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杏花腦子有點迷糊。
她努力想自家閨女的模樣。
好像長高了,有點黑,頭發梳理得整齊,鬢角還戴著一朵珠花。
衣服什么樣子?
樣式記不大清,可是顏色特別美,她一介粗人,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那月白的顏色,亮的不可思議,又柔又美。
別說她在家時沒穿過那么好的衣服,就是金杏花接了這么多年繡活,在大戶人家的夫人們身上,也是見都沒見過的。
金杏花恍恍惚惚地走出來,大柱和翠兒都蹲在墻角等他們的母親。
翠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婆母的臉色,心中發愁,剛才一看到小姑子和那些當兵的糾纏,婆母就變了臉色,讓他們兩個快跑,自己沖了上去。
大柱和翠兒哪里見過這個,整個人都懵住,他們能跑哪兒去?
翠兒腦子很亂,轉頭看這座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洛州府。
都說要打仗了。
一開始,老百姓面上不說什么,其實心里還是很害怕,家里女人們不敢出門,但凡有門路,都把老婆,孩子送到鄉下去避難。
他們家也怕得很,翠兒連著好幾個晚上都不敢閉眼,實在熬不住了,也是睡地窖。
但是這些‘土匪’們都客客氣氣,并不見兇神惡煞,便是出去買個菜,也認認真真給錢,行為舉止可比官府以前的差爺們好上許多。
后來習慣了,大柱出去幫著做點活計,幾日拿回來的銀子就比以前一個月還要多,更不要說大米,白面等精細糧食摻雜著粗糧一塊吃,管飽,大塊的,燒得色香味俱全的大肉,也時不時能填進嘴里兩塊。
大柱偷偷藏了一塊拿回家,她也品了品滋味,香啊,吃的時候真覺得一輩子也值。
“娘。”
翠兒迎著婆婆過去,扶住婆婆的胳膊,“……咱真的要走?必須走?”
雖說她已經出嫁,可家里人都在洛州府,有她爹娘,她大哥大姐,一旦離開,這一輩子哪里還能見得到親人?
翠兒心中是萬分不舍。
金杏花本來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得走,這回被問到頭上,卻沒吭氣。
一家三口匆匆回家,關了門,把包袱打開,銀紅的綢緞鋪了一床鋪,連燈都沒有開,上面的花紋卻映得一屋子三個人眼前暈的厲害。
“……娘,您這是打劫了天宮不成?”
翠兒聲音發抖。
等著再翻出來兩串珍珠手串,繡花鞋,毛襪子,毛衣,呢子大衣,還有兩塊上好的貂皮。
“啊!”
翠兒陡然翻出一個玻璃鏡,照在她臉上,把她嚇了一跳,要不是金杏花手疾眼快,一把接住,鏡子就落了地。
使勁瞪了兒媳婦一眼,金杏花一屁股坐床上,盯著她閨女給她收拾的包袱,瞪了一眼,又是一眼,惡狠狠地道:“走什么走,走個屁,要走的都是傻子!”
她閨女當了秦家老爺的管家,他們也是有靠山的人,以后就跟著秦老爺,死就死,活著說不得能風風光光,這回就賭一把。
金杏花咬牙半晌,盯著空蕩蕩的屋子,使勁一拍大腿:“哎喲,我的衣柜,我的箱子,疼死我了,你個敗家子,你還真去給我當了不成,快,快,去找回來,就說咱不當,要贖回來。”
大柱:“……”
……
錢風從樹上摘了個野生的棗子,在袖子上蹭了蹭,塞在嘴里慢慢咀嚼。
很酸,可他一口都沒有吐,一點點嚼碎了吃掉。
周圍倒著幾百殘兵,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不曾發出來。
大周朝被兩面夾擊,節節敗退,朝中亂作一團,他的陛下卻仿佛失去過去的英明神武和雄心壯志,終日躲在深宮中醉生夢死。
他以前并不如此。
敬德帝趙書昊,早年可是朝野稱頌的賢明君主,記得當年太后還在世時,大周朝海晏河清,時和歲豐,萬國來朝,可是現在呢?
現在連他錢風這樣的人,都已經感覺到無路可走的絕望。
“啊,救命,不要,救我……”
錢風閉上眼,不去聽不遠處傳來的尖利的叫聲。
伴隨著士兵們亢奮地喊叫,凌亂的腳步,傳來女人的痛呼,嘶吼。
這種事……
一路上已經發生了無數次,他一開始試圖去管,可哪里又管得了。
如今已經到了殺十也無法儆百的地步。
在戰場上受到驚嚇,在死亡中逃生的那些兵士們,早就瘋了,根本就管束不了。
副將燕臻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站起身抬頭眺望遠處,渾身繃緊,他不是好人,但欺辱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那就不是人,畜生不如。
“老大!”
“他奶奶的。”
錢風猛地站起身,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沖去。
燕臻一愣,連忙跟上。
管不了天邊發生的爛事,可眼前發生的,他要是也不管,那他現在就死了算了。
一路沖到山腳下的村莊前面,錢風愣了愣,打眼看去,遍地焦土,十幾個士兵臉上尚帶著猙獰的笑容,人卻已經倒臥在道邊。
錢風下意識低頭看了看他們的脖子,只見一條極細的紅線,出現在咽喉處。
所有的死人,紅線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可以看得出來,殺手只用了一劍而已。
這般可怕的劍法,便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恐怕也很難擁有。
此人一定把殺人這一項技術練習到極致,仿佛融入本能一般。
燕臻身體哆嗦了下,本能地向自家老大身后一躲。
錢風:“……不指望你給我擋刀,能不能不要這么慫。”
燕臻訕訕一笑:“習慣了。”
錢風白了他一眼,剛想說什么,猛地抬頭,便見一灰布衣服的少年,左手拎著一小袋米,右手握著腰上的劍柄,輕輕地朝著他的方向走過來,他的腳步非常輕,動作很少,似乎非常吝惜自己的力氣。
還有他的臉……
好吧,如果換成一個女人,看到他的臉以后,恐怕再也不會看見其他的,即便他再危險一百倍,有這么一張臉,也會被人當成下凡的小仙童供起來。
長得也太好了點。
白嫵看見錢風,停下腳步,抬起手做了一個禁止前行的動作,錢風一愣,視線越過白嫵,就看到那位曾經打過交道的許家六爺。
那位六爺就坐在后面不遠處的山坡上,懷里還抱著一個梳羊角辮的小丫頭。
他的斗篷到了一個蓬頭亂發的女人肩膀上。
白嫵直直地看過來,錢風猶豫了下,扭頭便走,只當沒有看見他們。
許六是大周的敵人。
無論他身為前寧遠將軍白紹的愛徒,左膀右臂,最看重的親信。
還是他作為現在華夏國女皇,前海王殿下,方若華的前夫,都是非常有價值的人物。
抓住他,肯定能換得很大的利益。
可問題是,憑他錢風這點本事,再加上幾百個控制不了的殘兵,就想抓人家?
恐怕做夢的時候,還有點可能。
錢風苦笑,他也……失去了作為一把利刃該有的心氣。
如果換做以前,便是明明知道不可能,為了陛下,他也愿意拼死一搏,只要他沒死,終歸還是愿意為陛下拼去這條命。
可現在,他只想回家,回去安排他的女人離開京城。
至于他,他總要陪陛下最后一程,無論是什么結局,他也要走到終點,全了這一場君臣緣分。
錢風的背影消失不見,白嫵才一轉身,走到許六身邊,并不看期期艾艾地跪坐在他們身邊的那女人,只是抬起手,摸了摸許六的額頭。
有一點熱。
白嫵悶不吭聲地開始燒火,翻出從村子里找的小罐子,盛水煮米。
順手毫不猶豫地把藥心石投了進去。
許六肉痛,不過終究沒把石頭再撈回來,反正也煮了那么多次,不差這一次半次的。
藥心石在扶旻國傳承了幾百年,到現在還存在,雖然人人知道,它肯定是越用,效用越弱,但想來再用幾百年,應該還沒問題。
如今世道不太平,他們兩個身懷重寶,一路上也是遇到無數次生死危機。
許六受了重傷,白嫵也不是毫發無損,想順利回船島去,把東西送給方若華,恐怕真要動動腦筋才行。
兩個人默默對坐吃飯療傷。
剛剛被救下來的女人,從蓬亂的發絲中露出怯怯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向許六,遲疑半晌,終究站起來輕輕福了福身,低聲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趙寶珠銘感五內,不忘于懷。”
許六隨意地擺擺手:“不必,不是專門為了救你。”
他不太想和這個女人扯上關系。
救人的時候沒有多注意,但是此時一看就知道,這女人穿著打扮,言行舉止,都是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的。
如今的世道亂成這般,隨意和陌生人扯上關系,絕對是大忌。
兩個人吃飯速度不慢,吃完帶著這個叫趙寶珠的女人直接到附近的縣城,找了縣內掛船島標記的順豐鏢局,讓鏢局送趙寶珠回家。
實在是這人身邊的家丁護衛,不是死去,就是走散,她又不是村子里的人,救了總不能扔下不管。
不過找自家的鏢局,正好也順便可以打探一下對方的底細。
丟下包袱,許六和白嫵就馬不停蹄地直奔船島。
越往南走,走得便越是順利,到了船島控制范圍內,許六就有一種卸下肩頭重擔的輕松感。
馬上就能見到若華。
許六以前想起若華,心里也癢癢,但卻并不是多么急迫,他向來是不怎么懂情感的人。
只看他能拋下美人,奔赴北疆,便看得出,他的心思也就只是那么回事。
對一個已經嫁給自己的,乍一眼看去,覺得心里舒服,很順眼的漂亮姑娘,天然的那么一點喜愛而已,不是割舍不得。
然后漫長的分別時光,漸漸知道她和她的船島,傳說中的姑娘那么……神武。
于是一日日地就這么過來了,然后某一日夢醒,特別想讓人知道,他與若華親密無間。
雖然事實上,他也清楚,他們距離親密無間還很遠很遠。
北疆的戰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也不是一次兩次瀕臨絕境,唯獨只有這一次,與若華并肩作戰,他少了那份看淡生死,游戲人間的輕松。
他想在若華面前,表現得更好些,再好一些,他想讓若華看到的是勝利,是快樂,是幸福,而不是殘酷的失敗。
于是雜念叢生。
似乎也是在那一刻開始,他確定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在北疆布衣先生的心中生根發芽,大約除了挖心之外,沒有別的法子根除。
“我想把藥心石當若華稱帝的賀禮。”
藥心石代表長壽,他終究還是想與若華白首偕老,共度此生。
許六心中多了一點急迫,便走得更快,白嫵都默默轉頭看他一眼,只是這人向來寡言少語,到不會去問他是不是趕著去投胎之類的話。
兩個人前腳飛奔而去,兩側被積雪覆蓋了大半的山林中,許嵐腳下一頓,死死卡在一個紫色長袍,頭戴金冠的男人身前,咬牙道:“長天真人,您應該知道,監察者擅自踏入小時空,是違規行為,何況您身為帝國人,難道不該避嫌?”
“意外,只是一個意外。”
這位被稱為長天真人的修士,身體頎長,面容姣好,眉心有一桃紅的花紋,鼻梁高挺,肌膚瑩白,細膩滑潤,毫無缺陷。
更難得神正眸清,一看便讓人心生好感。
便是修士多俊秀,他也必然身處最頂尖的那一群中。
被許嵐全神戒備地擋住,這人也不惱,只是笑了笑道,“小許嵐也知道,我又心魔發作了,只要心魔一發作,我就想起舊事,一想起舊事,我就不痛快,一不痛快,就想搞事……不過你放心,這么多年,它發作得我都很習慣,沒事的。”
許嵐搖了搖頭,一手挾制住長天真人,長天真人嘆了口氣,努力在小姑娘的阻擋下朝許六的方向看了好幾眼,喃喃自語:“難道真有這等事?過了萬年之久,還有覺醒的一日?但是,這能算好事?”
話音未落,許嵐已經渾身不自在,拽著他眨眼間就從原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