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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1)

(一)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馬是名種的玉面青花驄,配著鮮明的、嶄新的全副鞍轡。

馬鞍旁懸著柄白銀吞口、黑鱉皮鞘、鑲著七顆翡翠的刀,刀鞘輕敲著黃銅馬蹬,發(fā)出一連串叮咚聲響,就像是音樂。

衣衫也是彩色鮮明的,很輕、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從關外帶來的小牛皮軟馬靴,溫州"皮硝李"精制的烏梢馬鞭,把手上還鑲著粒比龍眼還大兩分的明珠。

現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時候。一陣帶著桃花芳香的春風,正吹過大地,溫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綠水在春風中蕩起了一圈圈漣猗,一雙燕子剛剛從桃花林中飛出來,落在小橋的朱紅欄桿上,呢喃私語,也不知在說些甚么。

段玉放松了韁繩,讓座下的馬慢慢地踱過小橋,暖風迎面吹過來,吹起了他的薄綢青衫。

就在這件紫衫左邊的衣袋里,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疊嶄新銀票.足夠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個月。

他今年才十九歲,剛從千里冰封的北國,來到風光明媚的江南欄桿上的燕子被馬蹄驚起,又呢喃飛入桃花深處。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輕松得像這燕子一樣,輕松得簡直就象要飛起來。

但他也并非完全沒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嚴的中原大豪段飛熊夫婦,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就放他們的獨生子到江南來。

段玉此行當然也有任務的。

他的任務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替他的父親少年時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俠朱寬朱二太爺去拜壽。將段家祖?zhèn)鞯亩Y物"碧玉刀"帶去做壽禮.然后再把朱家寶珠帶回去。

"寶珠山莊"最珍貴的一粒寶殊,就是朱二太爺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歲。

她叫朱珠。

據說朱二太爺今年破例做壽,就是為了替他的獨生女選女婿。

姑蘇朱家是江南聲名最顯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還是有名的才女。

聽到了這消息,江湖中還未成親的公子俠少們,只怕有一大半都會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選,把這粒寶珠帶回去,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就是段玉的心事。

還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價值連城,而且故老相傳,都說其中還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無論誰只要能解開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變成富可敵國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強大盜們.對這樣東西眼紅的自然也不少。

他是不是能將這件家傳之寶平平安安地送到寶珠山莊?他自己也沒把握。

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這江花紅勝火,春水綠如藍的江南三月,還有什么心事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拋不開、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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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還有一樣,那就是他臨出門時,他父親板著面孔、耳提面命,再三囑咐他,切切不可忘記的七大戒條。

直到現在,他仿佛還能聽見父親那種嚴厲的語聲:"以你的聰明和武功,已勉強可以出去闖闖江湖了,但這幾件事還是千萬不能去做,否則我保證你立刻就會有麻煩上身。""這是我積幾十年經驗得來的教訓,你一定要牢記在心。"段玉從小就是一個孝順聽話的孩子,這幾樣事他連一樣都不敢忘記,每天早上一醒過來,都要在心里反復念幾次: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鬧事。

二、不可隨意交結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賭錢。

四、不可與僧道乞丐一類人結怨。

五、錢財不可露白。

六、不可輕信人言。

第七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來往。

段玉一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禮,而且很喜歡笑,很會笑,笑得很甜。

何況他鮮衣怒馬,年少金多,女人見了若不喜歡,那才是怪事。

這本是段飛熊老爺子最引以為傲的一點,現在卻變成最擔心的一點。"女人本來就是禍水,江湖中的壞女人尤其多,那你只要惹上了一個,你的麻煩永遠就沒有完了。"這句話段飛熊至少對他兒子說過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記都困難得很。

你說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說.西湖的春色美如圖畫,但世上又有誰能畫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過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實在是虛渡一生.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嘗一嘗三雅園"宋嫂魚",也實在是遺憾得很。

現在段玉恰巧路過杭州,到了西湖,他當然絕不會留下個遺憾在心里。

宋嫂魚就是醋魚。

魚要活殺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澆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還是熱氣騰騰,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鮮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婆",醋魚叫宋嫂魚,就因為這種作法是南宋時的一位姓宋的婦人所創(chuàng)始的。

但西湖水淺,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魚在湖水里根本養(yǎng)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準捕魚.在西湖捕魚,攪混了一湖碧水.豈非也就跟花間喝道、焚琴煮鶴一樣,是件大煞風景的事?

所以醋魚雖然以西湖為名,卻并不產自西湖,而來自西鄉(xiāng)。

尤其是塘棲鄉(xiāng),不但梅花美,魚也美。

那里幾乎是戶戶魚塘。裝魚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編成的.比西湖的畫舫還大,魚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樣。

船到武林門外,在小河埠靠岸,赤著足的魚販子就用木桶挑魚進城去。水桶里也裝滿了江水,桶上的竹籮里,還裝著一大籮鮮活蹦跳的青殼蝦。

在曙光臘朧的春天早上,幾十個健康快樂的小伙子,挑著他們一天的收獲,踏著青石板的道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魚還更能令人歡暢。

于是臨湖的酒樓就將這些剛送來的活魚,用大竹籠裝著,沉在湖水里,等著客人上門。

西湖的酒樓.家家都有醋魚。定香橋上的"花港觀魚",老高莊水閣上的"五柳居".都用這種法子賣魚的。

只有涌金門的"三雅園"是例外。

段老爺子最欣賞的就是三雅園、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園去殺條鮮鯇魚.清蒸了來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園,

三雅園就在湖畔,面臨著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紅漆雕桿圍住。

欄桿旁有十來張洗得發(fā)亮的白木桌子,每張桌上都準備有魚餌和釣竿。

魚巳放入了湖里,用竹欄圍注,要吃魚的,就請自己鉤上來。

自己釣上來的魚,味道總仿佛特別鮮美。

段玉釣了兩尾魚,燙了兩角酒.面對這西湖的春色,無魚已可下酒,何況還有魚?

所以兩角酒之后,又要了兩角酒。

段飛熊沒有關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無論誰想將他灌醉,那簡直就好像要將魚淹死一樣困難。

酒是用錫做的"器筒"裝來的,一筒足足有十六兩。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陳年花雕還貴一倍的"善釀"。

這種酒本就是為遠客準備,雖然比花雕貴一倍,卻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陳年竹葉青.淡淡的酒,入口軟綿綿的,可是后勁卻很足,兩三碗下了肚,已經有陶陶然的感覺。

段玉喝的雖然不是竹葉青,現在也已有了那種陶陶然的感覺。

他喜歡這種感覺,準備喝完了這兩筒,再來兩筒,最后才叫一碗過橋雙醮的蝦爆鱔面來壓住這陣酒意。

聽說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無館"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們喝酒用碗,一碗四兩,普遍喝個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喝就是五六斤,就有點稀奇了,何況喝酒的又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青人。

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注意他,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邊座上-個也穿著淺紫長衫的白臉少年。

這少年的年紀好像比段玉還少兩歲,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著很時新,樣子也很斯文、很秀氣,看來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幾個四碗裝的空暴簡,顯見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偸菚镁屏康娜擞信d趣的。

所以他忽然對段玉笑了笑。

段玉沒有看見。

其實他早巳在注意這大眼睛的年青人,也不是對這人沒興趣。

只不過段公子雖然初入江湖,但卻絕不笨,也不瞎,事實上,他比大多數人都聰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數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看出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是個小伙子,而是個大姑娘女扮男裝的。

"在路上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這教訓段玉并沒有忘記,也不敢忘記,他一向是個很聽話、很孝順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對面的一艘畫舫上。

這畫舫是從柳蔭深處搖出來的.翠綠色的頂、朱紅的欄桿,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簾半卷。

一個風姿綽約的絕代麗人,正坐在窗口,調弄著籠中的白鸚鵡。

她一只手托著香腮,手腕圓潤.手指纖美,眉宇間仿佛帶著種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懷著春的易老、情人離別。

她也是個女人,只不過距離遠的女人,總比旁邊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總不能飛過這五六丈湖水,過來找段玉的麻煩。

但旁邊桌上的女人要過來就容易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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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就真的好像有這意思.忽然抱拳道:"這位兄臺請了。"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邊,好像不知道別人找的就是他。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著嘴一笑,道:"我說的兄臺,就是閣下。"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就好象春風吹起了湖水中的漣猗。

她不笑的時候,已經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這一笑起來.簡直可以讓男人跳樓。

段玉再想裝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閣下是跟我說話?"小姑娘瞪著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說話是跟誰說話。"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卻不知閣下有何見教?"這小姑娘"刷"地將一柄灑金折扇展開,輕搖著折扇道:"獨酌不如同飲,如此佳日美景,閣下何不移玉過來共謀一醉?"明明連瞎子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女人,她卻偏偏還要裝出男人的樣子。

段玉嘆了口氣,道:"在下也頗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況男女有別。"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說男女有別?你難道是個女人?"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閣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是。"小姑娘眨著眼.道:"你不是誰是?"

段玉道:"你"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搖著頭,喃喃道:"原來這人的眼睛有點毛病。"她一只手在搖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來,仰著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來實在不像是個女人。

段玉在心里嘆了口氣。

現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歲,正是最容易動心的年紀。

他實在很想過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親板起臉來的樣子。

要做個又孝順又聽話的好孩子.可實在真不太容易。

夕陽滿天,照得"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更絢麗多姿。

輕雪般的綠柳,半開的紅荷,朦朧的遠山,倒映在閃動著金光的湖水里。

遠處也不知誰在曼聲而歌:"小村姑兒光著腳.下水去割燈芯草.一把草兒剛系好,躺在溪邊睡著了。

柳蔭蓋著她的臉,她的腳兒小又巧。

三個騎士打馬來,臉上全都帶著笑-

個騎士跳下馬,癡癡望著她的腳:有個騎士膽較大,居然親親她的嘴。

第三個玩的把戲,怎好記在歌詞里。

哎呀,可憐的小姑娘,她為甚么要貪睡?"

柔美的歌聲,綺麗的詞句,充滿了一種輕佻的誘惑和挑逗之意。

這是不是一個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聲喑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膽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竟連看都不敢去看旁邊那小姑娘-眼。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連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過橋雙醮的蝦爆鱔面來,吃飽了找個地方去睡一覺。

就在這時,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魚快艇,箭-般破水而來。

快艇上迎風站著四個濃眉大眼、頭皮刮得發(fā)青的健壯大和尚。

風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這四個人和尚卻好象釘子一般釘在船頭,紋絲不動。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是練家子,而且下盤功夫練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因為這種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眾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勢力。

如此良辰美景,這幾個出家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橫沖直闖?

段玉本來有點奇怪的,現在也決心不去管他們的閑事了。

"是非全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若要想-路平安,就千萬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閑事。"段玉喝完了最后-碗酒.只等他叫的面來吃完了就走。

只聽"砰"的一聲,那艘快艇居然筆直地往畫舫上撞了過去。

窗子里坐著的那正調弄著白鸚鵡的麗人,被撞得幾乎跌了下去。

那四個和尚卻已躍上了畫舫,兇神惡煞般沖了進去,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卻又聽不出罵的什么。

連籠里的白鸚鵡都已被嚇得吱吱喳喳地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嚇得花容失色,全身抖個不停,看來更楚楚可憐。

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憐香借玉,有一個竟伸出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頭發(fā)。

哪里來的這些惡僧、簡直比強盜還兇,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這么樣欺負一個可憐的單身女人。

這種事若再不管,還談甚么扶弱鋤強、行俠仗義?

段玉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涌,他什么都顧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長身,就已竄出了欄桿。

欄桿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見著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驚呼失聲。

誰知段玉年紀雖輕,武功卻很老到,早已看準了落腳處。

只見他腳尖在圍住魚塘的竹欄上一點,人又騰身而起,使出來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這一類的絕頂輕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驚呼還未完,段玉已凌空翻身,-式"細胸巧翻云",跟著一式"平沙落雁",輕輕飄飄地落在畫舫上。

四個大和尚中,有一個正留在艙外觀望,看見有人過來,立刻沉著臉低喝道:"什么人?來干甚么?"這和尚-臉金錢麻子,眼露殺機,看來就不像是個清凈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臉,道:"你是出家人?還是強盜?"這和尚仿佛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雙掌合什,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怎么會是強盜?"段玉道:"既不是強盜,怎么比強盜還兇,連強盜也不敢這么樣欺負女人。"和尚厲聲道:"你是那女人的什么人?要來管這鬧事?"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這閑事我為何管不得?"船艙又傳來那麗人的驚呼。"救命呀,救命,這些兇僧要行非禮。"段玉火氣更大,冷笑道:"看來你們這些和尚的膽子倒真不小。"這和尚怒道:"你的膽子也不小,竟敢在灑家面前如此放肆!"他嘴里說著話.一雙手也沒有閑著,突然沉腰坐馬,雙拳齊出,猛擊段玉的腰肋,用的竟象是少林正宗伏虎羅漢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羅漢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和尚的脈門,四兩撥千斤,輕輕一帶。

這種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這種剛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慘。

他這一拳力量真不小,只見他一個百把斤重的身子突然飛起,"撲通"一聲,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卻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還沒有回頭去看,船艙中已有兩個大和尚沖了出來。

這兩人身手矯健,出手更快,忽然間,兩雙缽頭般大的拳頭已到了段玉面前,只聽拳風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條好漢段飛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親差,簡直已有青出于藍之勢。

尤其是他的輕功身法,不但輕靈過人,而且又瀟灑、又漂亮。

他輕輕一提氣,突然鷂子翻身.人已到了這兩個和尚的身后。

和尚變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羅漢脫衣",揮拳反擊。

可是他已經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剛翻身.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被打著,身子立刻站不穩(wěn),踉踉蹌蹌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斷了船上的欄桿。

另一個和尚比他還慢一點。

段玉再一揮手,只聽"噗通,噗通"兩聲,兩個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個和尚剛搶步出艙,臉色已變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還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看來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這么樣一身驚人的武功。

他簡直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少年人.有這么樣的武功。

段玉也看著他。

這和尚年紀比較大.樣子也好象比較講理,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出手打人。

所以段玉對他也比較客氣,微笑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還不走。"這和尚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問道:"施主高姓?"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嘆了口氣,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但段施主無論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管了這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難全身而退了。"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難道看不出貧僧等是從甚么地方來的。"段玉道:"和尚當然是從廟里出來的,除非你們不是和尚,是強盜。"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甚么話也不再說,突然躍起,"噗通",也跳進水里,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事、有難同當,看來這和尚倒也夠義氣……

他揮了揮衣裳.想走,又想過去問問那白衣麗人有沒有受傷。

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船艙中已有人在呼喚:"段公子,請留步。"聲音如出谷黃鶯,又輕、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這是段老爺子的毛?。蠣斪雍韲道锟偸怯刑?,要說重要的話時,總喜歡先咳嗽兩聲。

所以段公子也學會了,他發(fā)覺在沒有說話的時候,先咳嗽幾聲,是種很好的法子。

誰知那白衣麗人卻已走了出來,手扶著船艙,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柔聲道:"段公子莫非著了涼?這里剛巧有京都來的批杷膏,治嗓子最好。"段玉連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強笑道:"不必,我…在下很好。"白衣麗人嫣然道:"公子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知道。"段玉的臉紅了,搶著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沒有病。"白衣麗人笑得更甜,道:"沒有病就更好了,船上還有-壇陳年的竹葉青……"段玉趕緊道:"不必,不必客氣,在下正要告辭。"白衣麗人垂下頭,輕輕道:"公子要走,賤妾當然不敢攔阻,只不過,萬一公子一走,那些惡僧又來了呢?"段玉沒話說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錢一共是一兩七錢,還沒有賞下來。"白衣麗人笑道:"公子的酒錢.我…."段玉趕緊道;"不行,不必客氣,我這里有。"要女人付酒錢,那有多難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難道是為了別人替他付酒錢?

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別人誤會的。

段玉立刻搶著將荷包掏出來,慌忙中一個不小心,鈔票和金葉子落了一地,連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來。

幸好這白衣麗人并沒有注意到別的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渦吸引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別地方去看。

(三)

陳年竹葉青的確是好酒,顏色看來也令人舒暢,入口軟綿綿的,就仿佛是情人的舌頭,這白衣麗人正伸出了小巧的舌頭.直舐著嘴唇。

段玉趕緊低下了頭喝,喝完了這杯酒,他才想到自己這一下子,已將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條戒律全部犯了。

要命的是,這艘畫舫不知何時竟已蕩入湖心.他要走都已來不及。

何況她現在已將他當做朋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訴了他。

"我姓花.叫夜來。"

花夜來。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極了.段玉心里嘆了口氣,決定自己放松一天。

每個人都應該偶而將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說是不是?

何況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壞事——誰說救人是壞事?準能說喝杯酒是壞事?

段玉立刻原諒了自己。

原諒自己豈非總比原諒別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四)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畫舫已泊在楊柳岸邊。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帶下了畫舫,被帶人一間充滿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張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卻分不出是夢是醒?旁邊仿佛有個人,人也比花香,是不是夜來香?

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他是夢也好,是醒也好,就這樣一份朦朦朧朧、飄飄蕩蕩的滋味,人生又有幾個能夠領略得到?

夜很靜,夜涼如水。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旁邊仿佛有人在輕輕地呼喚:"段公子,玉郎!"段玉沒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卻能感覺到身旁有人在轉側,然后就有一只帶著甜味的香手伸過來,像是試探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均勻。

手在他臉上輕輕晃了幾下,人就悄悄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比花更美的人。

長長的腿,細細的腰,烏云般的頭發(fā)披散在雙肩,皮膚光滑得就象是緞子。

連月亮都在窗外偷窺,何況人?

段玉悄悄的將眼睛瞇開一線,忍不住從心里發(fā)出了贊賞之意。

幸好他沒有將這贊美說出口來。

因為他忽然發(fā)現花夜來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最用輕巧的手法,將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來。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臺上擺著幾盆花,是不是夜來香?

她遲疑著,居然將第二盆花從花盆里提了起來,帶著泥土一起提起來。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動作,將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將花擺進去,將泥土輕輕地拍平。

現在誰也看不出這盆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了。

她輕輕吐出了口氣,轉回身來的時候,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地微笑。

她笑得真甜,簡直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這時已不能欣賞。

他已閉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發(fā)出了一種輕微均勻的鼾聲,正是喝醉了的人發(fā)出的那種鼾聲。

花夜來站在床頭,滿意地看著他.悄悄地爬上床,用——雙光滑柔軟的手臂將地抱住。

現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過來了。

段玉當然沒有醒。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低低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憐的小伙子。"她低低地哼,呼吸越來越重,壓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來越重。

她睡著了,帶著滿心得意和歡喜睡著了。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個身,輕喚道:"花姑娘,花夜來。"沒有回應。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勻,她畢竟也喝了不少竹葉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來,拿起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窗紙已有些發(fā)白了。

段玉提起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將花盆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將花擺進去,將土拍平。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轉身看到她時,心里不禁又有些歉意。

這善良的少年人,從不愿令別人失望的,何況是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

悄悄地走過床前,順便提起了他那雙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兒忽然翻了個身,喃喃著道:"你起來干什么?"段玉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心跳,柔聲道:"我要早點走,一早我還要趕路。"床上的人點點頭,眼睛還是張不開,含含糊糊地說道:"回來時莫要忘記再來看我。"段玉道:"當然。"其實他當然也知道,明天她-定就已不會在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滿足地嘆了口氣,很快就又睡著。

她當然想不到這迷迷糊糊的少年會發(fā)覺她的秘密,現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實在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他若沒有恰巧看見,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自己東西不見了時.也沒法子說是她拿的。

捉賊捉贓,這道理他也懂的.當然只有吃定這啞巴虧了。

何況這種事根本沒法子說出去。

唉,女人,看來男人對女人的確要當心些。

天已經快亮了.淡淡的月還掛在樹梢,朦朧的星卻已躲入青灰色的蒼穹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結著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著腳,穿過院子,冷冷的露水從他腳底下直冷到頭頂。

他忽然變得很清醒,簡直從來也沒有這么樣清醒過。

墻并不高,墻頭也種著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曉風里沁人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墻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從花盆里倒出的東西放回衣袋里,抬起頭,長長呼吸著這帶著花香的晨風。

他忽然發(fā)現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來竟比黃昏時更美。

他沿著湖岸旁的道路慢慢地走著,領略著這新鮮的湖光山色。

他一點兒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棧也沒關系。

那狡猾的美麗的女人醒來后,發(fā)現那盆花又變成空的時候,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呢?

想到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雖然難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種秘密的、罪惡的歡喜卻還比歉意更濃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懷,將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再拿出來欣賞一遍。

他怔住了。

荷包里除了他父親給他的銀票、他母親給他的金葉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兩樣東西。一串比龍眼還大的明珠.一塊晶瑩的玉牌。

這樣的珍珠找一顆也許不難,但集成這樣一串同樣大小的,就很難得了。

玉牌也是色澤豐潤,毫無暇疵。

段玉當然是識貨的,一眼就看出這兩樣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兩樣東西是哪里來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花夜來一定是早巳將那花盆當做她秘密的寶庫。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過她同樣的當。

段玉又笑了。他實在覺得很有趣。

他當然并不是個貪心的人,但是用這法子來給那貪心而美麗的女人一點小小的懲罰,也并不能算是問心有愧。

何況,現在他就算想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她,也找不著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實上.他根本不想去惹這麻煩。

"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她的,要還也不能還給她呀。"段玉嘆了口氣,最后終于得到了這結論。

于是他就將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對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冷靜和沉著覺得很滿意,非常滿意,簡直滿意極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也應該得到獎勵。

天色又亮了些。

一聲"唉乃",柳蔭深處忽然有艘小艇蕩了出來。

撐船的船家年紀并不太大,赤足穿著草鞋,頭上戴著頂大笠帽,遠遠就向段玉招呼著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段玉發(fā)現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他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去,剛想找條船渡湖,渡船立刻就來了。

"你知道石家客棧在哪邊?"

當然知道。

西湖的船家,又有誰不知道石家客棧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過去,我給你十兩銀子。"他自己覺得很快樂時,總是讓別人也分享一點他的快樂。

快樂本是件很奇怪的東西,絕不會因為你分給了別人而減少。

有時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誰知船家非但一點沒有歡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著他道:"你莫非是強盜?"段玉笑了,道:"你看我象是個強盜?"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強盜,怎么會渡一次湖就給十兩銀子?"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來嫌多的,現在卻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船家道;"你的銀子既然來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給些。"段玉眨了眨眼睛,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來我不是強盜.你才是強盜。"船家道:"你現在才知道,已經太遲了。"

他長篙只點了幾點,船已到了湖心。他兩膀少說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氣。

段玉看著他,道:"這真是條賊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聽說賊船上若要殺人時,通常有兩種法子。"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卻不知道你是想請我吃板刀面呢.還是要把我包餛飩?"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銀子是不是給得痛快了。"段玉道:"善財難舍,要拿銀子給人,怎么能痛快得起來。"船家冷笑道:"那么看來我只好先請你下去洗個澡。"段玉道:"不用客氣.我剛洗過。"

船家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忽然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水里。

接著,這一條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轉來,轉得很快。

段玉居然還是一點也不著急,喃喃道;"只打轉還沒關系,翻了才糟糕。"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誰知段玉居然還沒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時候,他的人已凌空躍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輕飄飄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還沒關系.沉了才真糟糕。"突聽"咚"的一聲響.船底已破了一個大洞,小船立刻開始慢慢的往下沉。

段玉還是沒有掉下去。

撐船的竹篙,飄在水面上,他突然掠過去,腳尖在竹篙上輕輕一點,竹篙就覺著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著這一點之力,換了一口氣,再次躍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過去用腳尖一點。

換過二次氣后,他居然已又輕飄飄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來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過真有點可惜而已。"只聽"嘩啦啦"一聲水響,那船家已從水里冒出頭來,用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段玉。

段玉背負著雙手,微笑道:"現在水一定很冷,洗澡當心要著涼。"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輕功。"段玉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船家沉下了臉,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這樣的一表人才,偏偏不學好。"段玉失聲笑說道:"是你不學好?還是我不學好?"船家卻嘆了口氣,淡淡道;"我本來還想保全你,指點你一條明路,現在看來你已只有死路一條了。"段玉也嘆了口氣,道:"先要請我吃板刀面,又要請我下湖洗澡.也算是指點我的明路?"船家冷笑一聲,一低頭,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喚道:"等一等。"

般家慢慢的從水里露出頭來,道;"還有什么話說?"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謝謝你。"

船家皺眉道:"謝謝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一樣還是要謝謝你。"他的微笑純真而坦誠.用這種微笑對人,永遠都不會吃虧的。

船家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又嘆了口氣,道:"象你這樣的年青人.死了的確有點可惜。"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著.道:"你現在若趕到鳳林寺去,找一位姓顧的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為什么總是說我快要死了呢?"船家道:"你難道自己忘了你自己所做過什么事?"段玉皺了皺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著臉,道:"你得罪了個不能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說的是那四個大和尚?"船家仿拂已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多,一翻身,就沒入水里。

段玉道:"鳳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訴我,叫我到哪里找去?"他說話的聲音雖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沒有了那船家的影子。

連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見了。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是不是我的運氣已漸漸變壞了?"他慢慢地轉過身,忽然發(fā)現柳蔭深處,正有雙大眼睛在瞪著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現了,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淺紫色的長衫,腰畔的絲絳上卻多了柄裝潢很考究的長劍。

段玉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他的刀。

他只記得昨天在畫肪開始喝酒的時候,那柄刀還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幾乎連自己的人都忘了。

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爺子少年時闖蕩江湖的成名武器,據說還是段夫人未嫁時送給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歲時,段老爺子才將這柄刀傳給他。

段玉在心里嘆了口氣.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他父親那板著臉教訓他的樣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見他轉過臉來,也板起了臉.冷笑道:"連鳳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還出來走什么江湖?"段玉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鳳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邊看了看,道:"你在跟誰說話?"段玉笑道:"這里難道還有別的人么?"

小姑娘板著臉,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別,還找我說話干什么?"原來她還一直將昨天那筆帳記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總是小些的,男子漢大丈夫,總該讓著她們一點兒,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鳳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點我一條明路。"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們素昧平生,我憑什么要指點你的明路。"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貴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別,連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看來這位小站娘不但氣量偏狹,而且還難纏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慣別人的氣的人,只要有鳳林寺這個地方,還怕打聽不出來?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誰知小姑娘卻又喚道:"你回來,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段玉只好轉回來.苦笑道:"還有什么話沒說完的?"小姑娘冷笑道:"我問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為什么就能到別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難道她不是女人,難道你們就不是男女有別?"原來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這件事!段玉不說話了。

這種事反正是解釋不清的,不解釋有時還是最好的解釋。

何況,他又何必來跟這不講理的小姑娘解釋?

小姑娘還是不肯放松,大聲道;"你怎么不開腔了,自己知道理虧是不是?"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著他,竟忽又媚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虧的人,倒還有藥可救,你跟我來吧。"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帶我到鳳林寺去?"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不帶你到鳳林寺去.難道帶你去死!""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萬不可。"段玉只有在心里嘆氣,看來他現在又不得不跟另一個陌生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這個比那個稍好一點。

起了風,柳絮在空中飛舞,就象是初雪。

這小姑娘分開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著雖是男人打扮,腰肢卻還是在輕輕扭動。

是不是故意扭給段玉看的?好證明她已不是個小姑娘,已是個成熟的女人?

段玉不想看都不行,事實上,這小姑娘纖腰一扭,柔若柳枝,雖然稚氣未脫,卻另有一種醉人的風韻。

男人的眼睛,豈非本來就是為了看這種女人而長出來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后面有人看著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華.叫華華鳳。"華華鳳,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覺得對自己總算有了個交待,現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鳳林寺就在岳王墳旁的杏花村左鄰,是西湖的八大叢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會到廟里來燒上幾柱香的。

鳳林寺是和尚寺。

那個船家為什么要叫段玉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呢?

華華鳳眼珠子轉動著,道:"那船家叫你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你沒有聽錯?"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還沒有毛病。"

華華鳳道:"可據我所知,鳳林寺中連個道士都沒有,只有和尚。"段玉皺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鳳林寺的?"華華鳳道:"不對,鳳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華南寺的傳人,那四個和尚使的是少林拳。"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男人打架,就不許女人練武?"段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不是跟別的男人一樣,總認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段玉道;"我也沒有這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過說你的眼力好,是個行家,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意思?"華華鳳道:"這句話雖然沒有說錯,可是你說話的口氣卻不對。"段玉嘆了口氣,道:"現在我也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華華鳳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象很喜歡找別人的麻煩,很喜歡找人吵架。"華華鳳道:"誰說我喜歡找別人吵架,我只喜歡找你。"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著她甜笑,心里忽然覺得甜甜的,就連他自己也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

一個女人喜歡找你的麻煩,跟你吵架,你本應覺得很喪氣才對。

奇怪的是,有時你反而偏偏覺得很歡喜。

女人總是要說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大概也因為這道理。

段玉在看著她的時候.華華鳳也在看著段玉.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象已忘了這世上還有別的人。

這地方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別的人當然全都在看著他們。

段玉本來已經很夠引人注目的了,何況再加上一個半男不女的華華鳳。

她忽然板起臉來大發(fā)嬌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幾個人簡直連眼睛都已看直了。

現在剛過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廟門口.更是紅男綠女,絡繹不絕的。

其中有遠地來的游客,也有從城里來上香的,有背著黃布袋賣香燭的老人,也有提著花籃賣茉莉的小姑娘;有吳依軟語、酣美如鶯的少女,也有滿嘴粗語的市井好漢。

事實上,在這種地方,各式各樣的人你幾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個道人都沒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廟里來。

墻角后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剛從鳳林寺里溜出來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諱,也不敢到頂里去打聽,但過去問問這兩個小沙彌,大概總不會有什么關系。

"借問兩位小師傅,廟里是不是有位姓顧的道人?""沒有。"

"道士從不敢上這里的門,就算來了,也要被打跑。""為什么?"

"因為有好些人看到這里香火盛,總是想到這里來奪廟產、打主意。""而且我?guī)煾党Uf,道士連頭發(fā)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靜的出家人。""聽說有的道士還有老婆哩。"

這兩個小沙彌顯然是剛出家不久,看他們的表情,好象很遺憾自己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來當了和尚。

段玉覺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錠銀子在他們的側懷里,悄悄道;"過兩天找頂帽子戴上,到三雅園去吃條宋嫂魚,那比糖好吃。"小沙彌看了他兩眼.忽然一溜煙跑了。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你在誘人犯罪。"

段玉道:"吃魚不能算犯罪。"

華華鳳道:"出家人怎能動葷腥?"

段玉道:"酒肉穿腸過,佛主心頭坐,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華華鳳笑道:"幸好你沒去做和尚,否則一定是個花和尚。"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寧愿做道士,不會做和尚。"華華鳳道:"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應該知道為什么。"

華華鳳想起那小沙彌說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很老實,誰知道你也不是個好人。"她忽又接著說:"但你卻是個呆子。"

段玉道:"呆子?"

華華鳳道:"聽誰說這廟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華華鳳:"你認得他?"

段玉道:"不認得。"

華華鳳道:"是他叫你來找道士,你就來了,他若叫你到這里找個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樣會來?"段玉怔住。

"第六條,不可輕信人言"。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又將他爹爹的戒律犯了-條。

華華鳳:"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門下這麻煩的確不小,但少林寺名門正宗,也不至于為了這點事就要你的命呀。"段玉聽著。

華華鳳又道:"何況,少林寺若真要將你置于死地,就連武當山的龍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道士!"段玉嘆氣。

華華鳳也嘆了口氣,繼續(xù)道:"象你這么隨隨便便就相信別人的話.總有-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的。"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華華鳳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這么說,絕不會只為了要騙我到這里來白跑一趟。"華華鳳道:"你認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點點頭.道:"他各是存心要害我,就-定會先在這里挖個陷阱等著我來跳。"華華鳳眨著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現在我連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華華鳳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個陷阱了。"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為陷阱永遠是你看不見的,所以你才會掉下去。"段玉道:"所以我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華華鳳道:"不錯。"

段玉也貶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識,若連他都要來害我,對面那趕車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謀。"華華鳳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轉,道:"這地方每個人說不定都有可能。"華華鳳道:"嗯"段玉的眼瞪忽又瞪在她臉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華華鳳板著臉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段玉道:"哦。"

華華鳳道:"我現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段玉嘆道:"毒死總比淹死好。"

華華鳳瞪著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華華鳳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個地方賣酒,你……"她聲音忽然停止。

因為她發(fā)現自己的手正指著三個字——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簾,已洗得發(fā)白.上面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顧道人"竟是個酒館的名字。

這酒館只不過是二間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陰暗而潮濕,堆滿了酒缸L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擺著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鋪著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們就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這樣子的。

這里酒店只是賣冷酒,沒有熱菜,最多只準備-點煮花生、鹽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來也多半是會喝酒的老客人。

這種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時候.所以現在雖然還是上午,但這酒店的桌子卻已經擺了起來。

一個斜眼的小癩痢,正將一大盆鹽水煮的毛豆子從里面搬出來,擺在柜臺上已經有兩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子在喝酒了。

華華鳳和段玉已坐了來等了半天、那小癩痢還未過來招呼。

段玉試探著問道:"你就是這里的老板?"

小癩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處這里的老板,這地方就該叫小癩痢了。"段玉道:老板是誰?"

小癩是手往酒簾上一指.問道:"你不認得字?"段玉笑說道:"原來這個地方真有個姓顧的道人。"小癩痢用斜眼瞪著他,道:"你們到底喝不喝酒?"華華鳳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來干什么?"

小癩痢道:"要多少酒?"

華華鳳接著道:"先來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裝來。"小癩痢又用斜眼瞪著她,臉上這才稍微露出了一點好顏色。

在這里只有一種人才是受歡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陰暗的柜臺外,居然還接著副對聯。

"肚肌飯盅小,魚美酒腸寬。"

段玉又忍不住問道:"這里也賣醋魚?"小癩痢道:"不賣。"段玉道:"可是這副對聯…"小癩痢道:"對聯是對聯.魚是魚。"他翻著白眼走了,好象連看都懶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這小鬼一開口就好象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誰得罪了他。"華華鳳也忍不住笑道:"這種人倒也算少見得很。"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卻見過一個。"

華華鳳道:"誰。"

段玉不說話了,只笑。

華華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你假如敢說是我,我就真毒死你。"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們雖然初相識,但現在卻已忽然覺得象是多年的朋友。

這時小癩痢總算已將五筒酒送來,"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頭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幾只空碗。

段玉倒了兩碗酒,剛想端起來喝。

華華鳳忽然按信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還等什么?"

華華鳳道:"我當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別人呢?"段玉笑道:"那小鬼雖然看我不順眼,總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華華鳳卻沒有笑.板著臉道:"你難道忘了到這里來是找誰的?"段玉道:"我還沒喝醉。"

華華鳳道:"你若真的有殺身之禍.一個賣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段玉道:"也許他只不過是藉賣酒來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華華鳳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個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會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謀來將段玉毒死。

這當然也很可能。

看來華華鳳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對他真的很關心。

段玉想說的話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忽然發(fā)現有個人正在看著他們。

無論誰看到這個人,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當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風姿綽約,而且很會打扮。

會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濃妝艷抹的。

這女人一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上.就完全不著脂粉。

可是她穿得卻很考究:一件緊身的黑綠衫子,配著條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質料高貴.手工精致.顏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種學問,要懂得這種學問,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來顯然已不再年青,卻更顯得成熟艷麗。

這種年齡的女人,就象是一朵盛開的花,風韻最是撩人。

段玉看著她,眼睛里不覺露出了贊賞之色。

華華鳳正在看著他,顯然從他的眼色中,發(fā)現他正在看著個女人。

所以她也回過了頭。

她剛巧看見這女人的微笑。一種成熟而美麗的微笑。

唯有她這種年紀的女人.才懂得這么微笑。

華華鳳的臉立刻板了起來,壓低聲音,道:"這女人是誰?"段玉道:"不知道。"

華華鳳道;"你不認得她?"

段玉搖搖頭。

華華鳳道:"既然你不認得她,她為什么看著你笑?"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歡笑的,那至少總比天生找麻煩的人好。"華華鳳瞪著眼道:"現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煩?"段玉沒有回答.因為那女人現在居然向他們走了過來。

她走路的姿勢也很美.微笑著走到他們前面.道:"兩位好象是從遠地來的。"華華鳳立刻搶著道:"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婦人還是帶著微笑,道:"沒有關系。"

華華鳳道:"既然沒有關系,你問什么!"婦人道:"只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華華鳳道;"有什么好問的。"

婦人道:"因為這地方來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見兩位這佯的生人。"華華鳳道:"這地方來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婦人笑道:"這就有一點關系了。"

華華鳳道:"哦?"

婦人嫣然道:"所以我說姑娘一定是遠地來的,否則又怎么會不知道我是誰人呢?"原來她已看出華華鳳是女扮男裝的。

華華鳳更生氣了,冷笑道:"你這人難道有什么特別?"婦人道:"說起來倒真有點特別。"

華華鳳道:"哪點兒特別?"

婦人笑道;"并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嫁給道士的,你說是不是?"華華鳳愕然道:"你說什么?"

婦人道;"外子就是這里的顧道士,所以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們還很怕我知道,其實我倒很喜歡這名字。"她微笑著.接著道:"我若不喜歡道士,又怎么會嫁給道士呢?"華華鳳這次終于無話可說。無論如何.能嫁給道士的女人實在不多。

段玉卻笑了。

他發(fā)覺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華華鳳的火氣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華華鳳道:"我難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過覺得奇怪.姑娘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原來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長。

華華鳳的臉已有些發(fā)青了。

幸好女道土已改了話題.道:"你兩位這樣的人,到這里來.當然不會是來喝酒的?"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確想來拜訪顧道人。"

女道士道:"你認得他?"

段玉道:"還未識荊。"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來的?"

段玉道:"不錯。"

女道士道:"是誰叫你來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認得。"

女道士仿佛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了,眨著眼睛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段玉道:"是位搖船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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