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霄茫然地站在大雪裡, 自問道:怎麼會這樣呢?
三十多年前,他與楚詞是同學,那時他家庭比楚詞好, 模樣比楚詞好, 才華橫溢, 就算是恃才傲物也沒人敢說他。就算是二十多年前, 他也是在國外開著遊艇喝著紅酒, 日子瀟灑得不行,眼看著就能接手上市公司的人。怎麼,才短短的二十五年, 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從前他和楚詞是一個天一個地,現在他們之間卻是泥雲之別, 這些年來,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莫霄仔細想了想, 人生的分水嶺在他結婚那年。
新婚後不久,他藉著回國探親的機會來找楚詞, 想與楚詞重修舊好。他以爲自己是楚詞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依託,卻沒想到,在他給楚詞致命一擊的時候,有人給了楚詞拯救, 成爲楚詞的唯一。他想過挽回, 試圖對楚詞用種種手段, 軟的硬的, 裝可憐的, 威脅的,甚至賭上自己的性命, 但最後,楚詞不僅沒有回來,反而對他更厭惡了,事情鬧大傳到網上之後,被他那些表哥表弟發現,告到了外公面前。他生平最得意的就是即將以外孫的身份接替外公的產業,卻沒想到,爲山九仞功虧一簣,竟然敗在這樣的事情上。
外公知道他曾經和男人在一起,還將那男的害成這樣,評價他“心狠手辣、無情無義”,將立好的遺囑改了,他不再被外公承認。這還不算,多事的表兄弟們還將事情捅到了他的妻子面前?;氐揭獯罄?,等待他的就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他還沒入意大利的戶籍,又有前妻的人針對,很快就在國外待不下去了,只能回國來。自回國之後,他的一切都不順利,投資失敗,開畫廊虧本,最後只能去公司裡做設計。做設計有多痛苦呢?底層的美工根本不能稱爲設計,只能是甲方擺佈下的一個木偶而已,他和甲方、和公司吵了幾次,很快就被辭退了。辭退了一家,就去找另一家規模小點的,這樣周而復始,惡性循環,只落得現在這個境地——只能在街邊的小店給人做印刷廣告牌的美工,用微薄的工資養活全家。
他也曾經再婚,然而妻子受不了他的脾氣,很快也離婚了,留下個兒子。他本想好好供兒子讀書,出人頭地,將來有個指望,卻沒想到他太忙了,忽略了兒子的教育,以爲給錢就夠了,導致兒子從小就不學好。打架、早戀、網癮,最後還染上了毒品,和女孩子搞出佳佳之後,女孩子家不收,只好給他們家撫養。沒多久,兒子也因爲販毒進監獄去了,又纔不到半年,佳佳又病了……
怎麼會這樣呢?莫霄不懂,難道因爲他年輕時不小心犯了一個錯,就要遭到這麼多報應嗎?二十多年了,還沒報應夠嗎?
雪花落在肩頭,他的心比霜雪更悲涼,就在這時,忽然周身的雪停了。
莫霄擡頭,只見頭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把墨藍色的傘,24傘骨,細細地將傘面撐成一個美麗的弧面,一眼即知貴重。
“下雪了,你可不能生病了?!背~淡淡的聲音響起,將手中的傘遞出?!澳煤冒??!?
再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莫霄清楚“雪中送炭”四個字背後的含義,他控制不住地哽咽了,叫道:“阿詞……”
“別?!背~哭笑不得,“莫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自我感動呢?你可真是有本事,當年的事我都覺得自己一腔真心餵了狗,現在和老葉擔心你被大雪凍著給你送傘,你又能來一套舊情難忘的樣子!”
“你……”莫霄問道,“你如果不是忘不掉我這個初戀,爲什麼給我送傘?”
語氣裡竟有些期待。
楚詞反問道:“那我問你,我們也算是認識很多年了,你覺得我個性還算善良嗎?”
莫霄沉默不語。
楚詞當然善良,要是楚詞不善良,不容易心軟,當初怎麼會一再被他騙了呢?
“你不說,就當是默認了?!背~的口氣很平靜,“厚臉皮地說,我就是本性善良到過分心軟,所以即便今天來的是個陌生人跟老葉醫鬧,我也會擔心他,給他送傘。不是因爲這個人是誰,首先因爲這是個人,你明白嗎?這麼大雪天地走在路上,肯定會被凍生病的,所以我不忍心。就像當年你回來,如果不是因爲你暈倒了我又心軟,你根本進不了我和老葉的家門。”
“這麼多年了,我的過分心軟沒有變,隨時隨地想利用別人的心軟這點,你也沒有變?!背~一笑,揮了揮手,“回去吧,你凍得生病了,誰照顧你孫女?”
他說完便轉身往回跑,沒幾步就看到葉靖華撐著傘急匆匆地跑來,見了他就一把拽進懷裡,一邊拍著他身上的雪花一邊皺眉唸叨著什麼。不消說,肯定是說楚詞不注意身體會生病之類的話。
爲什麼他會知道呢?因爲他年輕時,那個真心愛他的意大利女子也曾在下雨天撐著傘迎他而來,一邊皺眉抱怨他怎麼不撐傘當心感冒,一邊將傘撐在他頭上。
他時他人,此情此景。
莫霄心口驀地一痛,一個忽略了二十多年的念頭終於衝了出來——他到底,辜負了多少愛他的人?
如果他沒有爲了繼承權和財富而跟那個意大利女子結婚,現在與楚詞相擁於傘下共白頭的人,是他。
如果他沒有妄圖坐享齊人之?;貒页~、破壞楚詞和葉靖華的感情,現在與那個女子於意大利的城堡裡含飴弄孫的人,是他。
更甚者,如果他能好好跟後來的妻子相處,不自詡甚高看不起妻子,現在也能安度晚年,又怎麼會孤身一人照顧孫女呢?
“是我錯了嗎?”他喃喃地問著,老淚落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是我錯了……”
直到此時,他才認識到,自己早已不是大學時意氣風發的少年,從他決定拋棄楚詞,從他隱瞞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騙婚開始,他就註定不再是驕傲的鳳凰,而是叫囂的麻雀。
一切並不是天註定,而是自己選擇。
他終於自慚形穢,從這房價昂貴的小區落荒而逃,沒入大雪中庸庸碌碌的人羣裡,成爲最落魄的人羣中的一個。
在電梯裡,楚詞悄悄觀察著葉靖華的表情,生怕葉靖華又憋屈了自己,卻不小心被葉靖華抓到偷瞥。他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想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你……”葉靖華不由得笑了,他搖搖頭說,“胡亂擔心什麼呢?”
“能不擔心嗎?”楚詞說著擔心,臉上卻笑了。
很顯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這次的事不會造成什麼隔閡,但知道是一回事,慰藉依舊是必要的。不能因爲理所當然的“他會懂得”、“他應該理解”,就將生活裡的小摩擦視而不見。小摩擦也會造成細微的傷害,就算他能自愈,又怎麼忍心讓時間去平復呢?療傷本就該是另一半做的事呀。
慶幸的是,這已經成爲兩人之間不必言說的共識,或許正是因爲如此珍惜對方,也讓對方覺得自己備受珍惜,所以感情才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加深。
楚詞覺得,有些事是有說出的必要了,哪怕已經晚了許多年。“你……會不會覺得我過分心軟?當初要不是我不忍心,將莫霄放了進來,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怪自己。
“又胡思亂想了。”葉靖華搖頭道,“有些人天生就不該對世界充滿了防備,因爲他們要用字句去傳遞這世間的幸福和美好。你的文字是溫暖的,哪怕經歷了再多的傷,受過再多的痛,也不會讓自己的作品傳遞負能量。這是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知道的事,也是你的讀者之所以喜歡你的原因——只有本性善良且對這世間不憎恨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
他說著便笑了起來,轉頭望著身邊的愛人,彷彿責怪?!斑@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小心地保護著你的這份善良和心軟,難道你都沒發現?”
“發現了,這不是剛剛給你驗了個成果嗎?”楚詞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他有意無意的保護,剛纔他就不會給莫霄送傘,只恨不得將莫霄凍死在雪地裡纔好。
不過,是不是還需要一點別的表達?
楚詞打開家門,在玄關處將他的愛人抱住了,葉靖華帶上門,摟住了他的腰,低頭享受他給的親吻。
愛如釀酒,酒麼……也是很容易生火的。
楚詞沒問莫霄口中的佳佳是誰,葉靖華在醫院已經是大外科主任,但醫院裡的病人不可能個個都知道。
他不是神,而是與死神搏鬥的人。
何況當天放縱,第二天楚詞差點起不來,折騰來去,也就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
三個月後,葉靖華又是深夜歸來,對還在電腦前碼字的楚詞說,佳佳的手術成功了。
楚詞一時沒反應過來:“佳佳?”
這又是誰?
葉靖華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著摸摸他的頭,彷彿年輕時般。幾天之後,楚詞再一次去醫院接徹夜動手術的他,纔想起這件事,問了護士站的護士。“老葉有個病人叫佳佳?”
他們倆老夫老夫的,整個醫院都知道,小護士忙解釋道:“楚老您別誤會,這佳佳只是個小女孩,頂多五六歲吧,家裡只有個爺爺,她爺爺也不像是跟葉主任認識的樣子,葉主任也沒有對嘉嘉特別關心,就是有天忽然問我們佳佳的骨髓進度。我們也就照實說了,佳佳的情況比較特殊,找骨髓很難,情況一說葉主任就明白了。後來骨髓找到了,也就按規定安排手術,小女孩住了兩個月的院,前幾天已經出院了?!?
小護士一說到白血病,楚詞就想起來了,佳佳是莫霄的孫女。他忽然心中一動,問道:“那孩子的爺爺……”
“可別說那孩子的爺爺了!”小護士厭惡地說,“所以說真是壞人變老了,那老頭整天對咱們這些護士呼來喝去的,像舊社會的地主一樣,他要是個老土豪還能說是錢多慣出來的脾氣,偏偏是個手術費都出不起的。佳佳的手術費還是我們護士站出面向社會募捐的呢,那老頭面不改色地拿了錢,讓他感謝一下社會上的好心人,他還不肯,多丟臉似的,怕丟臉怎麼不好好掙錢???真是又當又……”
“啊,老葉來了?!背~打斷她的話,面帶微笑,“謝謝你了?!?
“不客氣不客氣~”小護士崇拜地說,“楚大大,我是你書粉來著!向你表白!”
“表什麼白呢?”葉靖華的聲音響起。
小護士嚇得吐吐舌頭趕緊澄清:“葉主任,我只是作爲一個書粉向自己崇拜的大大表白而已!不是你理解的那種表白,您別誤會。”
葉靖華微微笑了,握住楚詞的手,溫柔道:“走吧。”
幾天之後,日子已經接近年底,家裡要大掃除了,楚詞在收拾書房時翻出一個藏在書堆裡的舊箱子時,發現了一堆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筆記。剛一打開,一張泛黃的照片就掉了出來。
“咦?”
“怎麼了?”在那頭的葉靖華直起身問道。
“沒什麼,發現了一張照片。”楚詞的聲音很是感慨,“我青蔥得能掐出水的少年時光啊,一去不復回。嗯,還有……”
他說著便看了對面一眼,“莫霄。”
葉靖華的心到底觸了一下,轉過身來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楚詞便笑了,搖搖頭說:“別誤會啊,都老夫老夫的了,我只是忽然感慨一下而已。當年這麼青蔥的少年,驕傲得就像鳳凰一樣,誰都看不起,現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乾脆將所有話都說開了,怎麼能因爲一個生命裡的過客讓攜手相伴的愛人心生芥蒂呢?
“那天在醫院打斷護士的話,是因爲我不忍心聽別人這麼說他,可能是我太心軟。如果是二十年前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我一定會覺得非常解恨,這一切都是他活該的,但現在……時間過去這麼久了,什麼仇恨都消了,雖然不可能親如朋友,但再記恨只是折磨自己而已?!背~望著手上的照片,輕聲說:“我可惜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才華?!?
當年他們是被稱爲雙璧的人,莫霄的一手繪畫融匯中西,是當時繪畫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所有人都期待著他鋒芒畢露,誰知道最後的結果,卻是悄然隕落?
“我知道。”葉靖華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但是你不需要怪自己,他也不能怪任何人。莫霄有選擇欺騙、愚弄、威脅、傷害別人的權力,別人也有對他惡劣的品行拒絕的權力,世間本就是公平的。人生處處都是分叉口,處處都是選擇,一旦選錯了,人生就會完全不一樣。但是任何選擇都不是別人逼的,一旦選擇了,就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同樣的境遇,品行稍好的人都不會做出跟莫霄一樣的選擇,所以造成這樣的後果,莫霄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把原因歸咎於自己。”
楚詞閉上眼,安靜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你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那也是因爲,你認同我的道理。”
楚詞一想,好像也是,只要是葉靖華說的,他沒有不認爲對的。
從前的二十多年是,今後相信也是。
是要多重的信任,纔對贊同他的一切言論,尊重他的一切選擇呢?楚詞也不知道,他只是道,自從相識,這個男人給他的安全感就一天比一天深。
他轉頭看著窗外,又是一季寒冬,歲月走得飛快,在發現第一根白髮時,楚詞意識到兩人即將老去,時間會將他們分開,曾一度很恐懼。他不能想象沒有葉靖華的世界,但隨著白髮越來越多,再也不能拔乾淨,他反而平靜了,坦然接受了死亡會將兩人分開的事實。
“在想算什麼?”葉靖華搖了搖出神的他。
“在想我們習慣了彼此,要是有天一個忽然不在了,另一個怎麼辦?!背~說,然後將他抱住。
葉靖華呀抱住了他,問道:“得出答案了麼?”
“得出了。”楚詞閉上眼,“我們都是豁達的人,肯定能接受,但最後,依舊會魂夢相依?!?
當然,能一同死去,一定是上天賜予的福氣,只是這樣渺茫的希望,讓人不敢期待。
白髮的兩人,相擁於雪夜的暖屋中,默默地祈禱著。
只求魂夢兩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