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瞬,景七立刻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沒事人似的皺起眉,頗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叫他做什么,跟那小子這么熟了,還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一張嘴還時不常地堵我個胸悶氣短的,說點不好聽的,不是掃了大殿下的興?”
“什么掃興,小孩子家說錯幾句話就斤斤計較,我是那么沒度量的?”赫連釗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怎么,王爺覺得,我不配叫巫童賞這個臉么?”
——還真沒準。
景七心里把赫連釗從頭罵到尾,這不純屬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么,看來還真低估了赫連釗得便宜賣乖的程度。面上卻還得陪著笑臉:“殿下這么說不是擠兌我么?這罪名我可當不起,平安,去巫童那里,說大殿下在我這里,請他過來一敘。”
要是別的什么事,天大的簍子景七也不怕,可烏溪……景七這時候想起這孩子腦仁都疼,那怎一個“軸”字了得。赫連釗固然好大喜功喜歡人奉承,可南寧王和太子走得近這件事,是全京城人民都知道的,當然在大皇子眼里,太子不足為慮,可畢竟老政客了,還是有幾分謹慎的,便存了拿烏溪試探的心思。
景七臉上裝得若無其事,嘴里卻發苦,一瞬間腦子里想過好多他認為可能的結果——比如烏溪干脆裝死不來,這還好點,不來還能給他扯點別的理由,就怕他來,一見面先來一句“我認識你赫連釗,你是我們的大仇人”,要么直接抽出他那把鉤子殺將過來,來他個干干凈凈……
——這事他還真不是辦不出來。
人生仇恨何能免啊何能免,景七一面跟赫連釗和卓思來做沒心沒肺狀扯淡,一面心思急轉,開始琢磨烏溪要是真來了,鬧出事情來怎么收場。
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了,烏溪小祖宗,已經不奢望你不翻臉,只希望你翻臉的方式能稍微委婉一點。
幸好推杯換盞互捧臭腳這些事,已經變成了他本能一樣的東西,就這么一心好幾用,那兩個也沒察覺出不對來。
過了一會,平安回來:“殿下,王爺稍候,巫童說話就過來。”
赫連釗點頭,景七的心先沉了一半。
又過了一會,果然聽見人報說巫童來了,景七打眼一看,好,又是那身里三層外三層、恨不得拿眼睛出氣兒的裝扮,于是另一半存了僥幸的心也沉下去了。
好歹南寧王也是大風大浪經過數番的,心里一做好最壞的準備,立刻開始盤算后續的退路和怎么解決。心里琢磨著,人卻站了起來,伸手拉過烏溪:“你倒是快,來見見大殿下。”
他表面是拉著烏溪去見赫連釗,實際卻是不著邊際地擋在兩人中間,一邊偷偷打量了一下烏溪的表情,可惜烏溪整張臉上就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還那么黑那么平靜,景七還是頭一回有些摸不準他是什么意思。
赫連釗仍是那副讓人看了想把盤子扣在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假裝高深莫測,實則沒事找事。
這大皇子很擺譜地對烏溪點點頭,說道:“巫童過來了,坐吧。”
竟比景七這個正經主人還像模像樣。
烏溪固然是南疆送來的質子,在京城的確是可有可無的那么一個人物,可畢竟是未來的南疆大巫師,真論起身份來,也不一定誰比誰高低。赫連釗這一句話,那簡直就是極端輕慢了。
景七覺得自己手里攥著的這條胳膊,登時就繃緊了。
便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道:“上回子舒兄送來幾壇好酒,你還沒嘗過呢吧,正好這回有口福。”
他親自起身給烏溪斟了酒,略微背對赫連釗,臉上裝出來的笑意隱了去,極小幅度地對烏溪搖搖頭。烏溪一雙眼睛只是望著杯子里澄澈的酒漿,也不知道看到沒有。
然后少年端起酒杯,站起來,對赫連釗說道:“敬大殿下一杯,我先干為敬,以前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殿下還請看在烏溪年幼不懂事的份上,不要放在心上。”
景七愣住了。
赫連釗卻笑起來,也端起酒杯,對他舉起示意:“這話是怎么說的,巫童有什么地方得罪過我,怎么我自己都不記得?思來,你記得么?”
卓思來賠笑,烏溪微微揭開面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赫連釗也低下頭,是那么個意思地沾了沾嘴唇,便放下酒杯。將懷里的香貓托起來,笑道:“巫童這份禮可太重了,讓人誠惶誠恐啊。”
烏溪微微欠身,淡淡地說道:“不算貴重的東西,大殿下不嫌棄就好了。”
赫連釗手里把玩著乖巧的小貓,心里十分愉快。
這種愉快和烏溪怎么樣是沒關系的,都知道這位不見人,誰的面子也不給的巫童,此人又臭又硬,小小年紀便像塊茅坑里的石頭似的,想當年那赫連琪幾次三番向他示好,都被不客氣地擋回去,只把赫連琪那賤人生的崽子氣得七竅生煙。
可就這么一個人,今日竟向自己低了頭。
赫連釗看著因為他的撫弄而瞇起眼睛乖乖地趴在那的小貓,突然之間生出一種,只要自己愿意,這些人都可以像這只貓一樣乖巧的、奇異的膨脹感。
忍不住有些飄飄然起來。
一頓飯,賓主各懷鬼胎,只有大殿下赫連釗一個人盡了歡。
直到送走了赫連釗,景七才松了口氣,風一吹才發現,方才精力太過集中,后背上竟然冒出些許冷汗來,這些日子太順風順水,他忽然也發現自己到底也有些托大,今日險些叫這赫連莽夫壞了事。
他回過頭去,見那少年就那樣全身裹在漆黑一片的衣服里,低垂著眼睛,望向地面,一聲不吭。
景七看著他,突然就覺得他像是傳說里補天的那塊石頭,天塌下來了,人人自危,只有他一個還要拼了命地站直了:“烏溪……”
烏溪這才很緩慢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半晌,低聲道:“我先回去了。”
八面玲瓏的南寧王爺那么一瞬間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只得眼睜睜地望著他從眼前慢慢地走過去,那少年的脊背筆直,像是一柄槍一樣。
景七突然想起了馮大將軍,那一身落魄的男人在漆黑的靈堂里對他說過——“男兒生于世間,不求聞達諸侯,但求頂天立地,不求富貴榮華,但求生死無愧。”
大將軍還說,即使過剛易折,也……寧折不彎。
景七仰起臉來,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很錯的事情,竟然生生地將那孩子的腰掰彎了。虛以委蛇,長袖善舞,這些東西都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東西,像是一抹虛偽蒼白的保護色,從小就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習慣了這些個爾虞我詐。
可烏溪不一樣。
那孩子有執拗的驕傲和愛憎,從不低頭,也從不……
平安在一邊不敢上前打擾他。
突然,景七大步往外走去,平安忙追出去:“主子,去哪?”
“別跟著。”
景七追到了巫童府,敲開門以后頭一回省略了那些寒暄的廢話,劈頭蓋臉地便問道:“你家巫童呢?”
奴阿哈沒反應過來,先是愣了一下,隨后說道:“剛剛回來好像心情不太好,一個人去了后院,不讓我們跟著……”
他話還沒說完,景七人已經往后院去了。
烏溪不知道什么叫做“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不曾登高悵望過八公山,也不會那樣悲歌當泣、遠望當歸的自欺欺人。
故土三千里,然而,往事已成空。
恍惚想起幾年前第一回走進大殿,仗著一股子不服輸不愿意低頭的心性恣意妄為的事情,忽然覺得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烏溪沙啞地嘶吼一聲,狠命地用拳頭去砸后院堅硬的墻壁,好像這樣就能讓堵在心口那股子盤旋不去的東西發泄出去,石粉崩裂開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
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拉住,烏溪閉上眼睛,一只手撐在墻上,喘息粗重,半晌,才抬起頭來,倔強地盯著拉住他的景七不說話。
少年南寧王那叫他看慣了的清秀討人喜歡、又總是顯得有些沒正經的臉上,滿是嚴厲。
見慣了百年風霜、滄海橫流也波瀾不驚的老狐貍,和一條路走到黑、頭破血流也不愿回頭的小狼崽子相對而立,誰也不肯退讓半分地彼此對峙。
半晌,景七才嘆了口氣,舉起烏溪的手腕,將他血肉模糊的拳頭對準自己,淡淡地道:“往這打,出氣。”
烏溪的拳頭捏得太緊,以至于他整條小臂都在顫抖。
忽然猛地掙脫景七的手,一拳揮過去,景七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烏溪的拳頭卻擦著他的臉頰揮空了,凌厲的拳頭帶起的風,叫景七鬢角落下來的幾根頭發跟著飄動了一下。
烏溪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我不會打你的,你是為我好。”
景七微微一愣,卻聽他接著道:“黑巫在你們眼里,大概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那些姓赫連的人,為了爭皇位,什么事都做的出來,赫連釗如果發現赫連琪和黑巫有關系,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我知道你只是在赫連釗面前保我一條命。”
千萬南疆孩童中,他被選出來做大巫師的繼承人,資質必然是好的,人也是極聰明的,只是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卻不愿意做,心里死死地咬著那一點不馴而不肯低頭,仿佛這樣就能不對這個黑黃世界認輸似的。
帝都如染缸,還有多少人將這些許花紅柳綠都看過了,還能依然桀驁如初。
烏溪搖搖頭,用盡了全力一樣地重復了一遍:“你是為我好……”
“我才知道,原來你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廣播一個不好的消息,下禮拜我就回學校了。
回學校代表了木有日更,催也沒有,抽打也沒有……
當然我的坑品還是值得信任的,沒有車禍、臺風過境、互聯網崩潰等不可抗因素,一禮拜三到四更還是有的,大概也一萬多字呢,所以……
ps明天整理大綱,大概要停更一天,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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