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剛放晴的天氣,下午陰沉起來。
李亞文是黑著臉下車的,村民斗毆的事情來得太突然,而且現在極有可能演變成村斗。如果真打起來,就屬于大型群體性事件,自己要擔責任的。
來參加現場辦公會議的人不少,除了書記李亞文,還有區長陳平、區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黃大海、政法委副書記安秋嵐外加國土、法院、民政局等等頭頭,其中黃大海還帶了刑警隊、治安股的幾個年輕小伙子過來。
林安然看到王勇也郝然在列,兩人湊在一起,擠眉弄眼一番,算是打了招呼。
眾人魚貫而入,上了三樓會議室,剛進門,李亞文就發火了。
他將皮包重重往會議桌上一摔,開腔就罵了:“閔炳如!你搞的什么玩意!三年前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面,怎么忽然又鬧騰起來了!?你這個調處辦的主任是怎么當的?!”
閔炳如低著頭,一言不發。沖閔炳如發完火,李亞文又叫來勞動街道黨委書記馮楠,狠狠又訓了一頓。
馮楠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是軍轉干部,和陳春華一樣,副團轉業,低配正科位置,而且還是基層領導位置,早已是一肚子牢騷。正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自己的級別待遇在這里,李亞文愛咋咋地。
勞動街道是臨海區所有街道辦事處中村莊最多、工作難度最大、最窮的一個街道,馮楠起初聽說自己要到這里當書記,就和區里派來跟他進行任職前談話的組織部長提過,自己根本不懂地方方言,去了只怕是誤事。
當時的馮楠還在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分管行政股,負責后勤保障和上級接待工作,是個不錯的油水位置。
李亞文上任后,為了加強對區政府的權力掌控,故意讓心腹安插在這個位置上,而馮楠這個軍轉系的干部,名義上給他提了一級實職到勞動街道當書記,實際上是為自己人騰出位置,馮楠在這里一干三年,心知有李亞文一天,自己調回原來的政府辦是沒什么希望了,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
等李亞文泄完火氣,區長陳平先開了口:“書記,消消氣吧。罵解決不了問題,何況這事情大家都知道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處理。”
陳平是臨海區的老同志,能力平庸,關系平庸,學歷平庸,是排資論輩上到區長位置上的,當初李亞文向市委領導提出讓陳平搭檔,看中的就是他年齡大,魄力少,而且性子平和不喜歡生事的優點,容易被自己掌控。
李亞文依舊余怒未消,忽然又指著閔炳如幾個訓道:“你們別以為干好沒干好都一個樣,我要是下臺,第一個先撤了你們!”
說完喝了一口茶,轉頭詢問了黃大海幾句案情,然后說道:“會議暫時推遲一下,市里對這次糾紛案件很重視,待會兒市委朱常委和劉副市長要過來參加會議。”
聽說會議推遲召開,大家放松了些許,領導們在會議桌前交頭談論這次事件,坐在會議室長凳上的普通工作人員也開始低聲交談。
林安然壓低聲音問王勇:“你怎么來了?”
王勇用手遮住嘴巴,悄聲說:“你以為我想來呀?媽的,這種村斗最恐怖了,此處民風彪悍,一個不小心,咱們都得挨磚頭。聽說要成立工作組駐村,村斗不平息絕不收兵,弄不好咱們得困在這里一段時間了。治安股里的老油條一說是來這里,個個都說手頭有案子沒完成,我操。他。娘的!我新丁,沒得推,被人抓壯丁了。”
臨了,又問:“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內勤嗎?”
林安然苦笑:“我跟你差不多,比你更倒霉些,去打印室打印文件,半路上讓人拉了壯丁。”
大家都心照不宣,體制內的新人就這樣,好比在部隊的新兵期,重活累活多干點。而且都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美其名曰:讓新同志多鍛煉鍛煉。
過了半小時,市里的領導終于姍姍來遲。幾輛轎車駛入村委院子中停住,馬上有秘書從車上跳下來為領導開了門。
李亞文和陳平迎了上去,微笑著和領導握手,嘴里不停說:“謝謝市領導對我們工作的重視。”
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朱先進長相斯文,白凈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像個書生。林安然第一次看到劉小建的父親劉大同,兩父子的五官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唯一不同是劉小建胖,劉大同瘦。劉小建就像充了氣的劉大同,劉大同就像曬干了的劉小建。
朱先進和李亞文、陳平禮節性地一一握手,倒是劉大同熱情得不得了,一進門就和一些認識的臨海區干部一一打過招呼,顯得平易近人,仿佛回娘家一樣。和李亞文握手時,倆人更是四手相交,臉上笑得陽光燦爛,像是久別重逢的戰友一樣,壓根兒看不出兩人不對付。
林安然心想,不是說他們不和嗎?這戲演的還真不錯。他也聽過關于劉大同和李亞文不和的傳聞,現在卻有種錯覺,讓人都疑心傳言是不是假的。
把市領導引上樓,在會議室里依職務落座,首座當然是朱先進,劉大同不過是個副市長,暫時沒入常委班子,在市領導排名里要比朱先進低幾位。
會議由李亞文主持,首先給大家一一介紹了在座領導,然后說:“下面先請朱常委給我們作指示。”
朱先進伸出食指推了推金絲眼鏡,一臉嚴肅,拿起桌上一張稿紙粗略掃了一眼說:“今天我是受市委書記錢凡同志的囑托帶隊下來銅鑼灣村的,市委市政府很重視這次的村斗案件,中央首長最近有過指示,穩定壓倒一切!我們務必要保證社會面的穩定,為改革開放創造一個安定的氛圍。”
停下來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具體案情我也看過簡報了,倆村之間的糾紛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但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我們一天就如芒在背,一點點的不慎,就會引發大型的群體性事件,甚至還會流血死人。市委領導的意見是,要將這些隱患消除在萌芽狀態,堅決將矛盾化解在基層,確保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街道。下面,請劉副市長傳達下市政府對這次事件的相關指示。”
和朱先進的嚴肅相反,劉大同臉上永遠堆著笑。由于他人長得偏瘦,所以臉上皮膚顯得比較松弛,一笑起來,額上、眼角和嘴邊都是細細密密的周圍,像是一副剪紙工藝品里的人物。
他微笑著,目光掃視了所有人一遍,既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問候,然后才不急不慢開腔,說:“我今天是受了趙市長之托來這里,趙市長本來要親自過來看看,臨時有事走不開,所以委托我代表市政府過來,聽聽大家的意見,給大家提提要求。”
他的話比朱先進的官樣口吻要平和許多,更像是拉家常,顯得客氣許多,全沒有居高臨下的架勢。
“趙市長要求我們在這次村斗糾紛處理上要和市委保持一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矛盾妥善處理好,讓群眾滿意,讓村民滿意。”
話鋒一轉,又說:“我也是從臨海出去的,對臨海的情況尚算熟悉。銅鑼灣村和寶塔村之間的糾紛,當年是花了大力氣才平息了銅鑼灣村和寶塔村之間的糾紛的。我本想趁熱打鐵,下大力將兩村的矛盾徹底解決,無奈革命需要,組織對我另有任用,沒想到拖到今天造成這樣的局面。所以說,我是有責任的吶。”
劉大同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自我批評,但李亞文感覺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字字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這不是暗諷自己工作能力低下?這不是在批評自己政治敏感性遲鈍?敢情你劉大同如果還在臨海區當書記,這矛盾早就妥善解除了,輪到我李某人來,就不行了?這不就是將此次村與村的糾紛的屎盆子扣在我李某人頭上?!
他黑著臉,瞥了閔炳如一眼。心想,都是這個無能的閔炳如!自己怎么只看到了他的為人老實,沒看到他毫無魄力?
越想越惱怒,這次的事情如果辦不好,自己第一個撤了這個調處辦主任,把他丟到無關緊要的部門,改非做主任科員算了。
劉大同把話說完,笑著了看李亞文,目光里頗有深意,說:“亞文同志,請談談你的看法。”
李亞文呷了一口茶,不急不慢說:“這次的村斗原因還是歷史遺留問題,三年前也打過一次,當時也是全區干部總動員才暫時壓住了事態。事情至今沒能徹底解決,其中有主觀原因,就是我們有的干部主觀能動性較差,在兩村勘界的問題上一直沒能拿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三年來,我也曾多次做過指示,要求有關部門要盡快拿出方案,盡早落實,避免死灰復燃,不要重蹈三年前的覆轍,這項工作一直在進行中,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事發突然,糾紛還是發生了。”
說到這里,語氣一頓,繼續說:“當然也有客觀上的原因。54年的勘界圖資料不全,市里的檔案局也找不到相關的資料,重新劃界兩村又心有不甘,才造成今天的局面。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我個人建議要快刀斬亂麻,召集兩村書記和村長,還有德高望重的族頭開會協商,盡快拿出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劃界方案。”
李亞文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即闡述了主觀意識上的問題,又強調了客觀上的難處,最妙的是,把三年前的村斗舊事提到桌面上,把劉大同也唰了一把。
既然54年勘界圖是關鍵,市里沒保存好,也就不能將責任都扣臨海區的頭上,順帶著將市委市政府也拖下了水。
之后便走程序,讓與會的部門領導逐個發言。可是轉了一大圈,誰都說了一大堆,可都沒什么建設性的意見。
最后,話頭又回到了朱先進手里,會議也將結束,大家都等著朱先進做最后的總結性發言。
朱先進把手里的鋼筆帽慢慢旋好,輕輕放在筆記本上,合上扉頁,抬腕看了看表,蓋棺定論道:“會以都開了一個多小時了,我作個小小的總結吧。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當務之急就是避免形勢惡化,盡早把問題妥善解決。臨海區區委、區政府要盡快成立相關的工作領導小組,并且派出工作組駐村,問題一天不解決,工作組一天不撤,市里會每個工作組都派一名聯絡員,隨時監控事態發展,也便于工作組和市、區兩級領導協調溝通。好吧,今天會議就開到這里,大家還有什么補充的?”
他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家紛紛搖頭,表示沒意見。
“散會!”朱先進率先站起來,忽然又想起什么,說:“駐村的工作組,必須注意安全,每個工作組必須配備兩名公安干警。”
黃大海答道:“朱常委請放心,我早有準備。”指指身后帶著的幾個年輕小伙子說:“這都是我局里的干將,到時候配合工作組開展行動。”
朱先進滿意點點頭,站起來伸出手去,禮節性和黃大海搖了搖手,嘴里夸道:“大海同志想得周到,不錯。”
黃大海雙手平握著朱先進的單手,脊梁彎掉了幾分,笑著說:“這是我們的職責,謝謝領導夸獎。”
朱先進和劉大同下了樓,坐上小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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