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爲(wèi)蒯良要勸他長幼不可失序之意，哪知道蒯良並不再提這事了，想必也知道他的心意，知道勸已無用。

“留長公子在荊州亂之時，早晚被蔡氏所不容而誅之，如今對良一樣，也不能被容，既然如此，何不送出去，留一條生路，主公既無心，難道還不能留長公子一命嗎？這是爲(wèi)私情考慮，也爲(wèi)主公後嗣之考慮存根之意?！必崃嫉馈?

劉表面有愧色，道：“表是信子柔的，並非只信蔡氏片面之言……”

“良自知道主公待良，所以良也有忠心爲(wèi)主公，爲(wèi)荊州，留下一條後路，一條子嗣?！必崃嫉溃骸皩砣糁鞴c幼公子，蔡氏俱滅，至少還有長公子可被呂氏扶持送來荊州爲(wèi)主，劉氏子嗣不滅，依舊爲(wèi)荊州主，此是良之意矣。如此，主公之嗣不滅，而劉氏也存久也?！?

劉表大驚，道：“子柔何出此言？！”

“劉備善人否？孫策善人否？呂布善人否？！張繡也是狼也……”蒯良道：“荊州，如此多人緊盯，而蔡氏內(nèi)患又存，能不能破此難，誰人可知？！因此良並不看好。所以才做了這條後路。主公本意就在幼子身上，若是能保，幼子爲(wèi)主，荊州也不失，也合了主公心意，長子如何，自不在考慮，反正去了那邊，呂氏不會餓死他便是了。也無妨……”

劉表聽著都訕訕的。臉脹紅了。

“若是真的俱滅，至少送了一個出去，就是多一條路。寄希望於呂布，雖然可笑，然而，良並不看好如今荊州的形勢。孫策必不罷休，只會死咬不放……”蒯良道：“主公老矣，若無意外，尚能制轄，若有事，幼公子能繼承大任否？不會，蔡氏只會立即剷除異己，而不是連結(jié)各方勢力，先退孫策。主公一有事，立即便自相殘殺起來，用不著孫策來，就已敗也?！?

“公主若無事，自是更好，可惜，劉備結(jié)交文臣武將，有人心悅之，主公卻半點(diǎn)不知，從內(nèi)蠶食，征服人心，久之，荊州又是誰的荊州?主公有託孤之心，劉備未必有輔佐幼公子之意，況且，蔡氏與之並不相容……”

蒯良說到這裡，劉表已經(jīng)不說話了。良久才拉住了蒯良的手，道：“子柔真心爲(wèi)表，表並不曾疑心於汝！”

這一點(diǎn)蒯良是確信的。若不是他這個性子，荊州何至於此。他是萬事不疑心，還信婦人。

“荊州風(fēng)雨飄搖。”蒯良喃喃道：“而良亦終不能爲(wèi)人所容矣?！闭f罷落下淚來。

劉表大泣，道：“子柔何故言此不祥之言？”

蒯良道：“看荊州形勢，良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劉表道：“吾知子柔不信劉玄德，然，其賢人也，必輔佐退孫策之兵。將來，將來……”劉表語塞良久，竟說不出將來之語，他倒不是不信劉備，而是卻深知，若是他有事，只恐劉備想輔佐，蔡氏也不能與之相容，必要相互殘殺的。

這一切，全在蒯良的意料之中，劉表想了想，竟是無可奈何。

蒯良看著他，看著老矣的他，心裡蒼涼不已。他早知主公是這個性子，早年不趁蔡氏羽翼未滿時翦除，反倒讓他們越來越壯大成勢，如今卻又如此信賴劉備，寄託於此人之手。後院不能平，讓蔡氏獨(dú)霸作威，子嗣更是不能公正，長子倒成了惹人嫌的，幼子卻與蔡氏綁在一塊，被裹挾。若是將來蔡氏能稍包容些，而劉琮又能自主些，荊州也不至於如他所想，只要能立得住，也許就會有新的未來。

可是，劉琮年幼，全聽蔡夫人與蔡瑁這個舅舅的，性格又懦弱。蔡氏一黨又只顧剷除異己，半點(diǎn)的謀略都不顧，只顧眼前，只顧眼前的一片，危機(jī)來臨時，一瞬就可以破了……

蒯良看著劉表，白白的頭髮，鬍鬚，花甲一般，心裡真是說不出的痛。

荊州還能保全多久呢，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這得要看那呂布，到底什麼時候出手。

倘若曹袁之勢危急，呂布去徵北，荊州尚可多存幾年，然而，若是現(xiàn)在的荊州就有了變故與破綻，豈不是更合徐州之意，看他們還會不會進(jìn)兵？！不進(jìn)纔怪！

那呂布在淮南虎視眈眈，盯的極緊，就是在盯著荊州的破綻，並準(zhǔn)備隨時可能會有出兵的可能，也許哪一天，呂布腦門一熱就又跑到南陽來了。那個時候，荊州用什麼去擋？！

蒯良心裡難受極了，劉表卻看不得他的表情，依舊道：“蔡氏也不是不濟(jì)事的，蔡瑁的本事還是有的，一直擋著周瑜，若無他領(lǐng)著水軍作戰(zhàn)，荊州早就失了?！?

蔡瑁領(lǐng)軍的水準(zhǔn)當(dāng)然是有的，私德也更不說，只是格局太小，眼界太低，又自私只顧利益。終究不可長遠(yuǎn)。

他這樣的人，若是在治世，這樣的毛病，原本也只是尋常事，更沒什麼，可是在亂世，眼界太低，卻是致命的弱點(diǎn)。

劉表道：“況且劉玄德，本就是賢人，表只需讓此二人好好相處。定有不同局面。”

太天真了！人老了，是不是不僅會喪失鬥志，更會變得天真起來？

劉備與蔡瑁，如同龍與虎，必爭無疑，什麼好好相處?。恳粋€不服一個，怎麼相處起來。蔡瑁收服不了劉備，劉備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所收服，而蔡瑁背有反骨，也永遠(yuǎn)不會服劉備的。

“主公，蔡瑁與劉備是同一種人，”蒯良的語氣涼涼的，道：“天下人都說呂布是三姓家奴，然而，他終不能屈居人下。昔呂布到處奔走投效，只是因爲(wèi)有才無志，又不能爲(wèi)人所容，原本這樣的人，早晚要被人所破，被殺，因爲(wèi)他無謀略?？墒乾F(xiàn)在他成了一番基業(yè)，早或晚，這些黑歷史也不會再被人所提及，人們記得住的只有功業(yè)。”

“呂布被黑是因爲(wèi)殺過丁原，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shí)，也是他自己犯蠢，是他永遠(yuǎn)甩脫不了的黑點(diǎn)，可是，劉備又好到哪兒去？”蒯良道：“他也是噬主之人。觀他一路行爲(wèi)，難道他有服過任何人嗎？！呂布與他結(jié)盟，卻並未收服他，曹操與他結(jié)盟，也收服不了他，如今能服主公？以後能服劉琮公子？他一次次的離開又離開，雖未像呂布一樣殺了丁原去投人，然而，他終究還是要立基業(yè)的。他是想借樹生花，鳩佔(zhàn)鵲巢。他意欲要荊州，而主公卻還如此……”

劉表默然，道：“表本就有此意，退位讓賢也……”

蒯良?xì)獾牟怀闪耍览碚媸钦f不通了。也許劉表是知道的，只是危機(jī)面前，他選擇了依賴。道理是道理，選擇是選擇。

“真是賢人矣，陶謙退位讓賢，主公如今也要退位讓賢……”蒯良也是氣糊塗了，道：“便是讓於他又如何？！他擋得住呂布嗎？！早晚還是要棄荊州而去。守什麼守？！主公，他只是當(dāng)此當(dāng)巢之一，不像主公一樣將荊州視爲(wèi)根本。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他一旦守不住，會棄而去，主公一求援，他不是照樣要棄廣陵不顧了嗎？！那也是他奮力所想要立的基業(yè)，可終究是廟小，留不下大佛，這一沒發(fā)展的可能，就立即走了，主公，就不想想劉備昔之所爲(wèi)，雖爲(wèi)君子貌，卻爲(wèi)小人行！此人有雄才，若有一日求得基業(yè)，何惜廣陵，何惜荊州，主公還不明白嗎？！他與主公完全是兩種人！”

蒯良也是氣急了，纔敢這麼對劉表說話。

劉表驚訝震愕的看著他喘著氣，受氣又激動的樣子，動了動脣，道：“……表既無用，汝何不去投劉備？”

蒯良道：“主公又何故出此言。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良雖恨荊州如此境地，卻也深恨己之無用。可良，不屑於事之劉備。他日……他日若有一線生機(jī)，只願輔佐公子便是。劉備與呂布又有什麼區(qū)別呢？！早或晚，荊州總得落入一人之手?！?

劉表明白了，他將劉琦送出去的原因。

他動了動脣，蒯良這是看好，將軍荊州必落入?yún)尾际种腥チ?？?

所以，他才把劉琦現(xiàn)在就送了出去，想要主動的，複製袁術(shù)的路？！

劉表道：“子柔天真，袁耀可主領(lǐng)了壽春與淮南？他去了徐州爲(wèi)質(zhì)。”

意思是以後劉琦也不可能爲(wèi)荊州主。

“不一樣。荊州地勢與淮南完全不同。劉琦也與袁耀完全不同。袁耀部下，皆是袁術(shù)舊部，他若留淮南，人人忠之！”蒯良道：“可是劉琦公子卻不同，他在荊州，誰人聽從？！不過是無馬的將軍罷了。所以徐州會放心用他，還能有一個仁義之名。”

這是將劉表的裡子面子全給扒下來了。

劉表臉色都白了。

他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爭辯些什麼，可是蒯良說的的確不錯，從大處，從小處，從內(nèi)部，從外部，都如蒯良所說一般。

蒯良是將荊州的一切全看透了，看破了，看到了無望的未來，所以才做了如此安排。

可這一切戳破的讓劉表難堪，沉重到不堪承受。

劉表劇烈的咳了起來，蒯良低頭忙去扶住他，不知爲(wèi)何眼淚突的掉下來了。哀嘆荊州的局勢，哀嘆劉表的蒼老，如同被捉弄的命運(yùn)一樣無可奈何。

這熱淚，如同掉在雪地裡的淚珠，哀嘆著的是滿花殘破輾爲(wèi)塵的哀傷。

劉表便是再難受，再氣怒他如此失常，如此的無禮與獨(dú)斷……此時竟也怒不起來了，滿腔的恨意突然全部轉(zhuǎn)化成了同樣共鳴的哀傷。

“也好，也好……”他最後只能拉住蒯良的手，道：“此生，表終究是負(fù)了子柔，讓子柔一腔謀略皆落不到實(shí)處?！?

蒯良搖了搖頭，道：“良此生得遇主公，不悔！”

劉表道：“他日荊州，倘真落得此地，子柔去徐州，輔佐我兒，要更用心，就算是……全了你我的情份了。我兒心地純良，必不負(fù)汝。他雖無有大志，然而，比之表更爲(wèi)柔順聽話，將來，一定會有另一番局面……”

蒯良心突的痛了起來，他是滿腔恨怨來的，可是此時卻有一種後悔，剛剛他說話不該如此的直，如此的尖銳。戳的劉表如此的疼。

劉表有時是不能決斷，讓他無奈，可是他的確是個好主公，好人啊。

他剛剛真的太剛直了，既便如此，劉表還是不怪他，哪怕在聽了蔡氏的讒言以後，劉表還是堅(jiān)信著他的。只是抱怨他爲(wèi)何要送走劉琦。

倘若他真的以爲(wèi)自己要去投呂布，便不直問。

直問了，其實(shí)就是信他的。

蒯良心裡難受極了，哪怕劉表真的有時候讓他特別無奈，可他的確是個好主公啊。人這一生，知己雖難得，可是知己之情卻易知。主與臣之間，也會相處出感情來的。有時候形勢是形勢，而士人爲(wèi)何明知是悲劇，卻依舊寧願用己去祀城，去與主公共死，這就是一份特殊的情份。

蔡夫人慾謀自己，頻頻讒言，他帶著怨恨而來，戳破了很多的粉飾太平，也傷到了劉表的心。

同樣的，也悔了。

在這一刻，蒯良淚如雨下，他料到了荊州的結(jié)局，也看到了劉表的末路。

“主公……”蒯良喃喃道：“良雖有與主公同生共死之心，然荊州是主公之根本，只要有良在，劉琦公子，定無閃失！”

劉表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著蒯良的手正欲交託他事，正叮囑的時候，外面有信兵急來報(bào)，“報(bào)！關(guān)將軍攻破襄陽城，已經(jīng)拿回城池了！張繡從西門逃出，帶著殘兵跑了！關(guān)將軍追出三十里外方回，如今正在襄陽城收整城池?！?

劉表怔了一下，喜的坐了起來，道：“好！好！雲(yún)長果然英雄！襄陽終於拿回來了！”

一面還不解恨，道：“這張繡，昔我收留之，竟如此白眼狼，竟犯我荊州之境！可恨沒有生擒之，若生擒之，定要生啖其肉，方且解恨！”

這雖是好事，可是蒯良也沒多少喜色。

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什麼也不能改變！

劉備有這關(guān)羽大將，也是縱橫九州了。又有賢良之名在外，弄的人人不好殺他。他日若再得一賢士，能走多遠(yuǎn)，飛多高，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