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把竹樓收拾好后,啟程趕往高辛。
一路行來,清楚地感覺到兩大帝王正面對決對整個大荒的沖擊。
往日繁華的街道變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總能看到匆匆趕路的馬車向著高辛奔馳,車上坐滿了抱著大包小包的人,也許在他們心中,那個沒有參與戰(zhàn)爭的高辛是大荒最后的安寧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征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擔憂著親人的安危,沒有征兵的也不能放心,因為他們的兒子、丈夫隨時都有可能被征召入伍。
神農國愁云密布,高辛國則截然不同,茶樓酒肆的生意越發(fā)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喜歡聚到這里,聽一聽避難而來的神農人講一講那場距離他們很遙遠的戰(zhàn)事。
戰(zhàn)爭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是痛徹心扉的疼痛,與己無關時,卻是精彩的熱鬧。
這些安寧地享受著別人精彩的高辛百姓并不知道少昊的焦慮和擔憂,以及他為了他們的這份安寧所做的一切和即將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徑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關戰(zhàn)事的一切。
夕陽西斜,少昊一人靜坐在殿前的臺階上,整座華美的宮殿空無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個,透著難言的蕭索。
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只玄鳥飛來,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報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來了。”
阿珩坐到他身邊的臺階上,“結果會如何?”
“只會有兩個結果,軒轅勝,或神農勝。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結果。”
“你希望哪個勝?”
“你想聽真話?”
“嗯。”
“同歸于盡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兩敗俱傷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忍得了你?”
少昊笑著,眼中卻是思慮重重,青陽,你究竟在做什么?為什么不回復我的消息?
“現在是什么情形?”阿珩問。
“剛才的情報是兩軍在阪泉對峙,一觸即發(fā)。”
一只玄鳥穿破夕陽的光影,翩翩落在了少昊的指頭上,少昊靜靜看完玉簡,一揚手,玄鳥又飛走了。
“應龍率領妖族的兩路軍隊從南翼率先發(fā)起了進攻,軒轅王應該是想利用妖族遠勝于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強行跨過濟水。”
“我聽大哥說過應龍,是罕見的將才,智勇雙全,父王看來想先聲奪人,對手是誰?”
“珞迦。”
竟然是他,應龍并沒有勝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會兒,玄鳥又飛了來。
“夷澎率兩路軍隊從西翼出發(fā),即將和炎灷相遇。”
阿珩輕聲說:“夷澎性子堅忍,行事謹慎,可炎灷的神力遠勝于當年,夷澎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忘記,軒轅王是這個天下最會下棋的謀略家。夷澎一母同胞的哥哥軒轅揮被炎灷活活燒死,夷澎等這個復仇的機會已經等了幾百年,他會毫不畏死地戰(zhàn)斗,軒轅王給他的又是精銳部隊,炎灷神力再高,也會怕死,夷澎至少有四成勝的希望。”少昊略帶譏諷地贊嘆,“軒轅王十分懂得在什么樣的地方落什么樣的棋子,連兒子的仇恨都會被他精確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聲,人人尊崇軒轅王,卻不知道當軒轅王的兒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陽慢慢落了,天色轉黑。
朝陽慢慢升起,天色轉亮。
玄鳥一只又一只來了,又去了。
已經一夜一日,應龍和珞迦仍然在血戰(zhàn),夷澎和炎灷也僵持不下。
又一只玄鳥飛來,少昊說:“你父王率領四路軍隊出發(fā),和赤宸的大軍相遇。”
阿珩面色發(fā)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陽呢?青陽去了哪里?這么重要的戰(zhàn)役,軒轅王怎么會不用青陽?
他隨手一揮,面前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地圖,高聳的阪山,七泉相通的阪泉,險要的阪城,水流湍急的濟河……一個阪泉之野的地形非常形象立體地展現了出來。
少昊邊看邊低聲自語:“濟水只有在這里最狹窄,可以渡河,所以軒轅王派熟悉水性、行動迅速的妖族從此處進攻,進攻的策略很正確。神農王已經想到,所以派了謹慎小心的珞迦駐守此處,防守的策略也沒有錯。”
他指著阪山四周,“夷澎從這里出發(fā),炎灷的軍隊在這里,精銳對抗精銳;軒轅王從這里出發(fā),赤宸的軍隊在這里,用軒轅王的威攻擊赤宸的猛。”看上去軒轅王的計劃天衣無縫,正在全力奪取阪城,可是……到底哪里不對?哪里不對?
少昊一直皺眉沉思,水靈凝聚的地圖在月色下藍光熒熒,照得他神色陰晴不定。
阿珩說:“父王自小就教導我們要珍惜實力、謀定后動、一擊必中,我怎么都沒有料到父王這么快就會傾全國之兵進攻神農,逼得神農王也傾巢出動,兩軍決戰(zhàn)。”
少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大變。
全力對全力!軒轅王不是這樣的性子!這就是不對的地方!
幾千年前,軒轅族只是個小神族,軒轅王不得不珍惜每點兵力,因為他浪費不起!以弱小蠶食強大,回避正面作戰(zhàn),盡量不犧牲自己的力量,這才是他一貫的風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軒轅王怎么可能突然改變呢?而且他還明知道高辛在旁窺伺,巴不得他們兩敗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問:“怎么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視著地圖說:“整個大荒都被軒轅王騙了,雖然古歌謠一直唱‘失阪城,失中原;得阪城,得中原’,但是軒轅王并非想要神農國的第一要塞阪城。”
“那我父王舉全國之兵想要什么?”
少昊說:“他想要神農王的命!”
阿珩猛地跳了起來,神色驚駭。
少昊說:“戰(zhàn)爭拼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國力,神農在赤宸和榆襄一剛一柔的治理下,國力強盛,人民富足,貧瘠的軒轅怎么可能和富庶的神農對抗?這兩百多年來,你父王使用了無數的計策,想離間榆襄和赤宸,但赤宸狡猾如狐,從不上當,榆襄卻像個榆樹疙瘩,認定一個死理,別的都不理會。在強盛的神農面前,軒轅王東擴的愿望似乎已經不可實現,但只要榆襄一死,情勢就會立變。赤宸行事太剛烈,剛則易折,這兩百多年來一直是榆襄的懷柔手段在化解著各方和赤宸的矛盾,那些諸侯國主再不滿,只要榆襄在一日,他們也只能寄希望于削弱赤宸的權力,并不敢反叛,但如果榆襄一死,這些人決不會敬服和他們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赤宸……”
阿珩臉色煞白,喃喃說:“神農國就會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別擊破。”
少昊望著地圖,帶著幾分敬畏地感嘆:“神農王!軒轅王!”如果說前代神農王利用赤宸獨特的出身和性格,劍走偏鋒,下了一步絕妙之棋,那么軒轅王如今就是又利用赤宸獨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神農王的必殺之局,并且反將神農王一軍。
兩位帝王隔著生死的距離下了一盤長達幾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們這些人比起那兩只老狐貍還是差了很多。連他這個觀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懼,又是心癢難搔,想知道如果神農王仍在,會如何回應軒轅王的破軍之招。可是,神農王畢竟早已經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軒轅王贏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軒轅王這樣的人物,他怎么能自負地以為可以像對付自己的父王那樣去對付?青陽,殺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喚玄鳥。
阿珩耳畔一遍遍回響著少昊的話:軒轅王是想要榆襄的命,軒轅王是想要榆襄的命……赤宸也許什么都不在乎,權力、地位、名譽,甚至生死都不
過是他縱橫塵世的一場游戲,但是榆襄不同——
阿珩匆匆召來阿獙,飛向西北方,連招呼都顧不上和少昊打,沒想到,少昊也策著玄鳥全速向西北方飛。
兩人都神色凝重,一聲不吭,只知道用足靈力,驅策坐騎全力飛行,都在心里焦急地吶喊。
快點,再快點!
只要晚一步,也許就會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可是,縱使他們靈力再高強,阿獙和玄鳥速度再快,關山幾萬里,也不可能瞬間到達。
阪泉之野,日薄虞淵時分。
泣血殘陽,如涂如抹,將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紅色,整個大地就像是用鮮血潑染出的巨幅山水畫。
雄偉的阪山佇立于荒野,像是一位遲暮英雄,凄涼磅礴。
阿珩和少昊駕馭坐騎沖向阪山,有士兵來攔截他們,可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坐騎。
在阪山和阪河之間,有一條河水改道后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軒轅王和赤宸各自帶領人馬正在激斗,因為是神族對神族,又沒有用陣法,各種靈力激撞在一起,顏色變換,恍若虹霓,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軒轅王”,阿珩看到赤宸,都松了一口氣,他還在!
突然,渾厚的聲音響徹天地,“榆襄已死!”
榆襄已死!
兩邊的戰(zhàn)士都下意識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現了另一個軒轅王,穿著金色鎧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重明鳥背上,一手握金槍,一手提著一顆人頭。
因為剛被斬下,頭顱上還不斷地滴著鮮血,靈力隨著鮮血飄逸,血滴變成了綠色光點,像是無數只螢火蟲在曼妙地飛舞。
在綠色光華的籠罩下,頭顱分外清晰,頭上戴著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驚訝地圓睜著,唇畔帶著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對他的子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再保護你們了!又好似在對父親抱歉,對不起,爹爹,我沒有做到對您的承諾!還好似在對赤宸抱歉,對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并肩而戰(zhàn)了!
劇變之下,神農的士兵搖搖晃晃地跪倒,軒轅的士兵也變得呆呆傻傻。
阿珩軟倒在阿獙背上,淚眼迷蒙中,她看到赤宸和逍遙化作了閃電,撲向站立在重明鳥背上的軒轅王。“不!”驚恐悲傷的尖叫趕不上逍遙的速度。
軒轅王所站的位置經過精心考慮,這么遙遠的距離,任何坐騎都不可能一瞬到達,一旦有變,他的貼身侍衛(wèi)可以立即應對。可是,軒轅王不知道赤宸的坐騎不是普通的鵬鳥,而是北冥鯤所變化的大鵬,可以一振翅就九萬里,所以,當赤宸閃電般地到了軒轅王面前時,軒轅王完全沒有想到。
赤宸劈手奪過榆襄的頭顱,悲憤之下,對榆襄嘶聲吼道:“榆襄,你看著,我這就替你報仇!”
他咬住榆襄的頭發(fā),榆襄的頭掛在他顎下,睜著雙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視著軒轅王。赤宸空出了雙手,整個手掌變得通紅,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匯聚向他的手掌。
軒轅王雙眼驚恐地睜大,所有情報都說赤宸修煉的是木靈,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情報錯了,赤宸是五靈兼具!在激怒悲傷下,赤宸冒著毀滅自己靈體的危險,調集著阪泉之野全部的五靈,五靈固然相克,可是也相生,赤宸一旦開啟了陣門,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風般地匯聚向他。
軒轅王感覺身體周圍全被抽空,任何靈力都沒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著赤宸的靈力如巨龍一般向他撲噬而下。他日日教導青陽,犯錯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驗證這個道理。
砰!
巨大的聲音,響徹天地。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連星辰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見,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一瞬后,眾人揉著眼睛,看到漆黑的天空中,赤宸腳踩大鵬,怒目而視,頭發(fā)隨風狂舞,血紅的袍子獵獵飛揚,臉色觸目驚心地煞白,七竅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緊咬著榆襄的頭,看上去十分恐怖,好似魔域來的魔王。
眾人心驚膽裂,軒轅族的士兵甚至在后退,生怕被赤宸吞噬掉。
就在此時,赤宸身子晃了幾晃,昏死過去,從逍遙背上摔下,墜向大地,逍遙尖叫一聲去追趕他。
應龍大叫“射”,無數箭矢飛向高空。
阿珩揮掌劈開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赤宸,只怕晚一步,他的靈體就會煙消云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應聲回頭,看到——
軒轅王身前又是一個“軒轅王”,七竅流血,正在軟軟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軒轅王”,隨著靈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變成青陽的模樣。
原來,剛才和赤宸作戰(zhàn)的軒轅王是青陽所化,他變作軒轅王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力,而真正的軒轅王則帶兵去暗殺榆襄。當赤宸策大鵬去擊殺軒轅王時,青陽應變迅速,立即抓住大鵬的雙爪,跟了赤宸過來。從赤宸奪榆襄的頭到全力擊殺軒轅王,只是短短一瞬,電光石火間,青陽為軒轅王擋下了赤宸的雷霆一擊。
阿珩驚恐地看著青陽,不相信靈力高強的大哥也會倒下。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赤宸,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個瞬間,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救誰,她的心像被割成了兩半,兩半都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靈力,阻止著青陽靈體的散去,但是,沒有任何用了,整個靈體已經碎裂成粉末,比水靈更小。他滿頭冷汗,對阿珩凄聲大叫:“阿珩!阿珩!”希冀著神農氏的醫(yī)術能挽留住青陽。
阿珩像是被抽離了靈魂,順著少昊的呼喚,茫茫然地飛向大哥,倉皇間,看到逍遙抓住了赤宸,厲聲悲鳴,一聲又一聲,如刀劍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應龍他們還欲追殺,逍遙一個振翅,扶搖而上,直沖云霄,消失不見。
阿珩第一次聽到逍遙這樣悲傷的慘叫聲,雖然飛向了大哥,可耳邊一直回蕩著逍遙的悲鳴,好似每一聲都在質問她,你為什么身負高超的醫(yī)術,卻不肯救重傷的赤宸?你為什么竟忍心看著赤宸死去?為什么?
她的心猶如冰浸火焚,被無數鋒利的刀子切割著,身子不自禁地打著寒戰(zhàn)。
少昊近乎哀求地看著她,急迫地說:“你一定能救青陽!”
阿珩緊咬著牙,穩(wěn)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傷勢。等發(fā)現大哥的靈體已經潰散,她耳邊凄厲的悲鳴聲突然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心不再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懸崖邊的人,剛開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后,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疼痛反倒感覺不到了,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少昊著急地問她,“不要緊,對嗎?一定沒事,對嗎?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臉色灰白,緊咬著唇,咬得鮮血直流,她也一無所覺,只是用金簪刺著大哥的穴位。
青陽微笑地看著他們:“很好,你們都在,可惜仲意不在,不過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這么狼狽的樣子,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仍舊不甘心地用水靈替青陽療傷,“別胡說,我們現在就去歸墟,一定會有辦法!我一定能救活你!”
青陽笑著,“我有話和你說。”
少昊把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青陽體內,“等你傷好了再說。”
“我們打了多少年了?”
“兩千多年吧。”
“兩千八百多年了。”青陽咧著嘴笑,“我突然覺得好輕松,不用再和你分出勝負。”
兩千多年后,少昊終于再次見到了,那個夏日午后,扛著破劍、嚼著草根的少年,走進打鐵鋪時令他嫉妒不解的
笑容。
少昊突然覺得憤怒異常,失態(tài)地對青陽吼道:“我們說好了要先并肩而戰(zhàn),再生死對搏,你為什么要失約?”
青陽的視線緩緩移向了軒轅王,“父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想害你?”
軒轅王走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青陽,神情冷漠,譏諷道:“恭喜你,竟然在千軍萬馬前救了我,日后篡位登基時肯定會更順利。”
青陽神色凄然,低聲說:“父王,我承認我是想害你,我不想仲意和阿珩變成第二個云澤,我甚至已經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后一刻我下不了手,當天夜里我就又潛入宮殿,把有毒的水換了,毒水已經被我倒掉。”
軒轅王的身子猛地一顫,銳利的視線掃向了遠處的夷澎,再看著青陽時,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復雜的情緒,外人反倒什么都沒看出來。他聲音平平地說:“其實,你替換的水是無毒的,我早就把水換過了。”
青陽微笑,“我已經明白了。原來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讓我自嘗惡果,決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聽得似懂非懂,少昊卻已經完全明白,青陽喝了阿珩配制的毒藥,恰好毒發(fā),所以才沒有辦法擋住赤宸的全力一擊。
夷澎高聲請示:“父王,現在神農軍心大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是否進攻?”
軒轅王望著腳下的大地,這是他等了幾千年的機會,是他奮斗一生的夢想!可是青陽……
青陽說:“爹,我沒事,那個毒并不致命。”自從他懂事的那日起,軒轅王就把他抱在膝頭,給他講述著自己幼時的苦難和現在的雄圖壯志。這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懂得軒轅王的夢想,那是一個偉大的男人終其一生的追求。
一聲“爹”讓軒轅王的心驟痛,一些遙遠模糊的畫面閃過,所有的兒子中只有青陽和云澤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聲是他得到過的最純粹的父子情。軒轅王頭盔中的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他重重說道:“兒子,活著!”
青陽含淚而笑,一聲“兒子”,父子倆冰釋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時候。
軒轅王對阿珩說:“照顧好你哥哥。”一聲長嘯,策重明鳥沖向了戰(zhàn)場,發(fā)出號令,“進攻!”
“進攻!”
“進攻!”
“父王!”阿珩淚眼迷蒙地大叫,希望軒轅王能停駐片刻,卻只看到了軒轅王一往無前的背影。夷澎沖她冷冷一笑,跟隨著軒轅王沖向了戰(zhàn)場。
轟隆隆的號角聲中,軒轅大軍向著神農的軍隊沖殺過去。軒轅因為土地貧瘠,士兵十分驍勇善戰(zhàn),軒轅王又斬殺了神農王,令軒轅士氣大振,在軒轅王的驅策下,整個軍隊化作了虎狼,而神農痛失國君,軍心已散,根本無力抵抗軒轅的軍隊,以至于戰(zhàn)場幾乎變成屠宰場。每個軒轅士兵都好似絞碎生命的魔獸,所過之處,留下無數尸體。再悲傷的哭泣,都被隆隆的金戈鐵馬聲掩蓋。天地間,只有“殺”“殺”“殺”的嘶吼聲。
少昊用靈力護住青陽心脈,抱著青陽,急速趕往歸墟。
青陽恍惚地笑著,“我知道你在生氣,恨我做事猶猶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樣狠絕,就不會有今日。可我總會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我還記得母親不許我接近兇猛的重明鳥,爹爹把我抱在懷里,偷偷教我如何駕馭重明鳥,我們一起在風中飛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劍是爹爹親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給我削木劍,我蹲在他對面,眼巴巴地盯著他,一會兒問一遍‘好了嗎’,他總說‘乖兒子,還要一會兒’。后來,終于削好了,他怕我的手會被木刺刺傷,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劍,我著急得蹦蹦跳,跳起來去奪劍,他就把手高高舉起,一邊擦,一邊笑,‘來,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就長高了,長得和爹一樣高,到時候就可以和爹一塊兒上戰(zhàn)場了’。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緊張得腿發(fā)軟,爹爹拖著我去喝酒,對每一個和他打招呼的伯伯叔叔驕傲地說‘這是我兒子,將來一定會比我更勇猛’……”青陽氣力不繼,說不下去,“他是我爹,我沒有辦法殺他!”
少昊道:“別說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去那個破酒館,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陽笑道:“你說那不是毒藥,并不會要命,可是這條路是通往權力頂端的絕路,一旦踏上就要一條道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變成無父無母無弟無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為那個笑容耀眼、熱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經消失了,卻不明白,自始至終,那個少年都在!
青陽的眼睛逐漸暗淡,生命正在消逝,阿珩用金針急刺過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別拋下我,我以后一定聽你的話,好好修煉,不貪玩胡鬧,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青陽把手放在阿珩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發(fā)揉成一個亂草窩,咧嘴而笑,調皮地說:“唉,想做這件事情已經想了好久,每次你在我身后踢我打我時,我就想轉過身狠狠地揉揉你的頭……”青陽聲音漸漸低了,“阿珩,讓母親和仲意不要傷心。”
阿珩淚流滿面,哽咽著用力點頭。
青陽已經說不出話,瞳孔灰白,眼睛卻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著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淚道:“還記得千年前神農大軍壓境,你乘夜而至,對我說‘我就是少昊’嗎?從今往后,我就是青陽,我會把纈祖看作自己的母親,把仲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陽終于放心,雙眼緩緩合上,手從阿珩的頭發(fā)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夏日的陽光一般,燦爛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聲聲泣血呼喚,似乎只要再叫得大聲一點,青陽就會聽到,就會從沉睡中醒來,就會再對她冷著臉、訓斥她。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頂嘴,一定不會再腹誹,一定會好好聽大哥的話,一定會誠心誠意地感謝大哥。
少昊發(fā)瘋了一樣,把自己的靈力全部輸入青陽體內,“青陽,青陽,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你不許逃走!我們要分出勝負,你個沒用的膽小鬼……”他的靈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傾,卻挽留不住青陽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過去。少昊也力竭神危,身體搖搖晃晃,卻依舊不停地為青陽輸送著靈氣,眼前一直都是青陽的身影。
他踢踏著一雙破草鞋,扛著把破劍,嚼著青草根,搖搖晃晃地走著,大大咧咧地笑著,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溫暖。
可懷中的尸體卻冰冷徹骨!
少昊的冷意從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負,所以一直知道遲早有一日高辛少昊會與軒轅青陽戰(zhàn)場相見,不是高辛亡,就是軒轅死,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從不知道,原來青陽于他而言,就是青陽,也只是青陽。
從今后,極北之地,寒冷朔風中,再不會有人點好篝火,跳出來叫他喝酒。
從今后,千軍之前,再不會有人乘夜而至,為他血染白袍。
從今后,宴龍羞辱他時,再不會有人一聲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龍暴打一頓。
從今后,父王貶謫他時,再不會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趕來,安靜地站在他身后,聽他亂彈一夜的琴。
從今后,歡喜快樂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大笑。
從今后,寂寞悲傷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一起喝酒。
從今后,天下之大,卻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想起時,覺得喉間有酒香,心頭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敵對,這天下都有一個人與他肝膽相照……
從今后,世間再無——青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