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是美的信徒,不足以認為美產生幻想,幻想產生誤解。當信號員之初,曾看錯過船舶。尤其在難以把握前后桅燈間隔的夜晚,居然把并不很大的漁船錯看成遠洋巨輪,發出要對方“報告船名”的閃光信號。未曾受過正式迎送的漁船,便以一個喜劇片電影演員的名字作答。然而那船算不得多么漂亮。
百子的美,當然必須充分滿足客觀條件。而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是她的愛,必須首先給她以自我傷害的刃器。總之,徒具其表的紙刀不可能刺傷她自己的前胸。
我清楚地知道“必須”的強烈欲望,較之理性與意志,毋寧更多地出自**。**不厭其詳的訂單,甚至經常被誤解為倫理需求。為了不使我對百子的計劃與此混為一談,恐怕遲早需要另有一個解決**的女人。這也是出于惡的最微妙最令人困惑的愿望,即僅僅在精神而不在肉體上傷害百子。我完全了解我的惡之性格。那是一種意識——恰恰是意識本身急欲轉化為欲望的不可抑勒的需求。換言之,明晰在完全保持明晰的狀態下演出人們最深層的混沌。
有時我想自己最好一死了事。因為彼岸世界可以使這一意圖圓滿實現。我當可掌握真正的透視畫法……活著做這樣的事的確難上加難,尤其你才十八歲!”
倚靠著落地玻璃窗的大山博嘆息了一聲,合上書,尋了一個便簽夾好,忍不住伸了伸腰,看向了窗外。點綴著不多的光芒的漆黑夜空只讓他覺得寂寥不已。
他所讀的是他最喜歡的《豐饒之?!?。這本三島由紀夫的遺作分為四卷,《春雪》、《奔馬》、《曉寺》和《天人五衰》。各卷寫一個人生,四卷就寫四個人生,背景和故事完全獨立,但是又用托夢和輪回作為一根線將四卷聯結,形成其超長篇的整體性。
1950年,二十歲的三島開始想創作一部超長篇小說,并且作了詳細的筆記。到了1960年,他覺得開始動筆寫一部“長、長、長的小說”的時機已經成熟了。他反復思考,這部長篇應與19世紀以來西歐的超長篇不同,不能一味追趕時間的記載年代式的長篇,他要在某一個地方超越時間,用個別時間來構成個別的故事,而整體又形成一個大圓環,成為一部“解釋世界的小說”。也就是說,他的越長篇所要追求的不是西歐的風格,而是東方的風采。于是他從東方的輪回轉世說入手,汲取藝術思想的源泉。他定下這個基調以后,由于他自知對輪回思想的認識比較膚淺,就花了許多時間涉獵各種佛學書籍,尤其佛學入門書,潛心鉆研佛學的唯識論和攝大乘論。他讀了多次大乘論的注釋,仍然沒有完全理解,就求教于京都的大谷大學教授山口益博士。很快地有所領悟。
為了取材,他多次遍踏京都和奈良,歷訪寺廟和尼庵。某年早春一個下著雨雪的日子,三島又走訪了一個尼庵,在里室會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尼姑。這位尼姑正患感冒,不時用她的紫色法服擋住臉,似乎極度疲勞,話題甚少,但三島卻被她這種幽艷的情調深深吸引,他覺得小說的人物有賴于這個美貌的尼姑。于是他的四部曲第一卷《春雪》的故事梗概和女主人公的人物形象輪廓就逐漸的明晰起來。
三島由紀夫在1965年開始在《新潮》雜志上連載第一卷《春雪》之后,為了進一步考察佛學,同年九月他訪問美國、歐洲之后,到東南亞一些佛教國家實地采訪。在寫作第二卷《奔馬》期間的1967年9月,他應印度政府的邀請,訪問了佛教的發源地印度,歸途順訪佛教治國老撾和泰國。在訪問印度的一個月期間,他踏足印度教教徒信仰的源泉、印度文化發祥地——印度河、恒河流域,考察印度教教徒的信仰和風俗習慣,親眼目睹虔誠的教徒在恒河沐浴凈身以求清洗一切罪孽,日出時刻向太陽頂禮膜拜,以及人死后為了立即讓他回到五大(空氣、土、水、火、大氣)后轉世而火化等場面,實地體驗輪回轉世的信仰和思想。
在兩次訪問印度和東南亞之間,三島由紀夫為了《奔馬》的取材,一人獨自步行十余公里進行采訪。他在搜集大量資料的基礎上,從佛教到神道潛心研究,從中汲取其創作的佛、神道文化精神。
三島最后決定各卷寫一個人生,四卷就寫四個人生,背景和故事完全獨立,但是又用托夢和輪回作為一根線將四卷聯結,形成其超長篇的整體性。三島創作《豐饒之?!窌r,幾乎沒有寫其他東西。從1965年9月開始在《新潮》雜志上連載,中間不曾停止過一次。
在小說中,本多繁邦既是一連串轉生的確認者,也是轉生思想的具體負載者。他對每次轉生的確認都有所似亦有所疑,表相與真實相望卻不易相合。
這正是三島由紀夫晚年思想的體現。
整個四部曲,從日俄戰爭到美軍占領時期,從日本到泰國、到印度,三島由紀夫寫了很多地方和時代,但看到的都是同一雙虛無墨鏡下的顏色。近百萬字的敘述始終在一個逼仄狹小的觀念洞穴之中,這背后的動力本身倒是一個活生生的奇跡。事實上,《豐饒之?!分械拿總€人物本身,恰恰解釋了為何小說會成為這個坍塌萎縮的洞穴中的觀念皮影戲。從本多、清顯到透,他們所有的焦慮和焦灼,都是自己會不會得到別人的接受,能否保持與眾不同的姿態。死在他們的世界里如此重要,因為只有死,才能抹殺自己與他人相似的日常生活和平庸。而一個幾乎只為自己活著,看不到真實他人的人,其生命也就被囚禁在自身這具肉身之上,幾乎每一次呼吸都是對他的損害和生命走向死亡的一步。事實上,正是這種極端的自我意識本身,成為了支撐整個四部曲作為一種敘述能夠不斷往前推進的動力。這種從不停息地注目自身的意識之目光,是小說中唯一的真實,也是其價值所在。
大山博并不知道,他在許多時候應該做出什么表示。并非是三島由紀夫的唯識論,也絕不是靈魂不滅,生死相續的無盡輪回。
“此后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里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是來到既無記憶又別無他物的地方。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
大山博再次翻開了書頁已經有了些許泛黃的《豐饒之海》,默默地讀著全書的最后一頁那種種話語,終于還是發出了一聲嘆息。
最后,一切存在都化為烏有,導向虛無和空寂之境。誠然,綾倉聰子和本多繁邦一無所有,既沒有記憶,又沒有過去,面對的只是宿命的孤獨??墒?,這不也正是人所要不得不面對的嗎?
自己,和葵,最終,是否也將會,面對著那宿命的孤獨?
PS:這一章沒把握好,幾乎九成都是《豐饒之?!返膬热荨S多時候,與三島由紀夫是可以產生共鳴的。就仿佛自己在與三島先生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