功地將靜官小舞從殯儀館裡轉移出來,但是他因爲某種原因,不得不進入“風水毒相”之局,靠著斷腸草、鶴頂紅、孔雀膽的助力,勉強與看不見的敵人抗衡。
幸好,他在這裡預先埋伏下了一支人馬,也等於是埋下了一張保險單。
“天石,依你看,這一役張全中還有勝機嗎?”連城璧問。
我搖頭糾正她:“不是勝機,而是生機。”
在五龍潭下,我親眼目睹了身懷六甲的靜官小舞處於窮途末路時的悲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以爲她們必死,並引爲巨大的遺憾。她賴天力保佑不死,闖過必死的陷阱,但就算上天保佑,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機會,讓她屢次涉險過關。
張全中縱有回天之力,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改變上天既定的結果。
這一役,如果我是張全中,就會只求生機,不求勝機。
我們夾雜在人流之中,漸漸走到十八號門口。
大門開著,院中的斷腸草重新變成了老綠色,這讓我先悄悄鬆了口氣。
張全中站在院子正中,面向南方,沉吟不語。
所有人站住,距離門口十步。
“屠五。”張全中叫了一聲。
那沿著長街高歌的老頭子越衆而出,走到院門外三步,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然後沉聲迴應:“屠五在。”
“屠五。”張全中並不看那人,只是淡淡地吩咐,“叫大家都回去,還不到用他們的時候。”
屠五沒有擡頭,低聲迴應:“主人,養士千日,用在一時。我們這些人的命都是主人的,現在,應該就是把這條命還給主人的時候了。”
那賣豆腐的老頭子雙手互擊,重重地敲了一下,發出“梆”的一聲響。
“主人,我願意替您進五龍潭試水。”老頭子說。
張全中仍然沒有轉臉,淡然一笑:“成九,幾年不見,你的膽子大了不小,竟然敢替我赴五龍潭試水?可是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跟水性高下沒有任何關係,以你的能力,九死一生而已。”
老頭子又敲了一下梆子,大聲說:“主人,我成九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死就死了。”
又有兩人在人羣中大聲叫著:“我們的命也是主人給的,隨時都能爲主人去死!”
我不知道張全中曾經爲他們做過什麼,但現在看得很清楚,他們都是張全中門下的死士,隨時都能爲他去死。
張全中終於轉過臉來,深深地皺著眉,在衆人臉上緩緩掃過。
所有人都滿懷期待,以爲張全中會說出一些或慷慨激昂或悲情嗚咽的話來。
“進來吧。”張全中卻只說了三個字。
屠五、成九等人愣了一愣,不知道張全中在向誰說話。
我和連城璧從人羣中走出去,大步進了院門。
“我是誰?”張全中向著屠五問。
所有人異口同聲:“江北第一神算子。”
張全中微笑起來,輕輕點頭:“江北第一神算子,算無遺策,計不落空。你們既然知道我的名號,就不該懷疑我的能力。過去,我救你們,就是想讓你們保住一條命,好好活著。我從未說過你們的命是我的,也絕不會讓跟著我的人爲我而死。回去吧,銅元局后街離了你們,就要變成一條死街。你們好好地活在這裡,就是爲我、爲濟南城做出的最大貢獻。”
屠五還想再說什麼,張全中彈了彈指甲,慢慢轉身,只留給門外一個背影。
“好,好。”屠五連說了兩個“好”字,跨上兩步,從外面把門關上。
我側耳諦聽,門外的三十幾人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