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神色平靜,只有親近他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這種憤怒,來自于外邊那些人的鬧劇,也來自于他識人不明的懊惱。
“張異這個小子表現(xiàn)得不錯,虧朕特意跑來給他保駕護航!
現(xiàn)在看來,他吃不了虧!”
朱元璋一開口,聲音沙啞。
朱標(biāo)驚道:
“父皇,你的聲音?”
“沒事,昨晚受了點風(fēng)……”
老朱擺擺手,讓朱標(biāo)別去關(guān)心這點小細(xì)節(jié),朱標(biāo)卻略微擔(dān)心地看著他。
父皇很少生病,能讓朱元璋如此,大概也真是因為氣的。
“朝堂中為利益爭斗很正常,不過楊憲的表現(xiàn)太讓朕失望,不獨是他對付張異,就是手段本身,他也太過幼稚!
想要拉起一個派系,在朝局的爭斗中,至少要做到有的放矢。
朕想不通就算弄死張異,除了惡心一下劉伯溫,他有什么好處?
或者斗而不破,或者一擊必殺,每次挑起政治斗爭,至少要能讓對手重傷!
唉,朕若非無人可選,也不會選擇這個廢物!
且……”
朱元璋眼中閃過一絲殺機:“這個廢物還用上以前檢校的關(guān)系,可誅……
看來朕要清理一下檢校了,希望高見賢,凌說等人,別讓朕失望!”
皇帝的殺機,彌漫整個空間的時候。
外界的張異也殺瘋了。
他伶牙利嘴,說得楊憲一方啞口無言。
劉伯溫和章溢的表態(tài),這件事變得立場分明。
主持的御史看了李善長一眼,李善長低下頭。
對方再看楊憲,楊憲說:
“笑話,本官從未聽說過失魂是病之說,你一個道士還能看病?
分明是你為了逃脫罪責(zé)而說的謊言,太醫(yī)也說了,孔老爺子這病藥石無靈,非他之罪!
所以……”
“讓太醫(yī)上來……”
楊憲抬手,一個太醫(yī)被帶上來。
他跪在張異身邊,張異看了他一眼。
太醫(yī)局的太醫(yī)很多,此人他有印象,
孔克堅后期,張異在孔府為他催眠的時候,此人頗有微詞。
只是他沒想到,這種微微的不滿,在關(guān)鍵時刻,居然還能成為朝堂爭斗的證據(jù)?
他靜靜等待那位太醫(yī)說完。
關(guān)于張異給孔克堅安魂,還有將孔老爺子的病情隱約責(zé)怪到他頭上。
御史再次將目光注視在張異身上,問他還有什么話好說。
張異回: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太差?”
他此話一出,那身邊的太醫(yī)變得羞惱起來,對方諷刺:
“伱個道士還能比我懂醫(yī)術(shù)?”
張異回:“可老人家您也不如貧道懂道術(shù),為什么一口咬定是貧道動的手?且我與孔訥無冤無仇,還是好友……
剛才孔福老爺爺也說了,是孔家人求我出手!
所以……
諸位只要想認(rèn)為貧道行了巫蠱之術(shù),就是了嗎?
書上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果諸位大人想要直接定罪貧道,何必說那么多?”
“且……,諸位要定貧道的罪過,至少等孔老爺子過世再說……”
他說著,將目光集中在楊憲身上,看得楊憲渾身不自在。
在場中人都是人精,一下子明白張異話中意思。
如果孔克堅死了,這件事想要定性很容易,反正死無對證,給孔克堅怎么說都行,
可如果孔克堅醒好過來,這件事本身就成笑話了。
全城都在傳孔克堅不行了,但那位老爺子卻還堅挺活著。
那太醫(yī)搖頭,孔老爺子在他看來,已經(jīng)藥石無靈,絕無活下來的可能。
楊憲看著太醫(yī)的模樣,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畢竟還不是一個完全的蠢貨,思索張異這番話,他明白就算自己要動手惡心劉伯溫,也應(yīng)該是選擇孔克堅死后再下手。
但此時,好像也沒差多少?
“老夫行醫(yī)多年,從未聽說過你那種治療方法……”
“可是在我龍虎山出世之前,老爺爺您知道微觀世界,知道細(xì)菌、病毒、微生物嗎?
種痘法是我龍虎山流出,老爺爺你以前知道嗎?
那您憑什么說,我用的方法,就是術(shù)法,而不是醫(yī)術(shù)?”
他的伶牙利嘴,太醫(yī)如何對付得過。
不過張異也明白,自己想要脫身,大概是要出點血了。
他繼續(xù)說:
“更何況,貧道覺得孔老爺子的病情,又非不能救治……
只是貧道相信太醫(yī)們的醫(yī)術(shù),并不關(guān)心!
若是你們不能治,就讓貧道出手好了!
是非曲澤,貧道相信孔老爺子會給貧道一個清白!”
“不可能……”
那太醫(yī)臉色微變,孔克堅的情況,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藥石無靈。
張異搖頭道:
“我張家的醫(yī)術(shù),包括種痘法,都起源于《微言錄》,書里早就說了,微觀世界,有許多不可見之蟲!
蟲入體,可利益宿主,也可害人于無形!
孔老爺子所謂的風(fēng)寒,不過是細(xì)菌入體造成的感染,對癥下藥,自然可治!”
張異的話,讓對他心懷惡意的人臉色微變。
關(guān)于《太上說微觀世界妙法真經(jīng)》和《微言錄》這兩本書,在場眾人大多數(shù)看過。
世界上有為不可見之蟲,乃是百病之源,這個觀念因為種痘法的流行,幾乎深入人心,可是隨著時間流逝,
《太上》和《微言錄》二書除了讓人學(xué)會種痘法和喝開水兩件事,幾乎再無進(jìn)展。
人觀察不到微不可見之蟲,卻落得一個口說無憑之名,被醫(yī)家懷疑。
另外一點就是,如果微不可見之蟲是百病之源,如何驅(qū)蟲,殺蟲?
太醫(yī)院也曾經(jīng)有醫(yī)生討論過,但都不得其門而入。
這種沒辦法驗證的手段,終究還是不可持續(xù),除了民間百姓還在誦念《太上》。關(guān)于細(xì)菌之類的學(xué)說的討論,其實已經(jīng)緩慢下降。
可張異如果說以后驅(qū)蟲之法,那性質(zhì)完全就不一樣了。
《微言錄》中說過,關(guān)于風(fēng)寒有一部分是細(xì)菌感染引起的,對癥下藥可治。
風(fēng)寒之癥,在這個時代也算是絕癥。
輕者可以治愈,重者哪怕是君王將相,也一樣逃不過閻王追命。
楊憲敢在孔克堅沒死之時就匆忙出手,大概也是知道孔老爺子藥石無靈。
就算還撐著,也不過是等死罷了。
“你能救下老爺?”
一邊的孔老爺子聞言,欣喜若狂。
楊憲看著羞惱,大喝:
“有你說話的份,掌嘴!”
“慢著……楊大人,這里是御史臺……”
劉伯溫站起來,冷冷盯著楊憲!
兩人幾乎已經(jīng)算是當(dāng)眾撕破臉,此時再無一點情分。
楊憲惱羞成怒,先不說張異能不能救孔克堅,他都冒不起這個風(fēng)險。
他選擇以這件事作為自己成為宰相后立威的事件,本身就不允許有任何失敗。
一旦敗了,他想要樹立起來的威信,就徹底完蛋,這對于楊憲來說,決不可接受。
場上,劉伯溫冷笑與他對視,李善長垂眉,仿佛已經(jīng)睡著一般。
周圍大部人,望向楊憲的模樣,已經(jīng)多了一份同情。
這位右相大人的政治首秀,好像玩崩了。
他惱羞成怒的模樣,讓人唏噓,只是大家顧忌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楊憲發(fā)了半天火,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不占理,劉伯溫他動不了,他將目光轉(zhuǎn)向張異,也帶著憤恨。
張異一臉天真爛漫,看似人畜無害。
只是這個小道士一番表演下來,卻是油鹽不進(jìn)。
“你若救不活老爺子如何?”
就在他還要胡攪蠻纏的后手,后堂傳來一聲:
“夠了!”
朱元璋的聲音沙啞,還特意壓低聲音,和平時的他不同。
群臣一時間也沒認(rèn)出來,直到劉伯溫率先跪下,其他人登時反應(yīng)過來。
皇上……
坐在后邊的人,竟然是皇上。
噗通!
滿堂官員,登時跪倒一片,李善長,楊憲,章溢等大員,紛紛下跪。
“臣等,拜見皇上!”
張異呆立當(dāng)場,他一時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
這房子后邊坐著的人,竟然是當(dāng)今天子朱元璋?
這個時代最強大,也是最傳奇的人物,竟然跟自己只有一墻之隔?
張異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有激動,也有一絲恐懼。
他趕緊隨著人流跪下,讓自己看起來不太顯眼。
“朕過來,不是為了看你們演一場鬧劇,個個都是朝中大員,卻如小兒一般……
楊憲,你讓朕很失望!”
朱元璋一句話,嚇得楊憲趕緊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后堂的聲音沒有理會楊憲的求饒,而是說了一句:
“張家的小子!”
被朱元璋點名的張異,一時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不過下一秒,他趕緊說:
“陛下叔叔,貧道在!”
他一聲陛下叔叔,倒是把老朱叫得愣住了,旋即父子對視一笑,這家伙果然鬼精鬼精的。
年齡就是張異最好的武器。
他天真的聲音,非常具有親和力,
不是熟悉他的人,壓根不知道那家伙小小的軀體里藏著一個蔫壞的靈魂。
若不是實在太了解張異,張異這聲叔叔老書也是十分受用的。
朱元璋饒有興趣,他忍不住問:
“你為什么叫朕叔叔?”
“不是比我父親小的人都叫叔叔嗎?”
張異一邊裝傻,一邊說:“因為父親老是提起陛下,還讓小道給陛下祈福,陛下就跟小道的親人一般……”
噗!
太子朱標(biāo)差點笑出聲,被他拼命忍住。
張異這些話太不要臉了,這小子來應(yīng)天也有好幾個月半年了,他要是念過三天經(jīng)就算他朱標(biāo)輸。
張異天真的模樣,還是能騙到不少人的,但唯獨不包括朱家父子。
不過老朱也被他的樣子氣笑了,也不跟張異計較。
“行,就沖你叫朕一聲叔叔,朕給你一個機會!
你若能救活孔家老爺子,朕答應(yīng)你一個不過分的條件……”
“真噠?”
張異眼睛一亮,趕緊朝著后堂磕頭。
皇帝似乎沒有見自己的意思,不過自己胡攪蠻纏,朱元璋總算沒有討厭自己。
張異暗自慶幸自己幸虧是七歲小孩,還能撒嬌賣萌。
“可是,若你救不活孔克堅,朕就當(dāng)你剛才說的一切都是說謊,朕到時候也會罰你!”
“小道保證能救好孔老爺子,絕對不讓讓陛下打我屁股的……”
“好你個小滑頭,朕不會上你當(dāng),你若救不活,朕可不僅僅會打你屁股!”
朱元璋是和等人,一眼識破張異口中的言語陷阱,直接揭穿這家伙的小心思。
張異嘿嘿笑,卻跪在地上,不再說話。
看起來這位陛下似乎不難相處,不對,不能這么說?
對于一個喜怒無常的君王,可以用點小聰明,卻絕對不能過分。
張異見好就收,他的知分寸再次張老朱感慨這小子聰明。
一老一小隔著一堵墻對話,二人對話的內(nèi)容,卻讓某些人臉色鐵青。
皇帝什么都沒說,但對張異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一種傾向。
劉伯溫,章溢等中立或者傾向于張異的人,臉色稍微緩和。
而楊憲一方,臉色都很難看。
那些暗中傾向于楊憲的官員,腸子都悔青了。
他們本以為楊憲成為右相,位極人臣。
攀附上去肯定有好處,可是如今好處沒吃到,卻落得一身騷氣!
有皇帝跟張異立下賭約,這場所謂的審查本身就進(jìn)行不下去了。
他們等著,卻發(fā)現(xiàn)墻壁后邊再也沒有聲音,才知道皇帝原來已經(jīng)走了。
“有陛下定奪,這件事告一段落!”
李善長這個老狐貍跟沒事人一般,主動招呼自己的人離開。
他走之前,還善意地朝著張異一笑,張異趕緊回禮。
不過他對李善長的善意,是半點都不信。
從剛才堂內(nèi)的明爭暗斗之中,張異隱約感覺到這位吃瓜宰相其實在推動著事情的發(fā)展。
楊憲不過是一個被李善長利用的牽線木偶而已。
“哼!”
丟了人的楊憲起身,狠狠瞪了劉伯溫和章溢,但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二人,卻是將目光放在張異身上。
張異一臉“茫然”的模樣,讓楊憲越發(fā)火大。
不過他也明白此時放狠話只是自取其辱,趕緊轉(zhuǎn)身離開。
他一走,那些跟著他的人肯定也走了,只有一些人是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劉伯溫淡淡地看了這些人一眼,也不說話。
他對張異說:
“跟我來!”
“原來劉兄早就知道陛下在,難怪今日你如此低調(diào)!”
張異跟著劉伯溫走,章溢也跟了上來。
他和劉伯溫是好友,說話也不用客氣,劉伯溫笑笑,卻沒有直接回答章溢的問題。
朱元璋的立場,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他從不擔(dān)心。
只是他也好奇,這皇帝對張異似乎好得過分了?
這遠(yuǎn)遠(yuǎn)超出張異在算學(xué)入科舉上,皇帝本該對他的欣賞。
而且,皇帝似乎對這孩子,故意避而不見?
連今日子在一間屋子里,他都沒有接見著張異。
三人一起,回到御史中丞的辦公地,劉伯溫將其他人都驅(qū)走,留下張異一人,被兩位浙東先生上下打量。
張異很乖巧地站著,也不說話。
過了不久,劉伯溫道:
“你治療孔克堅,究竟有幾分把握?陛下言語之中雖然對你頗有喜愛,可你莫以為他會網(wǎng)開一面!
所謂君王一言九鼎,你若是救不活孔克堅,你和龍虎山都會有麻煩!”
張異回答:
“兩位先生,小道有把握!
小道日夜研究家學(xué),確實從煉丹術(shù)中研究出針對細(xì)菌的抑菌之法,小道將這法子命名為大蒜素!
此藥可抑制細(xì)菌,達(dá)到治病的目的!”
“那你有幾成的把握救活孔克堅?”章溢張異插嘴,詢問張異。
“七八成吧,他病情拖了一段時間,若不然我應(yīng)該有十成把握!”
張異想了一下,給出一個他自認(rèn)為比較中肯的答案。
抗生素這種東西,第一次用的效果是非常驚人的。
孔克堅張異也算了解,那位老爺子雖然有心病,或者用現(xiàn)代一點的說法是有些輕度的抑郁癥。
但經(jīng)過他的睡眠,這老爺子調(diào)養(yǎng)得還不錯。
那次受了驚嚇之后,他也給孔克堅調(diào)養(yǎng)的時候也觀察過那位老爺子的身體,雖然養(yǎng)尊處優(yōu),身子骨有點弱,但畢竟有山東大漢的底子,基本算得上良好。
本來孔克堅病重,張異本不想去救這老家伙。
他和孔訥關(guān)系不錯,卻不等于他看得上孔克堅。
只是如今被楊憲帶他看了一場朝堂的險惡,他處世的態(tài)度也有了一些不同。
自保,報復(fù)……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救活孔克堅都是必要的一環(huán)。
當(dāng)然,這個忙不能白幫,張異還想從孔家手里得到自己的利益。
“那你趕緊去配藥吧,時間不等人!
孔老爺子的身子,拖一天,你的把握就低了幾分!”
張異回:
“倒是不礙事,劉大人可讓人帶個話給我?guī)熜郑麜е鴰е笏馑睾退幬锴皝恚饶玫剿帲覀兪虏灰诉t,馬上前往孔家……”
劉伯溫點頭,尋了個人去清心觀報信,很快的,鄧仲修帶著老陌來到御史臺。
“師弟……”
鄧師兄見到張異的時候,滿面激動。
他和張異在應(yīng)天府相依為命,早就感情深厚。
不過小鄧的感情,不唯獨是為張異脫離危險而高興,他一路朝著張異跑過來,噗通跪下去……
張異愣住,道:
“鄧師兄,你這是怎么了?”
鄧仲修欲哭無淚:“我……我是后怕……”
聽說師弟被御史臺帶走,鄧仲修早就嚇得驚慌失措,好在離青陌應(yīng)對還不錯,及時帶他避開后來楊憲的人。
二人從對方口中偷聽到,張異還牽扯到大明的宰相。
宰相是什么,那在他心目中就是青天老爺。
師弟能從這些人手中脫身,鄧仲修對張異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張異聽完原委,哭笑不得。
“老陌,你給鄧師兄煉體,卻忘了給他練膽?”
離青陌一臉漠然,冷冷盯著鄧仲修:
“是我的過錯,回頭我補上……”
“少廢話了,我要的東西呢?”
張異詢問,鄧仲修趕緊給張異交出一個盒子。
劉伯溫和章溢跟著他出來,也很想看看張異說的神藥是什么?
只見張異打開,在團團冰塊包裹中,幾個小瓶子映入眼簾!
這是除了黃家父子等人,大蒜素第一次出現(xiàn)在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