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奇差,一絲風也沒有,眼看火燒云褪去,光一分比一分少,漸漸黑暗籠上來。素問覺得仿佛有一座山壓在心上,大氣也不敢出,一杯接一杯幫張卓倒酒。
張卓酒量如海,喝了這么多,眼神一點也不迷蒙,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如黑夜草叢中若隱若現的猛獸。燈光下,英俊的臉不但不發紅,反而鐵青一片。
“王爺,沒酒了。”素問放下酒壺,掃一眼地下已經空蕩蕩的三個空壇,恭敬地問:“是否要屬下再取一些來。”
“不用。”張卓緩緩喝了最后一杯,仿佛要把失去的豪氣和膽魄都吞回來,重重放下杯子,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忽然沉聲命令:“素問,帶上你的劍,去西廂。”
匡當!素問手震了震,桌上玉杯一傾,掉到地上。
“告訴她,我張卓今生,最愛而又最恨的,只有一個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給她個痛快。”張卓緊緊盯著燭光,仿佛那光里有另一個人的影子,猛一咬牙:“取她的性命回來!”
“王爺,這……”
“這是軍令!”張卓驟然怒吼。
素問渾身一震,也咬了咬牙,凜然應道:“得令!”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門。
張卓看素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絞,猛然站起來,發現雙膝都是軟的,竟支撐不住,雙手驟然壓在桌上,震得酒壺碗碟一陣亂響。
“你……你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為什么!”他狠很咬牙,問的不知是西廂中人,還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視天邊,今日竟是月圓,高高懸掛夜空,光華流盈。
猶記,她曾淺笑入懷,仰頭望著他。
猶記,她無人可及的美麗眼睛中閃著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夢境中一般。
“永不相負……”他沙啞地苦笑:“我們永不相負……”
抬起蘊淚黑眸,見暗處一道人影緩緩走來。腳步沉重,手持寶劍,低垂著頭,正是素問,顯然是回來覆命的。
張卓只道心中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見素問,才知方才還未痛得深處。全身像無數把燒紅的鉗子擰著皮肉向四處撕扯,血肉模糊也沒有這般難以忍受。
他天性要強,撐著挺直的背站在門前,問:“已經去了嗎?”聲音隱隱顫抖。
王爺……”素問抬頭看他一眼,猛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倒:“請王爺處罰,屬下……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冰玉姑娘的眼睛,屬下看著那雙眼睛,實在是……”抓著寶劍的指拚命摳地上的泥。
張卓剎時放松下來,旋即怒上心頭,低吼道:“連這么一點小事也做不到?決而不行,害人害己。難道真要一輩子這么慢慢折騰下去?不如早日了結!”
三壇烈酒酒性發作起來,全無了平日鎮定從容,談笑用兵的模樣,奪過素問手里那寶劍直沖西廂。
殺氣騰騰到了西廂,一腳踢開房門,卻整個愣住,僵在門處。
南宮冰玉頭插鳳凰玉釵,耳垂金墜,身穿五彩錦面金絲墜邊裙,一雙翠綠繡花鞋露在裙擺下,燭光下,面若桃花,眼眸燦若星辰,華貴雍容,不可方物。
此刻緩緩將視線移過來,徐徐起身,淺笑:“你果然該來了。”
張卓驟然見她笑靨如花,如在夢中,心臟重重一頓,竟站在那里,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走到張卓身前,靜靜凝視張卓手中明晃晃的寶劍,贊道:“好劍。”又是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臉蛋,哽咽道:“你為何來得這般遲?也好,你總算來了。”
伸手取過仿佛已成千年化石的張卓手上的劍,凄然笑道:“我說過,生死任憑你。我雖然是個大騙子,這話卻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爺的手,我自己了斷。”
握著寶劍,閉上明亮的眸子,狠心向自己頸間抹去。
肌膚觸及冰涼劍鋒,手腕早被人在半空緊緊握住。
南宮冰玉怔了怔,驚訝地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決斷,咬牙再抹。
握著手腕的仿佛是個鐵鉗,微微用力在細瘦的腕上一捏。
“啊!”她低呼一聲,吃疼松開五指。匡當一聲,寶劍掉到地上。
后面涌來一陣大力,她不由自主向后一靠,后背完完全全靠進一副結實強壯的胸膛。從后伸過來僅僅摟著腰肢的雙臂,像永遠也不放開一般。
南宮冰玉幽幽睜開眼睛,嘆了一聲,凄然道:“只有我死了,全部事情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后的男人半天不作聲,只將她摟得更緊。
“張卓……”
“我不想殺你了。”
身體驀然離了地,落在張卓雙臂中。
張卓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滿身酒氣,紅著雙目,沉聲道:“我要你用一輩子來補償。”將懷中暖香往床上一拋,壓了上去。
西廂房內,紅鶯帳下,婉轉呻吟,一絲一絲溢出。
張卓在燭光下細賞慢觀,切齒痛恨。
他恨青絲如瀑,肌膚賽雪。
他恨美目流轉處,似仙子自九天而降,惑人心魄。
他恨這寶劍敵不過繞指柔,英雄敵不過兒女情長。
“不饒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躪,恨意濤天。“我要你用一輩子補償。”
她似春水般化在身下,疼得蹙眉,眸子卻柔柔笑開:不足地輕嘆:“只是一輩子嗎?”終于,晶瑩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雞鳴,日出。
張卓盡泄一腔酒意積怨,半點溫柔缺奉,恨意依然難消。
報復的敵意,黑沉的臉,讓西廂空氣沉滯。
那又如何?南宮冰玉淺淺而笑。起碼西廂,不再空蕩蕩。起碼她為了他,再一次的在這時空找到了他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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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是陌生的南宮冰玉,還是熟悉的秦菲,這個問題連張卓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轉頭,目光下移。
清晨的陽光并不燦爛,被困在烏云中的光線艱難逃出一絲,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上,他看見了,她唇邊一絲甜美的笑意。
美夢么?
張卓情不自禁,低頭靠近。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廂中共對了三個月,他夜夜強索,纏綿銷魂之際,竟一次也沒有對她好過。
為何她仍有甜夢?張卓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點,想將她唇邊的笑意看得更仔細些,鼻子噴出的氣息使她軟軟的發梢微微顫動。
濃密的睫毛輕輕動了動,張卓驀然退開,下床。
南宮冰玉睜開眼睛,只看見張卓轉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輕聲道:“你醒了?”
背影,永遠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是過眼云煙,夢醒后,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張卓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三個月,已經到了春季,可是,她的春季卻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素問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益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南宮冰玉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她眉頭猛然一蹙,忙問:“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南宮冰玉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神,才睜開眼睛,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
水很暖。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纖纖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素問盯著那十指看,輕嘆:“好美的手。”
“美么?”冰玉輕聲問。
“美。”
冰玉將手抽離水中,素問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來,輕輕拭干。水嫩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南宮冰玉輕聲笑道:“素問啊,你應該懂得容易之術。”
“姑娘為何會這般說呢?”素問好奇地問,她可不記得自己有半分泄露的機會啊。
可是冰玉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閑閑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素問伺候她已經有兩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鋼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在轉身的瞬間,一個聲音從背后細微地傳來。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只余一絲殘香在耳邊徘徊。
“我……想見裘揚。”
裘揚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他人已經來到了她居住的廂房里。
素問又進來了。
“姑娘對于素問的安排,可滿意?”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勾起。南宮冰玉淺笑著道謝:“謝謝。”
“那姑娘先與裘莊主詳聊吧,我先下去辦事了。”
“好。”
裘揚見到了冰玉,伸手摸著她削瘦了幾分的臉蛋,“你瘦了。”
“嗯。還好,我沒事的。”
“知道嗎?細雨身在千里之外,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她知道她錯了,最后她聯系上我了,讓我一定要前來代她向你認錯。呶,這是她給你寫的信。”裘揚從懷里掏出信件,遞到南宮冰玉的面前。
南宮冰玉忍住心腸,將千里而來的紙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事情已經發生了,讓她怎么和張卓盡釋前因。怎么解釋?如何解釋?她不能葬送細雨的生命。
而她更不愿相信,張卓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她已聰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