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出去,都退出去!”張全中大喝。
所有人向外跑,王永幫衝過去,把王夫人拉起來,扛在肩上跑出去。
張全中俯身看看三樹,忍不住嘆氣:“劫數使然,我也沒有辦法,請不要怪我。”
我走近,看著三樹焦黑的臉。
那電擊力量太強,現在他的雙眼、雙耳、鼻孔、嘴巴都被灼燒爲黑色,只剩喉部、胸部輕微的喘息起伏了。
“我來得晚,進入王老先生的臥室,找到了大量機關。竹林通電只是其中之一,如果遇到其它嚴重情況,這竹林就能變成修羅道場,再多敵人,都將同歸於盡。”張全中解釋。
那黑影即是敵人,但其離去並不值得欣喜,而是另外一場惡戰的開始。
“我們到亭子裡去。”張全中提議。
我探察三樹的頸側動脈,感覺氣息吞吐還算有力,馬上把他扶起來。
“他是棄子。”張全中又皺眉。
“棄子”是棋盤上最悲哀的棋子,落在盤上的唯一目的,就是被榨乾利用價值後遭到徹底放棄,丟下去給敵人吃掉。
三樹修行半生,淪爲棋子,也真是可惜。
“他還活著,回亭子裡說吧。”我一手抱著襁褓,一手攙著三樹,艱難地走向亭子。
張全中跟在旁邊,並不幫忙,而是手搭涼棚,向四面張望。
回到亭子,我讓三樹靠著青條石躺下。
張全中繞著亭子檢查,不時地彎腰撩水,攪起水聲。
我希望能救活三樹,讓他回藏邊去繼續修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是救了奇術師一命呢?
“喂,夏兄弟,這是竹陣裡的‘天元’位置,能量匯聚之地,不是大吉就是大兇。你看看他,能救就救,不能救咱們就撤。王老先生造了這個竹林陣,不止是爲了修身養性,一定還有其它用途……”張全中沉吟著,仰面向上看。
任何人走進亭子,都會平視、俯視,極少有人想探究一下亭子頂上有什麼。
當張全中向上看時,我立刻意識到,一切機關變化,都在亭子頂上。
“我上去看!”我把襁褓放在三樹旁邊,走出亭子。
亭子上沿最低處約有四米半,我攀著一棵竹子向上,爬到離地面六米的高度,雙腿發力,踢在旁邊的竹子上。等到棲身的竹子左右搖晃時,身體一縮一躍,輕巧地落在亭頂上。
此前,我知道亭頂存在鏤空之處,此時才發現,除了鏤空,亭頂邊緣嵌著的八塊青石板上還有八幅圖畫。
中國工匠掌握著極高的雕鏤之術,那些石板畫刻得十分逼真,以至於從身高、動作、臉部特徵上就能知道那人是誰以及他要幹什麼。
真正讓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從石板畫裡看到了自己。
亭子、竹林不知建於何年何月,最起碼是在五年之前,這一點從紫竹的茂密程度、青石板上的苔蘚深淺就能判斷出來。
五年之前,我只是曲水亭街老宅裡的待業社會青年,既不認識唐晚,也不認識張全中,更不認識王氏一族的人。那麼,他們爲什麼把我刻在亭頂的石板上?誰又有這種未卜先知的奇術,將懷中抱著襁褓的我刻畫得栩栩如生?
就在我腳邊的青石板上,一個雙手、雙腳長著蹼的男人正在海中潛泳。他的前方是一艘巨大的沉船,船舷上有明顯的日本太陽旗標誌。
相鄰的另一塊青石板上,一面巨大的鏡子豎立著,兩邊各站著一個男人,隔著鏡子對視。或者說,那不是鏡子,而是一個門框,裡面的人跨過門檻就能出來,外面的人跨過門檻就能進去。
尤爲奇怪的是,裡面的人以大海、船艦、燈塔、潛艇、海岸線爲背景,而外面的人卻是以高樓大廈、城市版圖爲背景,這種“陸”與“海”有著強烈的對比,讓我感覺到,他們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而是代表身後的全部世界。所以,想要跨過那道門檻,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幅畫基於側視角度創作,我看不清兩個人的面部表情,但這種“兩難”的情緒卻是非常清晰地表達出來。
再有一幅畫,則是一個男人孤獨地飄浮於城市的上空,頭頂有彎月繁星,腳下有萬家燈火。
這幅畫的主題應該是“孤獨”,此人就算有通天之能,最終也變成了孤家寡人一個,遊離於紅塵俗世的小確幸之外。
往好一點說,他是超脫世俗,遺世獨立;往差一點說,他是被世界拋棄,也拋棄了世界。
可怕的是,這幅畫中的人就是我。
如果這些青石板上的畫昭示的是我未來的命運,那就真的讓人感到驚怖了。
“那上面有什麼?要不要我上來看?”張全中在亭外仰面叫著。
我點頭:“是一些石板畫,耐人尋味,值得一看。”
石板畫對我的衝擊太大,以至於讓我忘記了竹林裡的危機並未隨著王氏一族的人退出而結束。恰恰相反,王永幫一行人退出後,有著足夠的時間、空間、手段對付我們。
在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分野上,王永幫更偏向於前者,因爲這是他從小在學校裡接受的正統教育決定的。
他篤信唯物主義,質疑唯心主義,那麼爲了維護自己的信仰,勢必要徹底消滅後者。很多人都會做這種選擇,王永幫也不例外。
在我眼中,王永幫是個懦弱的男人,做事畏手畏尾,其決斷能力甚至比不上他的太太。於是,我忽視了他。忽視他的結果,就是馬上引發了更大的危機。
張全中手攀紫竹向上提縱,幾個起落就上了亭頂。
看到那些石板畫之後,他的訝異比我更甚:“怎麼可能有這些畫?我來拜訪王老先生十幾次,他壓根都沒提過。手腳長蹼的男人代表誰?是鮫人之主嗎?這幅畫裡對視的兩人又是誰?最後飄浮於半空的人是……”
他擡起頭望著我,我苦笑著點頭:“不用懷疑,最後一幅畫裡的人是我。”
張全中搓手:“這個……真的很難說,石板畫不是今日剛剛雕刻上去的,一定是王老先生提前預料到了今日之事,才……這樣的話,到了最後,大家的結局已經不容樂觀了。”
我跟王鎮武老先生交談太少,那男嬰開口說話時,表達的意思也很籠統。現在,我覺得自己影影綽綽地知道一些事,但那層窗戶紙沒被捅破之前,一切都顯得朦朧虛幻,飄搖不定。
“如果那就是結局,我認了。”我說。
張全中臉色沉鬱,緩緩搖頭:“夏兄弟,永遠都別認命。一旦認命,這口英雄氣就泄了。”
我向亭頂中間走,看見了至少十七八個鏤空點,陽光就是從那裡穿過,落在石磨上的。
人在亭中仰視,看到的是鏤空圖案的反面,無法辨析那是什麼圖形。現在,我從正面看,圖形一清二楚,那是一張分爲兩個半球的世界地圖。
當歐美航海家繪製出第一張圓球狀世界地圖時,世人對於地球的認知就被刷新,於是所有國家的地圖冊上都會出現這種東、西半球地圖,點線標識大同小異。
王老先生把世界地圖刻在亭頂,使得光線透過其中的十幾個點射向石磨,而石磨又是不停旋轉,將靜態的圖案變成了動態。最終,他能獲得什麼樣的效果?他處心積慮建造這樣一座亭子,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剎那間,我想到了石磨變成磨盤山時的詭異場景。
磨盤山是圓的,地球也是圓的。
磨盤山在旋轉、研磨,地球也在自傳、公轉。
磨盤山由兩半半球組成,歐美航海家首次擬定的地圖也分爲東、西兩半球。
一切不是巧合,都是王老先生刻意製造出來的。而且,他使用了陽光這種天然線條,把亭頂的世界地圖和亭裡的石磨連接起來,一定是要告訴我們一些開天闢地、醍醐灌頂一般的跨世紀真理。
“張先生,你領悟到什麼?”我扭頭看著張全中。
他的視線在石板畫、地圖之間來回挪移,眉頭始終緊鎖:“慚愧,我一時半會兒還是領悟不了王老先生布下的玄機。”
“地球是旋轉的,世事恆久變化,不要用一成不變的眼光看問題。我們的視角變化時,問題也在變化,必須用動態的眼光去觀察動態的事件,纔能有所領悟。就像現在,天在動、陽光在動、透過小孔的光線在動、磨盤在動、水在動、地球在動、一切宇宙星體全在動。更重要的是,你我的心都在動。王老先生要告訴我們的,就是——”
我的話還沒說完,四面光線突然一黯,白天瞬間變成了黑夜。
大概在三秒鐘後,我意識到不是天氣變了,而是亭子正在急速下墜,陷入地底。亭子一定是構建於某個電動平臺上,否則其下落速度不可能如此迅速。
我向上看,頭頂天空瞬間變成一個臉盆大的圓孔。
“來不及了!”張全中只說了四個字,就默默閉嘴。
在這種急速下落中,任何人力都可不能發揮作用,只能被動下墜,等待亭子停下來。
我把右手食指、中指搭在左腕的脈絡上,憑著脈搏跳動計算時間。我的心跳大約是每分鐘七十五次,大概計數爲三百次時,亭子下墜之勢減慢,然後緩緩停止。
向上看,洞口早就看不見了,只剩黑漆漆一片。
張全中靠過來,低聲問:“你想到了什麼?”
剛剛的不斷下墜中,我做了最壞的打算。礦難事故中,工人乘坐的吊籃也會這樣直線下墜,最後轟然落地,所有人連全屍都保不住。現在,亭子停住,我也長舒了一口氣,總算還活著,這就是最大的幸運。
“我想到,一切都是王老先生留下的後手,但發動機關的有可能是王永幫。他把我們弄到這裡來,肯定是希望我們永遠不要活著上去煩他。”我回答。
嬰兒、三樹、石磨都在亭子裡,如果是王永幫打開了機關,那他連嬰兒都不要了,絲毫沒有投鼠忌器的擔憂。
此人心狠手辣至此,跟宅心仁厚的王鎮武老先生沒有任何遺傳之處。
“我也覺得是王永幫,他很反感無法用唯物主義理論解釋的事,所以對奇術領域的人和事一律排斥。男嬰帶著記憶出生,生下來就能說話,一定會被他視爲妖孽。王老先生是奇術師,不但返老還童,還種下了這麼一大片紫竹,大概王永幫早就不耐煩了,恨不得全都清理出去,只剩一片空地。好了,現在他的目的都達到了。”張全中說。
我們陷落在這裡,除了等待救援,已經無計可施。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緩緩地調整呼吸,不敢有絲毫大意。
忽然,我的左側有了青色的亮光,慘慘淡淡,鬼火一般。
我轉過頭,向亮光處望。
亮光與我之間的直線距離約十五米,中間隔著一條狹長的青色甬道。
我靜待了片刻,緩緩地走向甬道。
張全中跟在我的身後,一言不發。
甬道很堅實,是青石板鋪砌而成,散發著冰冷的潮氣。
四周如此黑暗,甬道如此悠長,我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前進。
我聽見身後張全中沉重的呼吸聲,像他那樣的人在這種環境裡也是如此緊張,可見情況是多麼危急。
又走了一陣,張全中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要不要停下來?退回去,我感覺情況十分不妙呢。”
我輕輕搖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老先生在竹林裡設下這樣的機關,一定別有深意。如果我們就此回去,只會困死在深井,反而不如筆直前行,找到事情的源點。”
張全中嘆氣:“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真是意外,太意外了!我好心好意爲了王家,卻被王永幫出賣了,看起來,好人做不得。”
我苦笑一聲,沒有應答。
張全中並非好人,從我們合作了這麼長時間來看,他每做一件事都經過嚴密的計算,其中包含了很複雜的利益驅使。我不相信,他到王家來只是爲了幫助王家解決問題,但是在這種時候,爭論是沒有用的,大家只能精誠合作,纔有可能找到生路。
在地底建造這麼長的甬道,人力幾乎無法做到。所以,按照社會慣例,一切不能用物理知識解釋的問題,都會歸結爲奇術。
走到亮光下,我才明白那隻不過是一顆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從它下面右拐,是另一條甬道。同樣,甬道盡頭的石壁上也嵌著夜明珠,散發著同樣靜謐而詭異的青光。
反覆曲折了五次,我和張全中踏入了一個四壁皆是書架的寬大石室。這一次,室頂嵌著七橫、七豎共四十九顆夜明珠,亮度大增,足以讓我看見書架上那些古籍的名字。
能夠被主人珍藏於地底的書籍一定是世間少有的珍本,我大略掃了幾眼書脊,除了老、莊、孔、孟的著作,另有墨家、法家的一些失傳著作。
走近看,所有書脊都是玉帛裝訂、毛筆抄錄,一筆一劃,工整之極。
石室已經是甬道的盡頭,室內除了我、張全中,就只剩下四壁古書了。
“爲什麼要誘引我們來這裡?難道秘密都藏在這些書裡?”張全中狐疑地問。
我們都沒有舉手觸碰那些書,即是珍本,年代必定久遠。冒然翻動,只怕這些大好古書轉眼間就要變成碎片了。
“只能說,是王永幫給我們幫了倒忙。這裡是王鎮武老先生設置的地底別院,平時不讓任何人進來。如果不是王永幫故意陷害,我們此刻早就輕鬆離開竹林了。”我低聲回答。
石室中央有兩塊長方形條石,曲尺形擺放,竟然像是一隻轉角沙發。
我和張全中坐下,自然而然地向著對面的書架。
如果在現代的起居室佈置中,有沙發就會有電視機,主人和客人面對電視機坐著聊天。
我正想著,眼前一花,一個虛擬人像凌空出現,正是王鎮武老先生。
那人像十分逼真,又加上我們處於極度的困惑不安中,所以剎那間就有“原來你在這裡”的驚詫感覺。
“歡迎來到這裡,這是我的地下迷宮,聰明人找到想要的寶藏平安歸去,貪婪的人一無所得,連命都留下。不知道在座的各位,究竟是運氣好還是壞?”王老先生灑脫地開口。
他穿著一身黑緞唐裝,袖口、鈕釦、下襬全都掐著金邊銀線,氣勢凜然,桀驁不凡。
這段錄像不知保存了多少年,至少那時候,王老先生耳聰目明、身體康健,根本不是臨終前的樣子。
“或許大家不明白,爲什麼要將大家請到這裡來?原因只有一個——未來。我說的未來是大環境、大地球,而不是小家、小國鼠目寸光的籌劃。毫無疑問,從1945年至今,世界冷戰格局都在變化,有些規則分崩離析,不再使用;有些規則蓬勃發展,越來越完善。所以,規則的制定是大事,任何年代任何事情,規則定了,步驟也就拿捏準了。大家說,是不是?”王老先生的話說得極具煽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