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Z市以后,她見了很多大世面,也見到了很多大人物。
她的言談舉止也變了,彬彬有禮,不茍言笑,完全是個成功的鄉(xiāng)村婦女了。
鄉(xiāng)下人怎么變,也脫不了一身的土氣,盡管三嫂的衣著,頭發(fā),全都經(jīng)過了整理,看起來跟城里女人一樣漂亮。可張口說話,那口鄉(xiāng)音,土話,還是逗得別人忍俊不已。
很多經(jīng)銷商跟她談生意,都是為了聽她一口好笑的土話,忒逗,動不動就親娘祖奶奶的,挨千刀的。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想占她的便宜。
三嫂長得好,人白,眼大,嘴巴小,身段也好,一些不懷好意的經(jīng)銷商看中的不是她的產(chǎn)品,而是她的身材跟臉蛋。
但三嫂很機敏,目前沒男人在她身上占過便宜。
海亮走進這家營銷部的時候,三嫂正在哪兒抓著電話罵娘,一邊講粗話,一邊摳腳丫子。
那邊說三嫂的產(chǎn)品不好,比不上某某家的實惠。三嫂就罵開了:“你小子就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嫌老娘的東西不好,你找別家啊?相不中就滾蛋!沒了你,我們大梁山的東西照樣賣的出去。”
那邊說:“三嫂,你要是跟我搞對象,讓哥親一個,以后你的產(chǎn)品我就包了,有多少要多少。”
三嫂說:“放你娘的羅圈屁,回去抱著你麻親去吧,抱著你妹親去吧,想占老娘便宜,回家量量小牛牛尺寸達到要求沒?”
三嫂打電話的時候,王海亮就站她身后,女人根本沒發(fā)現(xiàn)。
放下電話,一回頭,猛然看到了海亮,三嫂就跳了起來,一下子抱上了海亮的脖子:“呀,海亮,你個混小子,嚇嫂子一跳,啥時候來的?”
海亮說:“嫂,你這樣營銷不行啊,怎么能罵客人呢?客人被你罵跑咋辦?”
王海亮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對客人要像對上帝那樣,客戶就是上帝嘛。
哪知道三嫂笑了,說:“你不懂啊,有些客戶就欠罵,你越罵他,他越是跟你親,因為他當(dāng)你是自己人。俺也是當(dāng)他自己人,才罵他,這叫打是親,罵是愛,最愛就是戳腦袋。”
三嫂說著,在海亮的腦袋上戳了一下。
王海亮愕然了,說:“天下還有這種營銷方式?第一次聽說。”
三嫂道:“那當(dāng)然了,干工廠我比不上你,說到拉攏那些男人的心,你可差遠了。”
海亮甘拜下風(fēng),說:“那是,那是,要嘛我怎么讓你做公關(guān)經(jīng)理呢。”
三嫂問:“海亮,你不在大本營呆著,堅守陣地,跑城里來干啥?”
海亮說:“我有事,準備拿到咱們大梁山鐵礦的開采權(quán)。”
三嫂拍拍胸說:“嫂子支持你,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俺別的能耐沒有,幫你拿到開采權(quán),那是小事一樁。”
王海亮笑了,三嫂離開大梁山半年的時間,她已經(jīng)從懷孕滑胎的痛苦經(jīng)歷中掙脫了出來。
這樣的女人沒心病,再壞的情緒也是扭臉就好。
王海亮不知道是該為她高興,還是為她惋惜。
這半年,她的確在Z市認識了不少人,大多是生意人,那些生意人跟她很談的來。
可說到拿開采權(quán),海亮覺得她在吹牛。
我王海亮辦不成的事兒,你一個女人能辦的成?
從三嫂哪兒出來,已經(jīng)日落西山了,海亮還要去看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張二狗。
張二狗住在Z市第一醫(yī)院好幾個月了,至今沒醒,那小子成為了植物人。
秋天的時候,他下到幽魂谷去挖大梁王的寶藏,不但寶藏的影子沒看到,幽魂谷都沒下去,就被哪兒的瘴氣給毒暈了。
四妮用轆轤把他攪上來的時候,這小子七孔流血,奄奄一息,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兒了。
瘴氣毒不但侵入了他的五臟,也侵入了他的大腦,摧毀了他的神經(jīng)。
目前的張二狗成為了植物人。
海亮是大梁山的神醫(yī),知道瘴氣的厲害,張二狗或許三五天會醒,或許一年半載會醒,或許這輩子都不會醒了。
別管怎么說,二狗都跟他一起光屁股長大,也該去看看他。
王海亮買了幾斤點心,還有水果跟罐頭,走進了第一醫(yī)院的病房。
推開病房的門,首先瞅到了床上的張二狗。
張二狗一身病人裝,平平躺在床上,兩只不大的眼睛緊閉著。
旁邊輸著吊瓶,應(yīng)該是葡萄糖。
他不能吃東西了,只能依靠藥物維持營養(yǎng)。
他的腦袋還是那么鮮亮,跟燈泡差不多。
從前,二狗總喜歡帶軍裝帽,那頂軍裝帽是用來護丑的。
因為二狗小時候腦袋生瘡,長了很多癤子,癤子脫落以后,長疤的地方竟然寸草不生,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掉了毛的大冬瓜。
他腦袋上的頭發(fā)稀稀拉拉,跟被狗撕扯一大片那樣,特別難看。
所以二狗就用軍裝帽護丑,別管春夏秋冬,都喜歡帶著軍裝帽。
住院以后,帽子不能帶了,二狗的腦袋依舊那么亮光閃閃。
王海亮將水果點心放在了桌子上,剛剛坐下,病房的門打開了。四妮走了進來。
四妮嚇一跳:“海亮哥,怎么是你?”
海亮說:“我來看看。”
四妮說:“對不起,我剛出去洗了洗,沒看到你。”
海亮問:“你吃飯了沒?”
四妮點點頭。
“自己做?還是在樓下買的?”
四妮說:“樓下的醫(yī)院食堂買的,有飯票。”
海亮問:“你晚上住哪兒?”
四妮說:“就住這兒啊。”
王海亮仔細瞅了瞅,這間病房不大,是單間,在旁邊還有一張閑床。應(yīng)該是四妮睡覺的地方。
張二狗需要照顧,每夜要翻幾次身,醫(yī)生說必須要翻身,讓被窩通風(fēng),不然病人會長褥瘡。
所謂的褥瘡,就是躺臥的時間太長,后背跟屁股不能活動,長期積壓,血液不流通,那些肌肉就會慢慢僵化,腐爛,久而久之,就成為了褥瘡。
這還不算,還要每天為他擦身子,活動關(guān)節(jié)。
不擦身子,會引起感染,不衛(wèi)生。不活動身子,那些關(guān)節(jié)也會僵化,將來醒過來也不能動。
王海亮覺得四妮很苦,跟著二狗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小武生死了以后,四妮拉著天天回到大梁山,認祖歸宗。回來不到五天,就在村南的蘆葦蕩發(fā)現(xiàn)了跳崖的張大栓。
張大栓被野狼咬的不成樣子,是四妮一點點把公爹背回了家。
她照顧張大栓吃喝,幫著公爹上藥,做飯,還要照顧家里那點事。
女人還參加了村子里的柳編隊,掙錢養(yǎng)家。回到家就忙東忙西,洗衣服做飯,照顧孩子,侍奉公婆。
眼看著二狗的生意越來越好,張大栓的身體也復(fù)原,日子寬裕了,可呱唧,張二狗又躺倒了。
四妮在城里,白天要管理家具廠,跟那些人談生意,監(jiān)督工人干活,進料出貨。晚上還要到醫(yī)院照顧二狗。
她沒時間做飯,睡覺也很少,一晚要起來好幾次。
不要說人,就是機器也架不住這么磨損。
女人真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張二狗,奉獻給了這個家。
沒有四妮,張二狗的家早就散掉了。
可四妮一點也不叫苦,她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相信好心必有好報,也相信大活人不會被屎尿憋死。
海亮發(fā)現(xiàn)四妮瘦多了,曾經(jīng)豐潤的女人,就像一顆被風(fēng)吹干的棗子,變得干巴巴的。
女人頭發(fā)凌亂,臉剛剛洗過,臉蛋上的幾粒雀斑非常明顯。
但這不影響四妮的美麗,她的皮膚依然潔白,身段看上去依然苗條。
海亮說:“四妮,別累著,注意休息,要不然就雇傭護工照顧二狗,你又不差錢。”
四妮慘然一笑,說:“二狗是俺男人,俺不讓別人伺候他,因為別人沒俺這么盡心,自己的男人,一定要自己伺候。”
“可你身體怎么受得了?四妮,要不然我安排個人幫你管理工廠吧?給你一條膀子。”
四妮說:“謝謝海亮哥的好意,俺相信海亮哥給俺找的人,一定是最棒的。可工廠是二狗的心血,俺不想麻煩別人。”
海亮說:“我也不知道咋幫你?如果你缺錢,只管說,二狗的醫(yī)藥費我包了。”
四妮一動沒動,一行淚珠早已彌漫了雙眼,女人抽泣了一聲。“海亮哥,你咋對俺這么好?二狗可不是東西啊。當(dāng)初他那么對你,一直給你使絆子。
他跟別的女人相好,利用奸計下毒,害得你的工廠差點關(guān)閉,你還這么以德報怨。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四妮是尊敬海亮的,也崇拜海亮。
十年前,四妮跟小武生相好,兩個人滾倒在了村東的打麥場。
當(dāng)婆家的小叔子手持棍棒,將她跟小武生抓住,準備亂棍打死的時候,也是王海亮救了他們。
王海亮為她一力承擔(dān),成全了她跟小武生。
而且男人還親自護送她離開大梁山,送上了國道。
那時候,海亮就說:“妹子,以后咱們大梁山好了,歡迎你再回來。”
這些年,海亮哥披荊斬棘,耗盡了心血,為山里開出一條路,耕種了萬畝果園,還開了兩個工廠,兩個煤窯,修建了一座小學(xué)校。
柳編隊,物流隊,采藥隊紛紛成立。
是海亮領(lǐng)著山里人過上了富裕的日子,是海亮哥建立了大梁山的輝煌。
他是大山里的能人,大山的脊梁,大山的靈魂。
一句話,沒有海亮哥,就沒有現(xiàn)在輝煌的大梁山,也沒有她四妮這么好的生活。
王海亮卻笑了,說:“四妮,你是我妹,二狗是我弟,雖然不是親的,可咱們祖祖輩輩在山里生活了幾百上千年。
我們都是吃大梁山的米喝大梁山的水長大,身上流的也都是大梁山的血。俗話說藕斷絲連,家家戶戶都扯得上親戚。
我們有矛盾,可都是兄弟姐妹啊,我不應(yīng)該跟他計較。
我希望你跟二狗幸福,大梁山所有的人都幸福。”
四妮哇地一聲哭了,猛地撲進了海亮的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不摻和任何雜念的擁抱,完全是妹妹對哥哥的那種擁抱。
她就像一個受了婆家欺負的小媳婦,回到了娘家,哥哥可以為她討回公道,撐起半邊天那樣,擁有了安全感,也可以盡情釋放。
四妮嚎啕大哭,將這段時間的勞累,委屈,郁悶,一股腦宣泄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說:“海亮哥,俺爹說的對,你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啊?你是大梁王轉(zhuǎn)世,你就是咱大梁山的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