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知府衙門,一時間針落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張異身上,包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當上張異丈母娘的李氏。
張異和孟瑤兩小無猜,也十分疼愛孟瑤。
可是一個人八歲,一個六七歲,
壓根就不到情竇初開的年紀,更談不上有什么私情。
張異一直將小孟瑤,當成妹妹罷了。
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姻大事,本就是雙方父母的事。
張正常更是沒有定下張異的親事。
李氏還想多說什么,卻發現孟瑤在她腰間捏了一下。
她似乎有所領悟,再看張異的目光,充滿感激。
“你……你……
你有媳婦?”
龍虎山的道士,乃是火居道人,這其實乃是正常之事。
在場眾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張異八歲的年紀,一般人很難將他和火居道人聯系在一起。
當他這個理由出來之時,其他人也挑不出毛病。
如果孟瑤和張異有婚約在身,那李氏就是張異的長輩。
身為長輩,又有身孕在身,還被宗親欺辱。
那么暫時寄住在女婿那里,是合情合理之事。
到此為止,張異也好,李氏也罷,至少在世俗層面,已經無可指責。
“孟河乃是貧道家中佃戶,但為人忠厚老實,所以貧道請他幫貧道管著手下的產業!
他們全家住在道觀,乃是合情合理!
我與孟瑤妹子青梅竹馬,后我父親入京,見我和妹子兩小無猜,就口頭和我老丈人約定!
只是天有不測風云,我老丈人被奸人所害!留下孤兒寡母……
我岳母還有身孕,不管于情于理,貧道自然要收留她們母女!
圣人言:百善孝為先!
一來,我岳母被孟氏宗親欺負,無家可歸!
二來,貧道也擔心岳母思慮成疾,帶著老丈人的遺腹子一起去了黃泉!
將岳母接入道觀,乃是貧道盡孝,何罪之有?”
張異目視知府,知府大人啞口無言。
孝道,乃是儒家立身之本。
如果他敢說張異這么做不對,那就是自掘墳墓。
一個八歲孩兒,怎么會有媳婦?
他還記得,他三十歲的時候,都沒娶上媳婦……
人與人之間的參差,讓知府大人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
不過,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事情的局面似乎越發脫離自己的控制……
“且……”
張異繼續說道:
“小道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大人大概是沒去過我那道觀。
藥園子雖然屬于清心觀,卻是彼此分開的!
平時道觀和藥園子的大門,緊鎖不通!
我岳母身子骨弱,貧道也在信國公夫人的建意下,請了信任的人來照顧她!
人是國公夫人請的,她可以為我們證明!
我岳母名節清白!
反而是這些孟氏宗親,為了一己私利,不惜顛倒黑白!
請大人將這些人全部打入大牢,細細審問!
以正國法!”
為李氏洗刷罪名之后,張異接下來將矛頭指向這些孟氏宗親。
孟家人登時腿腳發軟。
他們的主心骨孟老爺子已經昏迷在地,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老爺子唯一的兒子,孟武。
孟武是個四十歲男人。
“大人,不是這樣的……
明明是李氏伙同這個小道士私吞我兄弟留下來的遺產,是他們的過錯!
我兄弟留下一千兩的遺產,這賤婦不但侵吞了,還聯合權貴,將我們去討公道的人都給打回來!
我等不過是無權無勢的百姓,比不上龍虎山的道爺有權勢!
大人明鑒,咱們只是求一個公道呀!”
他說完,回頭怒視前幾天的婦人:
“你們還不趕緊將傷口給大人看?”
那幾個婦人也顧不上羞恥,扯起衣服,露出傷口。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突然出現的一片白花花,讓知府大人氣得吹胡子瞪眼。
不過,他本就有心袒護,轉眼就詢問張異:
“孟家老太爺的事情先放在一邊,孟家人指責你連同李氏,侵吞一千兩銀子可是屬實?”
張異點頭:
“那一千兩銀子,確實在貧道手里!
我岳母三番幾次受到這些孟氏族人的侵擾,這些人為了錢,還在我道觀門前潑糞!
大人明鑒!
那幾個婦人雖然如此,但我卻并沒有動手!
這些人說謊慣了,興許是她們偷人被男人拿了,揍了一頓也不一定!”
既然對方能污蔑李氏,張異自然也不會跟那些婦人客氣。
一個偷人的黑鍋扣下去,這些人又是急得跳腳。
知府老爺將眼前的一切看在眼中,只是冷笑。
他一拍驚堂木:
“既然你都承認吞了孟家的錢,就給本老爺拿下……”
衙役們沖過去,就要對張異動手。
張異卻怡然不懼,只是反問:
“知府大人,難道你也要知法犯法?”
知府問:
“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張異冷笑:
“貧道也想問問,大人說,那是孟家的錢,是什么意思?”
“難道不是,李氏并未留下男丁,這孟河的遺產,自然由宗族支配……”
知府大人說得理所當然,其他人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張異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繼續冷笑,問:
“大人說的是我大明的國法,還是宗法?”
知府一愣,這不是一樣嗎?
可是他馬上明白了張異話中的陷阱。
如果家里沒有男丁,這男人留下來的財產由宗族處理,這事司空見慣,并不值得商榷之事。
可是如果真的細糾,這件事符合大明律嗎?
知府的臉色登時變了,這個小道士,果然如傳說中那般難對付?
他將國法與基層的宗族傳統對立起來,分明是要讓知府做個二選一的選擇。
如果他選擇宗法,張異就可以說他藐視國法。
可是如果不支持宗法,這些孟氏族人的訴求,就成為無源之水。
宗法,是黃泉不下縣的前提下,華夏社會基層自然而然形成的法度。
別說知府,就是皇帝朱元璋本人,也默認過這種行為。
可是,有些事并不能拿上臺面上來說,如果拿上來,那就很難說得清楚。
張異故意將國法和宗法對立起來,就是要讓知府難看。
國法,宗法!
知府冷哼: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各自皆有道理……”
“可大人,如果國法和家法相悖,又當如何選擇?”
張異指著這些人說:
“孟氏親族,生前不曾照顧孟河半點,我老丈人乃是遇見小道之后,生活才有改變!
我老丈人出事,這些人不曾挺身而出,只是冷嘲熱諷!
我老丈人尸骨未寒,他們已經琢磨著如何瓜分他留下來的家產!
且,孟家老祖宗,還做出違背人倫之事!
宗親宗親,宗族本應該相互幫助,才體現出親近!
而不是只會欺辱弱者,若是如此,要宗族何用?”
張異這番話,引發不小的共鳴。
宗族這種社會關系,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生產力不足形成的。
因為人無法擺脫群體生存,所以需要抱團……
而以血脈維系的宗親,自然成為可以依賴的對象。
如果人作為個體可以獨自生存,宗族存在的基礎就土崩瓦解了。
可是張異也明白,在目前的社會中,并不存在這種基礎。
宗族制是一種無奈,但也不能否認許多人因此獲益。
而生存的壓力,讓宗親族老在面對資源分配的時候,他們擁有一部分對族內宗親的財產的分配權。
老孟身死,宗親們覺得收了他的財產再分配乃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是這種前提必須是,宗親處世必須公道才行。
公道二字,最為難得。
如果宗族族老處世不公,那族內血親不過是他們剝削的對象。
而其實,這種現象不是時有發生,是幾乎每一個宗族內的弱者都多少感受到過這種剝削。
只是他們就算求助于國法,國法也沒有辦法干涉到基層。
張異激起來的,是弱者對于宗族的怨憤。
但對于知府而言,自然感受到不到這種情緒的波動,他是宗族的受益者,未來告老還鄉,他也必然是族內宗親族老。
弱者的呼聲,對他而言非常刺耳。
“貧道想請教大人,哪條國法,允許宗親對孤兒寡母掠奪?”
他將孟氏親族的動作,定義為掠奪。
應天知府倒吸一口氣,這小家伙太難對付了。
這一番連消帶打之下,他已經招架不住。
知府正要反駁,他的幕僚卻趕緊上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大人,想想海盜案和陛下在浙江的做的事……”
應天知府登時,汗流浹背。
他讓眾人原地待命,卻拉著幕僚走入后堂。
“大人,您可千萬不要中了那個小道長的計,將國法與宗法對立起來!
大人難道看不出來,陛下如今在整頓基層,保不齊這個問題會成為一個伏筆……
尤其是,陛下放任浙江民變,一直懸而未決!
屬下認為,大人最好別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知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幕僚的提醒,確實有幾分道理。
宗法制度雖然已經執行了許多年,大家也都習慣了這套做法。
可如果將它放到和國法一般的高度,對于他而言是十分危險的事。
宮中那位陛下,可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
想要在他手下當官,少不得要步步為營。
“可如果不給個說法,那外邊的小子,不好對付!”
“大人,要不,算了?
您不過是個四品知府,其實并不需要招惹龍虎山的人!
況且這件事復雜,背后隱約牽扯多方,咱們一個不好,可是要出大事的!
您當初偏要蹚這一趟渾水,是因為此事孟家占理!
如果他們這點都做不到,大人您恐怕……
很難維持【公正】。”
公正兩個字,仿佛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在諷刺知府大人。
知府老爺在內堂來回踱步,焦躁不安。
“你可知道,應天知府明年要改制……這是朝中一位大人物無意透露的!”
他突然將話題扯到另外一件事上:
“應天知府,改府尹,三品……”
幕僚一愣,他再看知府大人的表情,似乎明白什么?
“本官坐在這個應天知府的位置上,本來就已經勉強。
如果從四品到三品,保不齊有人要眼紅!
四品的應天府知府許多人看不上,三品的應天府府尹,可是有許多人盯著!
如果本大人不做出一些事情來,這明年恐怕就坐不穩如今的位置了。”
三品,怎么也算是朝廷的大員了。
從四品到三品,對于許多人而言就是渡劫,過不去,就一輩子都過不去。
幕僚嘆息,大人果然已經被前程迷失了心智。
“本官如何不知那些孟家人在說謊,他們分明就是見利忘義,那個孟老太爺是不是為老不尊,本官也不在乎!
甚至,那個李氏有沒有偷人,跟本官也沒有什么關系!
本官只知道,如果我辦不好這件事,明年的應天府尹,絕對沒有本官的份!”
說到這里,知府已經算是推心置腹。
他繼續說道:
“如果陛下在應天府,本官也不敢如此胡來,陛下不在,那小子被群臣所厭棄,加上送上門來的孟氏宗親,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本官若再不拼一拼,就對不住這天賜的機緣了!
只有將李氏的罪定下來,才能定那小子的罪!
可是如果李氏是清白的,你讓本官如何自處?”
知府老爺盯著自己的幕僚,目光炯炯。
“那大人還堅持,因果不沾嗎?”
幕僚想了一下,鼓起勇氣詢問知府大人。
“你有什么辦法?”
“大人既然想要往前走,就不該瞻前顧后,須知富貴險中求,您既然已經定下目標,手段就不該太過溫柔!
屬下有一策,可讓大人乘風破浪,高歌猛進!”
“什么策略?”
知府追問,幕僚道:
“大人似乎還沒讓人去搜查清心觀,如果咱們現在去搜查的話,應該能搜到不少好東西!”
他特意在“好東西”上加了重音。
知府大人秒懂:
“那你速去速回,不可節外生枝!
記著,此事以我前程為重,讓手下人手腳干凈點!
還有,下手知輕重,此事最好不要驚動上邊!
以免,節外生枝!”
知府想起某位大人物的暗示,此事不能鬧大。
張異本質上,就是一個普通百姓。
打殺一個普通百姓,只要一個小案子就行,可是弄到太多人注視,滿朝文武皆知的話,
說不定還會步了楊憲的后塵!
幕僚會意,轉身離去。
一個時辰后,應天府衙的人帶著證據回來。
“來人呀,將離青陌,李氏還有張異,全部給本官緝拿歸案……”
得了證據的知府老爺,意氣風發。
回到大堂,他開始喊打喊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