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說出了老朱心里一直沒有說出來的話。
何為民?
所謂的民,本應該指代百姓。
可在士大夫和君王的爭鋒中,所謂的民心,卻往往不能代表百姓。
所謂的民心,不過是士大夫們挾百姓要挾君王的工具。
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整個士紳,或者士大夫的階層,在百姓和君王之間,形成了一層巨大的屏障。
按照張異的說法,這叫做信息差……
士大夫手中的武器,就是因為知識壟斷帶來的信息差。
一句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曾經將這層虛偽的面紗揭開。
許多人,還以這句話沾沾自喜。
可惜,朱元璋就是個不信邪的皇帝,他偏要,改變這種現狀。
但這條路,注定艱難。
能理解他,或者為他說話的人實在太少。
張異和王保保之間的爭論,讓老朱在冬日之中,體會到了一種吾道不孤的溫暖。
“這小子,雖然生著朕的氣,但還是懂得維護朕的……”
御書房里只有皇帝一人,朱元璋笑得毫不掩飾。
他最重親疏有別,張異這種維護自己的態度,太合老朱胃口了。
“沉默的大多數……
這句話,引人深思呀!
來人,把張異給我叫過來!”
朱元璋朝著御書房外喊了一聲,自然有人領命,去宮外尋張異去了。
跟觀音奴聊了一會,張異剛出門,就被錦衣衛給逮住了。
聽皇帝召見他,他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本來他還想明日進宮,可既然皇帝找見了,擇日不如撞日。
張異上了車,一路朝著皇宮去。
在承天門口,張異遇見了周通。
周通神色平淡,遠遠朝著張異行了個禮。
張異回禮,二人看似交情淡了許多。
這正是張異希望看見的,他和周通的關系,也算是過命的交情。
只是周通的身份,上次經過張異提點之后,特意與他保持疏離。
錦衣衛與其他人交好,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符合職業道德的事。
也容易被皇帝猜忌,不予重用。
這段小插曲,他轉眼放下。
從承天門,過午門!
張異進宮之后,來到御書房。
“過來!”
朱元璋正看著桌面沉思,張異進來之后,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被老朱招呼過來。
“沉默的大多數……”
張異看到那幾個字,就知道自己剛才的一舉一動給老朱監視了。
他也無所謂,反正錦衣衛是什么德行,張異心知肚明。
如果王保保的囚禁之地,沒有錦衣衛監視,那才是怪事。
“所謂民心,卻不是百姓之聲!
有人挾民意威脅天子,轉眼卻去欺壓他們依仗的百姓!
朕當皇帝以來,也曾想過如何通過各種手段,讓百姓的聲音繞過士大夫傳遞上來!
只是這件事,任重道遠呀!”
張異沉默,這件事本來就只有朱元璋才會干,其他皇帝大概會覺得吃力不討好。
老朱是個不一樣的皇帝,是因為他的出身的原因,他和官員階層有天然的隔離感。
倒不是說他有多慈悲,多愛民。
他干過的糟心事也不少。
不過這樣一個出身的皇帝,他多少有點能夠體恤到百姓的苦難,還有明白百姓發聲無力的絕望。
如何讓百姓的聲音,繞過士大夫這座橋。
是朱元璋一直想要解決的問題。
但這談何容易?
哪怕是在他生活的年代,在自媒體興起之前,都有一大群精英掌控著一切話語權。
這件事從來不易,可張異卻必須回答皇帝的問題。
“你,有什么主意?”
朱元璋已經將問題丟給他了,他不回答點什么,總說不過去。
“陛下這些年,也一直在試圖用輿論影響民心吧?”
張異抬起頭,問道。
在沒有與朱元璋相認之前,他其實已經隱約感覺到民間關于皇帝的口碑,似乎在變好。
老朱在民間的口碑,其實一直挺差的。
這大概源于南方血多士紳對他的不滿。
他們不敢造反,也不敢反抗。
不過他們手中的筆桿子,卻能編出許多黑老朱的故事。
而朱元璋學了張異的手段之后,他倒是先下手為強了。
這些年,錦衣衛編寫了不知道多少關于老朱的段子。
怒斗貪官也好,玄武降世也罷。
在茶余飯后的小故事中,將朱元璋的形象逐漸立起來。
這些小故事,未來可能會成為野史的材料。
這大概也就大明版本的帶節奏。
老朱的做法,其實在張異看來,已經是奪回了一部份的輿論權柄,可是……
他還想要更多。
張異想了一下回答:
“想要繞過那座橋,唯一的法子,自然是重新搭一座橋。
可這其中的成本,不可估量!
關于繞開這個話題,微臣認為其實可以分成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如何繞過他們,讓百姓聽到陛下的聲音……
第二部分,是如何讓陛下聽到百姓的聲音!”
老朱點頭,張異所說的所有知識中,關于傳播學的部分,是他最為重視的內容之一。
他也在這些年通過錦衣衛的嘗試,體會過其中的好處。
張異說:
“如何讓陛下聽到百姓的聲音,這點一直是個難題!
陛下目前的《大誥》的做法,其實已經很不錯了!
受限于條件,其他方法提出來沒有什么意義,除非現在的社會結構有改變……
至于第一種,微臣倒是有些想法……
陛下這些年一直通過說書人,戲曲的方式,將信息融入娛樂之中的做法,其實就是最好的手段!
而如果您覺得不夠,還想補充的話,不如……
辦報紙如何?”
“報紙?”
朱元璋重復了一遍。
“就是以報道新聞和時事評論的東西,類似于軍報,朝廷的奏疏!不過一般的報紙,自然不會報道這些事關國家機密的東西!
而是以民間的消息為主!
其實學院中,貧道也染學生出過一些相似的讀物……”
張異將關于報紙的前世今生,大概給老朱科普一般,其實這玩意起源,還可以追溯到漢朝出現的邸報。
不過以政府主導的類似報紙的公文,并不講求傳播性。
張異給老朱提示的,是另外一種大約近百年之后才會出現的東西。
相比起戲曲,小說,報紙又是另外一種傳播訊息的方式,而且可以流傳更廣……
從報紙誕生開始,紙媒在信息傳播方面的威力,遠遠超過靠寫禁書的文人。
甚至可以說,那是降維打擊。
唯一比較為難的是,報紙的傳播,也受到交通的限制!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大明那可怕的文盲率。
不過張異也給老朱說了利弊,文盲率,可以慢慢靠著提高簡體字的傳播,逐漸擴大影響。
而報紙短小的,碎片化的資訊,更加有利于信息被百姓接受。
老朱聽完張異的介紹,心中狂喜,他說道:
“那朕馬上讓人去做這個……
不對……”
朱元璋也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事由官方去做的話,等于白做。
畢竟老朱最初的意思,就是想要避開士紳和士大夫。
“看來陛下已經明白做報紙最重要的一個基礎了,那就是至少有些報紙,不能由官方來做!
而且,普通人不能做,必須將開辦報紙的資格嚴格限制起來,這才是基礎……”
“你的意思是,讓民間的人做?”
“對呀,本來報道的就是茶余飯后的東西,再夾雜一點私貨!
報紙最重要的是訊息傳播,而不是灌輸觀念!
百姓和士大夫的信息差,來源于他們有信息的接收權,也有解釋權!
報紙能奪走這些權利,讓百姓知道百里之外的天下發生什么?
這就是報紙本身最大的意義……
遠在云南的山民,能知道應天府的那位夫人買了一件新的手勢。
北方的農民慶祝今年豐收的日子……
好奇心,就是人類進去最大的原動力。
這種坐家中知道天下事的喜悅,張異這個后世的人也許已經麻木,對于古人而言,絕對是非常向往的事。
傳播的意義,就在此處。
“可是,按照你的說法,這辦報紙,需要的錢銀,不在少數……”
朱元璋雖然對張異的提議十分心動,可是他算過一筆賬,發現這報紙辦起來也不容易。
這玩意,不就是一個簡化版的情報機構嗎?
搜集消息需不需要人?印刷報紙的錢誰出?
按照張異的說法,這種印刷數量,大得令人害怕。
這些報紙不會憑空產出,紙張,油墨,工錢……
想一想,老朱的心就揪著疼。
這還不算,如果想要讓百姓知道遠方的消息,那流通總要有吧。
而流通的成本呢?
也是巨大……
眼見皇帝的臉色逐漸黑下來,張異忍俊不禁。
“所以,陛下,微臣才說,最好朝廷不要插手……
因為這件事,只能以商業的邏輯去維持下去!
簡而言之,這套模式的標準是,它必須賺錢!
但想要賺錢,報紙的銷量也要有足夠的保障。
所以前期虧錢是可以接受的,后期怎么賺到錢,是商人自己的本事。
找陛下要這個特許,不然如果大家看著我干了,又一窩蜂跟風,一來達不到陛下想要的目的,而來我也要虧錢!”
張異自然而然的表現出自己想要做的意思,老朱也不意外。
他回答:
“你可以做試試,朕允許你,目前只有你能做!
且,其他人如果私辦報紙,乃是謀逆之罪……
朕不會輕繞!”
凡是跟宣傳,輿論相關的東西,老朱心中極為重視。
說起私辦報紙,他的眼神中也帶出一絲殺意。
張異得了皇帝的許可,呵呵一笑。
辦報紙這件事,他本來以為還要過幾年才有機會,誰知道老朱直接給了他權限。
“那微臣找陛下要個人……”
“誰?”
“陳珂!”
張異道:
“陳掌柜應該還在陛下手中吧,如果陛下那他沒用,其實可以讓他回來!
他有書商的身份,去當這個報社的老板最好!
貧道這個惹人厭棄的身份,如果站在臺前,大概會影響報紙的銷量!
我還指望著,那些文人雅士給我抬抬銷量……”
他知道陳珂的去處,卻故作不知。
朱元璋沉吟了一下,微微點頭。
陳珂是錦衣衛的人,讓陳珂成為報社老板,等于這報紙還是掌控在錦衣衛手中。
他看了張異一眼,意味深長。
張異知不知道陳珂如今的情況,老朱不了解!
不過他的安排,總是恰到好處,讓自己放心。
“另外還有一件事,臣求陛下……”
“說!”
張異猶豫了一下,說:
“臣想請陛下特赦蒙古公主觀音奴,讓她能自由走動,臣想順便將她招入我學院之中……給那些女子教導摔跤之術……”
老朱聞言登時笑了,他表情玩味:
“碗里的都沒吃上,你就惦記著鍋里的?”
張異訕笑:
“陛下誤會,臣這么做有自己的原因……”
他將觀音奴告知的王保保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說道:
“以王保保如今的狀態,估計不等臣勸降他,他自己都要失去心氣了!
了解時事,指點見山,大概也就是他唯一的樂趣!
臣時不時會去刺激他,但這還不夠!
觀音奴本人拘禁著也沒有利用價值,不如放她自由,一來她的自由能給王保保足夠的刺激,
二來,她帶回去的消息,也許可以讓那家伙改變對大明的看法!
您也知道,他對臣也好,對陛下也罷,都有成見!
而如果她的妹妹通過耳濡目染,見證大明的變化!
也許這種情況也能影響到他!”
張異的理由冠冕堂皇,老朱低頭想了一下,覺得也有一些道理。
王保保的情況,朱元璋通過錦衣衛是知道的。
他此時雖然也沒了當初一定要招攬他的心思,可對于這樣一個人才,老朱還是有期待的。
“行,朕回頭就去下一個旨意……”
張異得到了他想要的,跟皇帝敘舊一會,離開了皇宮!
陳珂雖然過陣子才會回來,但他對于辦報社的計劃,可以提前準備了。
幫老朱家宣傳輿論,從來不是張異的目的。
但知識可以通過信息的傳播,這本身就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皇帝雷厲風行的性子,也沒讓張異失望!
第二天,皇宮的使者已經出現在王家兄妹面前。
除了按照慣例,賞賜給兄妹二人一些過年的東西。
觀音奴最為吃驚的,就是張異真的給她拿到了自由出入的權柄。
“去春秋學院給女子教學?”
王保保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