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溢雖然不如劉基那般心高氣傲,非要跟淮西那些人爭一個長短。
可同鄉抱團,劉基和他因為出身的關系,注定就是浙東派的人。
浙東派也不知道皇帝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多數都是文官,且是言官。
章存道想立功,也有一種給浙東在軍中找個支點。
可是他也明白,北伐戰場,是老朱那般老兄弟的戰場,就算有一兩個浙東出身的將近,也于事無補。
可如果浙東出個武勛,那對于整個浙東集團都是好事。
水軍,沿海這幾個行省的百姓有不少是出海討生活的人,這些人如果訓練成水軍,也是不錯。
張異將章溢的喜悅盡收眼底,不置可否。
人非圣賢,是個人都有立場。
張異出身浙東,想要為浙東派系增強實力乃是天經地義。
那位皇帝為什么會有如此安排,張異不知道,也懶得去想。
反正這事不該他管,他就不去想。
經過他一番安慰,章溢多少從悲痛中緩過來,他想著自己該問的事情也問完了,也該告辭了。
另一邊,宋濂旁若無人,繼續抄寫《元史》。
越抄,他就越是心驚。
張異真的一人成史?
不管他相不相信,至少這孩子寫出來的史,是一本非常完整且嚴謹的史書。
雖然宋濂隱約覺得,這本史還有粗糙的地方。
可這是一個人自己寫出來的,還有什么好抱怨。
章溢要走,宋濂壓根就沒抄完。
不過他并沒有堅持留在這里,而是將自己抄錄的部分默默收起來。
他朝著張異行禮,張異回給他回禮。
宋濂越看張異越喜歡,這孩子多好呀!
自己為什么以前對他還有偏見呢?
他本來就是個喜歡結交高人的人,雖然對于高人的評級,宋濂本質上還是用儒家那套去審視對方。
如果一個和尚和道士,能熟讀經典,宋濂會高看他們一眼。
如果對方只會言鬼神之事,宋濂內心也會看不起。
張異一人修史,主張算學入科舉,加上救下孔克堅的事情,這些事情加起來,已經足夠立起一個高道,甚至神仙的人設。
更何況,他那種窺知一人厄運的本事。
就不用細說。
二人離開清心觀,張異目送章溢和宋濂離開。
“嗯,魚兒上鉤之后,接下來,就等宋夫子開價了!”
他轉身回去,逗孟瑤去。
而宋濂和章溢,卻因為清心觀一行各有心事。
章溢準備回鄉,一刻也不想耽擱。
他回府之后,就開始忙前忙后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當然他離開前,還不忘讓人去了一封家書給章存道,讓他未來有個心理準備。
而宋濂,卻是第一時間帶著手稿進宮。
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皇帝,而是去了東宮。
太子朱標今日倒是在。
“老師,您今日怎么來了?”
朱標放下手中的功課,起身給宋濂行禮。
他有些日子沒有上宋濂的課了。
“太子殿下,你看……”
宋濂迫不及待,將一些手稿交到朱標手中,朱標拿起來一看,差點憋不住笑。
不過在詩經中修行過,朱標好歹也練出一些城府。
他故作驚喜:
“老師,這是您完成的手稿?”
宋濂語氣激動,他搖頭:
“不是,老夫一人可無法這么快把元史修出來,這手稿出自一個天才之手,太子殿下您看看怎么樣?”
朱標早就知道那位“天才”是誰,甚至他也粗看過這份手稿。
他裝模作樣翻閱元史手稿,朱標也很好奇,原來宋先生修的元史是這樣的。
張家弟弟的《元史》從哪來的,朱標心知肚明。
這份手稿說白了其實是宋先生未來的成果。
只是清心觀那小氣的道士為了報復慧曇,用宋濂的勞動成果當成餌料,去釣宋濂這條魚。
他看書的時候,宋濂還在他耳邊這本書多好,朱標越發蚌埠住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書放下:
“宋先生,您有話直說!”
宋濂道:
“殿下,老夫想要將招此人一起修元史……”
朱標似笑非笑:
“那為什么宋先生不去跟父皇說,卻跑到我這來?”
宋濂老臉一紅,他就是怕朱元璋責罰,才會想著從朱標這邊迂回入手。
修前朝史書,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
他能主持修元史,不等于他可以隨意讓來歷不明的人進入修書的團隊。
哪怕是張異這種皇帝并不陌生的人也不行。
上次朱元璋給宋濂半年的時間,就知道皇帝對修元史的態度。
他是想修出一本好的史書,可皇帝并不介意這件事。
朱元璋對于修元史的態度,就是完成一個新王朝對舊王朝的責任。
為前朝修史,是華夏歷來的傳統。
朱元璋尊重這種傳統,可不代表他喜歡前朝。
宋濂很擔心,自己去節外生枝的話,會不會引發皇帝不滿,最后還是影響修元史。
朱標明白了,這宋先生算是徹底落了張家弟弟的套。
只是接下來,看他如何將修元史之地慢慢從天界寺奪去?
在這件事上,他準備做個吃瓜樂子人,也不去過多干涉。
所以他搖搖頭:
“宋先生您想必也明白父皇的態度,他對于前朝的印象并不好!
您作為詔撰修《元史》的總裁官,想要將這本書修好是您身為讀書人的追求!
但于父皇而言,他只是按照我華夏的慣例,去完成一項工作!
甚至,若不是新朝皇帝對前朝修史負有責任,恐怕父皇并不想要去介入這件事
您拿這個去麻煩他,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嗎?”
宋濂聞言,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張異是他一心想要的人才,甚至,是可能讓他在有限時間內完成皇帝的命令,又能修出一本他滿意的史書的關鍵。
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權力只是其次。
學問才是宋濂心中第一位。
“先生,不是本宮不幫你!
是幫了之后,會幫倒忙!
不過先生既然如此愛才,卻可以從另外的方式去重用他!
至于是什么方式,本宮也沒有想法!
本宮相信,先生自己會找到!”
朱標的態度很好,但拒絕之意也很堅定。
宋濂失望之下,只能轉身離開。
他回到家里,家里人告訴他,今日天界寺主持慧曇法師派弟子到府上問候,宋濂隨意擺擺手。
他和慧曇法師的關系雖然好,可此時他也不是去找他閑聊的時候。
宋濂拿著那份手稿,在書房坐了一晚上。
他第二天一早上朝回來,第一時間去了清心觀。
只是在清心觀,宋濂撲了一個空。
老孟告訴他張異在朝天宮,宋濂又馬不停蹄前往朝天宮。
在來到朝天宮的的時候,宋濂在門口就見到了張異。
這個小道士,正指揮著朝天宮目前的主持鄧仲修,鄧仲修指揮著朝天宮的道士正在墻上寫著什么?
他本以為,這大概又是類似寺院和道觀經常寫的,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之類。
但宋濂走近一看,兩眼一黑。
朝天宮大門口的墻上赫然寫著“忠君愛國,陛下萬歲!”
這龍虎山拍起馬屁來,簡直不要臉之極。
張異和鄧仲修遠遠指揮著,病滅有注意到宋濂前來。
宋濂讓仆人等著,他自己走過去。
“師弟,這會不會太肉麻了?”
不但是宋濂,鄧仲修大概也被張異這動作給搞得無語。
張異語重心長說道:
“師兄你這就不懂了,這不是師弟我肉麻,而是給咱們龍虎山求一道護身符呀,不獨朝天宮這么做,你師弟我還去信,以后咱們龍虎山正一道的寺院都要這么做?
以后呀,咱們正一道的所有辦學的道觀,除了要教學簡體字和農耕等知識之外,思想教育課必須安排上!
不但百姓要上思想教育課,咱們道觀的道士也要上!
回頭,我編幾本教材,到時候給爹發過去!
這件事在他重新北上之前,必須安排下來!”
張異很重視這件事,跟鄧仲修說話的時候,也非常認真。
鄧仲修這才意識到,張異做這件事并不是一時興起。
“師兄呀,你現在在咱們龍虎山的體系里,也算是一方諸侯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還這么單純!
畢竟師弟我不可能罩你一輩子,你也要學會看清楚你自己所處的位置!
你先吧,陛下準了咱們辦學的資格,這件事對龍虎山有沒有好處?
肯定有!
藥王太上盛行,龍虎山拿回朝天宮。
這朝天宮等修繕完之后,肯定不僅僅是一座普通的道觀!
這一切的一切,對于龍虎山而言是好的,
可其中一樣蘊含著風險!”
“可咱們不是為陛下做事嗎?”
鄧仲修不懂,張異道:
“是呀,可是咱們佛道二教,也是陛下防備的存在呀!
你想想,陛下當初造反,打的是什么名號?
這佛門和道門,每到亂世可都要出現幾個不是好東西的人物。
辦學,就是傳播思想!
是擴大影響!
哪怕咱們傳授的不過是和思想毫無關系的技術,是儒家士大夫們看不起的下九流的奇技淫巧。
但教化本身,就是非常大的隱患。
所以咱們必須讓陛下看到,咱們是忠君愛國的好道士,這點再怎么強調都不過分……”
鄧仲修:……
師弟呀,就你想讓陛下相信你忠君愛國,這大概有點難!
就你這三天不黑陛下嘴癢的架勢,陛下不把你凌遲處死,都是他仁慈了……
自從在封神臺見過陛下的真容之后,張正常也跟鄧仲修做過功課。
陛下以商人黃和的身份接近師弟,并且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張異嬉笑怒罵,在皇帝面前罵皇帝,這算是常規操作。
鄧仲修現在想起來,都心驚肉跳,就想離他遠點。
他小小的心靈,實在承受不住如此勁爆的消息。
張異沒有注意到小鄧眼中的復雜,繼續說:
“教化,會讓百姓對授業者有很強的信任感,加上宗教的加持,很容易把路走偏!
就算咱們根正苗紅,也不能不防地下有人利用這種信任,做出不好的事情來!
這其實跟朝廷治理天下是一個道理!
朝廷為什么用儒家,因為儒家也強調忠君愛國,底層那些官員做不做得到另說,但調子必須拉起來!
咱們佛道二門可不比儒家,人家士大夫還可以跟陛下掰掰手腕!
咱們呀,就是個夜壺!
需要的時候很需要,可是如果陛下嫌這東西臭……
那可就好玩了!”
鄧仲修聽沒聽懂不知道,可宋濂就站在師兄弟二人背后不遠處,卻心神震撼。
張異這個孩子,簡直就是將求生欲這三個字,刻在骨子里。
許多在官場經營多年的老狐貍,都未必有他這份覺悟。
夜壺說!
這個比喻簡直道盡了佛道二門的現狀。
“這孩子看得比慧曇那些高僧大德還要通透!
那些人一心想要讓佛法大興,讓道門永盛!
殊不知,這才是災禍的開始……
有這份覺悟,此人絕對是讓道門中興,重新壓制佛門的天才!”
宋濂雖然當過道士,但對道教談不上好感。
當年他入山修道,本質上是因為不想給元朝當官,而找個地方著書立作。
他骨子里的高僧大德的評價,也是這個人在詩文,圣學方面有沒有造詣,可是他卻第一次因為這些之外的因素,對一個道士產生極高的評價。
“咳咳!”
宋濂聽到這里,故意咳嗽兩聲。
張異和鄧總秀回頭,這才發現了老家伙。
張異神色不變,熱情喊道:
“宋先生!您怎么來了?”
他那種天然的親合力,在宋濂去掉對他的偏見之后,迅速被感染。
有高道的神秘,有看透世情的智慧,張異在笑起來的時候,同樣有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的天真爛漫。
他甚至忍不住,摸摸張異的頭,感受著一份類似天倫之樂的情感。
“老夫這次前來,是有事相求!”
宋濂開門見山,道明自己的來意。
張異對宋濂心中所求,自然心知肚明。
他讓鄧仲修在朝天宮里給他安排一間靜室!
等只剩下二人單獨對視的時候,宋濂說:
“老夫想請你一起修元史……”
“嗯,我拒絕!”
張異沒有給宋濂任何幻想,想都不想拒絕。
宋濂登時急了,在他看來,張異是他唯一的希望。
“為什么?”
“貧道可不想去天界寺……”
張異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