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地呀,天上有個太陽哎,地下有個月亮哎,我就是大救星哎,哦……哦……哦……”遠處傳來一陣陣瘋人似的叫喊齊益民老師爲有這樣的聲音而驚喜,孤獨感消失了許多。帶著興奮和好奇跑出來,發現左側一棟低矮茅房前的一塊青石上,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披頭散髮,花褲衩,白胸衣,黑鬼子似的大腿和胳膊『裸』『露』著,碩大的『奶』子撐顫著,使得那胸衣什麼也遮不住。渾身污垢,一手舉著燃燒的香,一手舞著冒煙的紙錢,手舞足蹈跳著秧歌,趔趔趄趄地不斷用腳趾撐著像豬一樣肥矮的身子,醜態百出病態百般。口中時而啜啜有詞,時而高聲吆喝:?
“天俺,地俺,南嶽聖帝,太上老君,竈王爺爺,南海觀音……南啊……北啊……我騎著馬在天上飛馳啊……”。?
齊益民老師驚恐地呆望著,既可憐又羨慕。惱恨自己不是一個瘋子,她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可自己呢,受種種自以爲要遵守的理智和道德的約束,許多想做且能做到的事偏不敢做,又有許多想說也能說的話沒有說出來。到這倒黴的地方來,只要我不擇手段地想辦法,總可以避免的。還有,我喜歡並且愛小嬋,她也愛我,只要自己隨便一說,便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自己左顧右慮自以爲聰明地採用另一種令自己痛苦也令她痛苦的方式。?
齊益民老師極羨慕地望了她一眼,嚥下口水走回學校,可她的聲音仍灌進他的耳朵,動作在腦海中閃現。?
“惲老師,那個女人真有意思?”?
“誰?”惲湘萍老師茫然而驚愕。?
“聽,她又唱起。”的確,清楚而悽然地傳來那『婦』人天南地北一連串咒語祈言。?
“也許,絕大部分人以爲她瘋癲悽苦,我卻認爲她幸福可敬。惲老師,如果一個人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行動,暢所欲言,那肯定是最幸福的。”?
“是嗎?”惲湘萍老師驚悸地望著齊益民老師,“可我實在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說的目的和原因並不是要你理解。”齊益民老師望著窗外山坡上的『亂』墳,“我僅僅表達我的一種直感。”?
“我仍不理解,這完全是由於我們見識少知識貧乏造成的。”惲湘萍老師深深的吸了口氣。?
“那女人天生就是這樣?”?
惲湘萍老師搖頭,又是驚奇地望著齊益民老師。?
“她是不是受到巨大打擊?”?
惲湘萍老師點點頭,張張嘴。?
“我倒想聽你說說這個有趣的故事。”?
“那是令人羞澀的。”?
齊益民老師望著惲湘萍老師。?
惲湘萍老師扭頭避開。?
“其實我也是聽人說的。”惲湘萍老師又搖頭望著齊益民老師,似乎在求得他的某種諒解。?
“她是從那邊山溝裡嫁過來的,當時僅僅十六歲,不很漂亮,比較矮,也比較胖,皮膚不合地方的白。她愛她的丈夫,她丈夫更愛她,他們恩恩愛愛地過日子。雖然帶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山溝野味,但她居然敢跟丈夫光天化日之下扭滾嘻鬧親嘴。……”?
“這樣的人,人人應該祝福她,她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瘋的呀!”?
惲湘萍老師沒有理齊益民老師。?
“令所有的女人暗地裡嫉妒羨慕不已,不斷向她潑髒水說怪話,咒她是傷風敗俗的下貨,水『性』揚花不守『婦』道的濺『婦』。簡直不堪入耳。“?
“天地間竟有這樣的怪事。善人遭惡報,惡人自消遙。但是,按她的『性』格,幾句惡言濁語是傷不著她的。”齊益民老師心中憤憤不平。?
“第二年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有了咿咿呀呀的小生命,日子更火熱啦。幾年內又生了二子二女,拖五個子女,她卻違反天命似的,仍變化不大,反而更豐腴了,那一對『奶』子……”?
“那自然像懷揣兩隻兔子。真是天生一對,讓老天爺永遠保佑他們。”齊益民老師本能地『插』嘴。?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正當他們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孩子們眼見長大快成人,她丈夫卻暴病而去。聽說入棺時她死死地抱著丈夫的屍體又親又哭又鬧,死去活來,讓人既可憐又不堪入目。”惲湘萍老師抑制不住滾落了兩滴晶瑩淚珠。?
“惲老師,說吧,她是如何瘋的?”?
“你在說什麼?”?
“把這個故事說下去。”?
“說什麼?”?
“那個女人爲什麼會瘋?”?
“她喪夫守寡後,繁重的勞動壓在她的頭上,忙裡忙外喘不過氣來。天下好心人總是有的,一次,她的田沒犁完,第二天卻犁得好好的。還有一次,一塊土沒挖完,第二天,挖得好好的,只等待播種。從此,類似的事時有發生。這位敢與丈夫白天戲耍的女人這回卻是畏首畏尾懼怕了。最後她終於捕捉到那施造奇蹟的人。”?
“那一定是她的親戚。”?
“不是的,決不是。”?
“什麼樣人?神?鬼?”齊益民老師墜入雲霧中了,回到了原始人無知無能的自然思想狀態。?
“一個男人,一個光棍漢,一個比她小幾歲的光棍漢。”?
“什麼?一個男人,哦,我知道了。是這個鬼鬼祟祟的光棍漢把她『逼』瘋的。”?
“你走吧。”?
“我走?”齊益民老師擡頭望著惲湘萍老師。?
“對不起,齊老師,我要回去了。”惲湘萍老師的雙眉緊蹙。?
齊益民老師怏怏不樂地退出,莫名其妙,心中卻想:“山溝裡的野女人,永遠是這德『性』。”?
惲湘萍老師抨的一聲摔上破門,咔嚓一聲鎖上鏽鎖。?
破廟般的學校又只剩下齊益民老師孤零零一人了。?
晚上,齊益民老師再也無心備課看書,雜『亂』無章的所見所聞稀裡糊塗地涌入他『亂』麻無序的腦海中。遠處又傳來那瘋人的瘋言瘋語,無頭無尾,只有巫婆鬼神才神會其妙,凡人無論如何也聽不懂的。齊益民老師向狂人路上奔去,也就越來越理解這些語言的真正含義,聽得也越來越有味了。?
“天哎,地哎,神呀,鬼呀。玉皇大帝,三宮五嶽,南嶽聖帝,五母娘娘,觀音菩薩,山神土頭,哪叱太子。山上種花,田裡『插』秧,水中游魚,東邊日出,月亮西下。嗨——嗨——嗨——嗨——都爲我劉氏驅駛喲,娘娘安轡,王爺牽繩,跨上駿馬,得——得——得——得——昇天啊——昇天啊——升南天——北天升,……嘟……嘟……”竭斯底裡,幾個鐘頭才漸漸暗啞下去。但那陰魂依然在山谷中迴繞,哀怨猶在溝壑中『蕩』漾。?
齊益民老師在被衾中縮成一團:“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
齊益民老師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他們沒生活到一塊?不對,其中必有他因,但又是什麼呢?”他想起惲湘萍老師來,竟由此恨她惱她,“那山旮旯裡的黃『毛』丫頭,活該光著腳板在泥漿中浸泡,披著破爛的百納衣擔糞挑土,或者像山尖上的雜草一樣無人問津,任憑風吹雨打,霜凍雪寒,直到焦黃苦皺了卻一生。”?
這些念頭在腦海中閃過,齊益民老師的身子也骨碌打了一個寒戰,像水中的魚被拋到岸上一樣嘣噠一跳,幾乎把蓋在身上的棉被掀到牀下,牀板也轟的一聲斷了一塊,幾個老鼠精嚇得逃命般衝出房子。?
齊益民老師又憎惡起自己,憎恨自己爲什麼竟用那種惡言濁語詛罵惲湘萍老師。在這所學校裡,只有惲湘萍老師在放學後不急於回家,來和他聊聊天,討論些問題。也只有她能理解他,同情他。?
那瘋女人的瘋言『亂』語又悽悽慘慘傳來。?
齊益民老師責備自己一陣後又可憐起那個光棍漢。?
“自己也是一個,雖只是個年青的光棍,但我的天哪,這樣下去,遲早要淪爲鬍子眉『毛』一把白的光棍漢的。”這一恐懼的念頭飄入腦海,齊益民老師的心就像蟲咬針鑽,在心靈深處痛苦呻『吟』悲泣。這無限的苦痛使他想起小嬋,她烏黑瀑布般的頭髮在他眼前飛揚。她潔白紅潤鮮嫩的臉蛋,緋紅的櫻桃小嘴……這不但沒減輕他的痛苦,反而火上澆油,傷疤上撒鹽更增添了他的苦楚。?
這些念頭自然令齊益民老師頭腦發燒,紛『亂』如麻,恍惚之間,他如他的思想一樣滑向了瘋狂的邊緣。口中唸唸有詞胡言『亂』語起來,成了那瘋女人的弟子:“齊天大聖孫悟空,我的老祖宗,你是長生不老有七十二變,刀槍不入,火燒不化,水淹不死,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逃不過你的火眼金睛,可你從來不爲你的子孫著想,不教給我們一些求生存活,飛黃騰達,治國安民,耀武揚威的真本領,而只讓我們自生自滅。傳給我們的都是變倒黴蛋,成苦命鬼,變瘋子。你這活該斷子絕孫的的齊大聖。早知如此,我寧可跟豬姓。……”果然如那瘋人一樣收到了奇效,終於口乾舌燥精疲力竭睡了。?
狂熱的躁動之後就是『迷』糊麻痹,齊益民老師經歷了一個多月的興奮,由充滿信心到擔憂到懷疑到恐懼到沉入苦海中泛舟掙扎。?
生活中,有許多人享受成功之喜悅,或失敗之痛苦。這樣的人或是遵循了規律而取得了成功,或是違反了規律導致失敗。他們天生有總結經驗的本能,自會好上加好或扭敗爲勝。而齊益民老師是個例外,從小有志向有抱負,更是一年緊似一年地勤學苦練,滿以爲總有一天會功到自然成,結果撲楞一下甩入十八層地獄。正如齊益民老師在一首憂憤和憐憫的詩中寫的:?
我以爲乘上直升飛機?
卻重重地甩在南極?
荒涼的冰原上?
毋庸說?
毋庸說那是最寒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