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亦寒的手一頓,瓷碎片又灑了滿地,他從碎瓷中撿起一塊白中透紅的絹布遞給我:“這是什么?”
我忙接過來展開,渾身猛地一顫,這分明,就是一封血書。顧不得再說什么,我細細辨認絹布上的每一個字,讀了下去:
“世界有多灰暗,人心就有多丑陋。我寧愿瘋癲,也不想這么清醒地痛苦著。殺吧!殺吧!殺光所有傷害我的人,就算是毀滅一切,拖著所有人下地獄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究竟是誰,夢中那些奇怪的場景,腦中莫名其妙的記憶,都是什么?我總覺得我在尋找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如果無法見到她,我絕不甘心這么死去。
我好恨!恨透了這個世界!恨透了這個國家!下地獄!我詛咒你們統統下地獄……
你在哪?我等了你一天又一天,尋找了你一天又一天,為何你還不出現?我好想回去,回去有你的世界。但那只是夢,美好而殘酷的夢……
有人說,如果罪孽污染了這個世界,那么就用血洗盡它。也有人說,弱小本身就是一種罪。一定是我不夠強大,所以才被骯臟的血清洗。如果一切重來,我會緊緊抓住權勢,抓住能讓我變強的所有,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
我又夢到你了,你一定曾在我身邊出現過??墒牵銥楹芜€不來見我?是否一切只是虛空,包括你,包括那個世界,甚至包括我自己……
由愛故生恨,由愛故生怖……哈哈……毀滅吧!總有一天,我要毀滅你們,所有我愛的,我恨的。統統萬劫不復!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墒?,我多想多想再見你一面……藍藍……”
我手握著紙,顫抖,渾身發冷,想要大聲地歇斯底里地尖叫。我甚至想著,為何我不干脆在夏家寨瘋狂地墮落,為何我還要如此清醒地看到這一切?我活在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了什么?究竟是……為了什么?
“哈哈……”我一手揪著亦寒的衣衫,一手握著那張紙,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直不起身來。隨后就是沒命的咳嗽,一邊笑一邊咳嗽,“真是……天大的笑話,哈哈……為什么不讓我笑死?咳咳……哈哈,為什么不讓我也死了算了!”
“公子!別這樣,一切都過去了!”亦寒緊緊地抱著我,潺潺地內力不斷從手掌輸送進來緩和我的咳嗽。我卻仍是在大笑,笑到眼淚一滴滴落下,笑到殷紅的液體順著我的嘴角流下。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嘔血,迷離中看到宇飛胖乎乎的臉向我炫耀著新買到的CD,看到任堯全身是血得在錦床上哀嚎掙扎,看到子默悲傷憐惜又復雜萬分的臉,還有那雙只映著我、牢牢倒映著蒼白的我的漆黑雙眸慢慢變為滲紫的墨綠,恐慌漫溢。
我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那么悲傷,那么憤恨,那么絕望,隨后眼前一片黑暗。
這一病,是傷上加傷,我每日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用楊毅送來的最珍貴的人參吊著命??墒俏业纳眢w卻一天比一天虛弱,隱約地我聽到云顏在對誰說:“哀莫大于心死。她心存了死志,就算我是神醫,又有什么辦法!”
隨后我感覺到有雙手緊緊抱著我,渾身顫抖。云顏仍握著我的手在說什么,聲音悲傷絕望:“臨宇,你忘了嗎?你答應過會永遠陪著我,你明明答應過總有一天會陪我看遍山水的!臨宇,你怎可言而無信!”
云顏……我睜開眼看到她悲凄的面容,絕艷的臉上一片灰敗憔悴,我緩緩伸出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淚,可是手卻從她臉龐穿了過去。
我一驚,回首看去,只見房中站滿了人。李叔站在墻角,臉上是難以置信地駭然,他的須發原本只是灰白,此刻卻似乎白了大半,顯出蒼蒼老態。玲瓏緊緊用手捂著嘴,牙齒咬著發出咯咯的響聲,淚水卻一滴滴滾落下來。秦霧的眼神呆滯,口中不斷念著:不可能。猶帶稚氣的臉既是悲痛又是倔強。
若水就站在玲瓏身旁,不時伸手拍拍她的肩,又將她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臉容平靜,眼中卻帶著濃濃的哀傷。霖宣負手立在門口,有些不耐,有些煩躁,瞪向我的眼神很是凌厲口中不停念著:“還沒付我酬金,你敢死!”捕影站在云顏的身后,渾身冰冷,眼中卻是全然的憐惜心痛,然而伸到一半的手,卻最終縮了回去,手面青筋暴起。
他們為什么都這么悲傷呢?我歪著頭想著,微微轉移了點視線,嚇得啊叫了聲。怎么長發飄飄的子默會站在我身邊呢?我飄啊飄,蕩到他面前,現在我跟他飄得一樣高,他便不能再居高臨下的一副拽樣了。想著,我把手猛地伸到他面前,大吼了一聲:“子默!”
可是他卻沒有一點反應,我正覺得奇怪,可是看到他的臉卻是渾身一震。那張原本清秀的臉此刻如死寂了一般了無生機,可是那雙棕色的眼眸卻看著床上猛烈地洶涌翻騰,仿佛是清楚昭示著身體的主人正在遭受怎樣的煎熬。
“子默……不要露出那么難過的表情?!蔽矣行鷳n地叫著他的名字,手伸到他面前輕揮,“出什么事了?”
子默的眼睛明明看著我,卻穿透我越向了前方,他透明的唇微微開合說著什么。我湊近了幾分,仔細聽才聽清楚:“伽藍……對不起……我當初并沒有想到你找得人會是他……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所召喚回來的人竟會是……”
“亦寒!你要做什么?!”云顏的大叫聲打斷了子默的話。我只覺心口被什么扎了一下,緩緩回過頭去。亦寒緊緊抱著“我”的身體,淡淡道:“我會想辦法救她的?!彼谋砬槟敲雌胶蛯庫o,我卻只覺熟悉地駭然顫抖。
在哪見過呢?他這樣的表情,冷靜中帶著點溫柔,絕望中帶著點乞求,唇邊甚至勾起難得的笑意,這樣的表情我究竟在哪見過呢?
愛,如果無法用言語表達,我愿意用生命來證明。
腦中猛地飄過這句話,我大驚,我終于想起我在哪里看過他這樣的表情了。是在沙漠中,當他用自己的血喂我,來維持我生命的時候;是他為了救我,寧愿跟夏琳成親的時候;是他明知我的命令會讓他身陷險境,仍默默遵循的時候。
“不————!”我大叫著飄到他身邊,“亦寒!亦寒!你別做傻事,我不會死的!我不會死的!我不需要你用生命來證明,不需要啊!”
可是他卻什么也聽不見,抱著我的身體往前走,云顏大叫著要人攔阻他,可是誰都擋不下他。甚至云顏的毒藥也只是讓他一晃,眼中七彩紛呈的顏色像燃放煙花般燦爛,燦爛地奪取他的生命。我仿佛又看到了沙漠中緩緩流淌的殷紅,銀絲交纏著黑發,黃沙映襯著鮮紅,青衣襤褸。青衫銀絲殘血紅……心口像被狠狠刺進了一刀,劇痛無比,隨即有一雙手撕扯著我,將我整個人割裂開來。黑暗,傾覆而下。
原來,再痛恨這個世界,再悲傷宇飛的慘死,我也無法放手。這是一個多可笑的結局?我為了尋找宇飛而來,可是當這個目標終成空時,卻發現我已經有了絲絲縷縷地牽絆,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咳咳咳咳……”我猛地咳嗽出聲,聲音不是很大,在這個忽然靜寂下來的房中卻顯得說不出的嘹亮。我用最后一點意志支撐著自己睜開眼來,對上那張熟悉的憔悴臉龐和墨綠的眸子。
困難地伸手揪住他飄散在我面前的銀絲,我用微弱低沉的聲音惡狠狠道:“風亦寒,你若是敢死,我就追你到地獄……”眼前驀然一黑,我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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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該吃藥了?!币嗪崎T進來,眨眼間已到了窗前,明明是在緩步走路的,卻像有縮地法一樣,當真奇怪。
我癟著嘴掙扎著坐起來,亦寒在我背后墊了個靠枕道:“夫人已經把藥放溫了,一口氣喝下去就好。”我點點頭,捏著鼻子把藥統統倒進嘴里,苦的我直吐舌頭。
亦寒笑著把蜂蜜水遞給我,我幾乎是搶了過來,喝了個夠,才心滿意足地呼了口氣。
亦寒一邊把碗收起來,一邊用手指擦揭著我嘴邊的水漬道:“你這次病了一個月,楊毅來過很多回。還有,佳寧公主的出嫁之日已經定在下個月十八,火翎國的迎親使者……是柳岑楓?!?
我一愣,有些怔忪:“柳岑楓?為什么火翎國會派堂堂太傅來迎親呢?”
亦寒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想必楊毅來也是為了跟你商議這件事。”
我點頭道:“如果他再來你就讓他進來吧。我想有些事老這么跟他打太極下去也不是辦法,該是到攤牌的時候了。”
“公子?”亦寒漆黑的眼眸微微透出擔憂,薄唇緊抿。
我笑笑,湊前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清冽的涼意傳遍了我全身。我笑道:“別擔心,楊毅現在不可能除掉我,所以我死也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女子身份。既然他認定我會謀反,我就順著他的意愿跟他談……”
撫在我唇畔的手倏地轉了個彎,勾住我的頸項將我帶入他懷中,清涼的吻便落了下來。我的話被打斷也不著惱,反伸手摟住他脖子,與他緊密相貼,感受著他的呼吸他的唇一分分變熱。
門吱嘎聲響,我們猝然分開,剛好對上門口云顏促狹的臉,以及捕影和秦霧驚駭的表情。
“咳咳……”我臉微紅地看著地板,不敢看他們,“云顏,你怎么來了?”
“師……師父?!”秦霧的反應明顯地最是激烈,“你……為什么你和公子……?你和公子是斷袖……?!”
我嘴角抽了抽,抬頭看他整個臉都扭曲了,這可憐的孩子,準是被嚇壞了。忽然感覺一道凌厲如劍的視線焦灼在我身上刺的我極不舒服,但只是一瞬,青色的身影微微移了個位置,那莫名其妙的壓力就瞬間消失了。
我抬頭對上捕影痛恨到想殺人的表情,心虛地咽了口口水,正想向云顏求救,卻見她面帶幸災樂禍地微笑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我嘴角再抽,這女人,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你們猜得不錯?!蔽覈@了一聲道,“我喜歡的……是男子。”廢話,我不喜歡男人,難道還喜歡女人???
“啊——”秦霧凄厲地大叫了一聲,臉上清楚寫著偶像形象破滅的悲憤,但對上亦寒清冷的眸子,卻是渾身打了個顫,再不敢有任何造次。
“那你為何娶云顏?!”捕影失控地沖到我面前,卻被亦寒擋住,他狠狠地瞪著我,“你既然喜歡的是男人,為何還要娶云顏?!”
我幽幽嘆息了一聲道:“你也知道官場難立足,到了我這個位置,朝中多的是皇親國戚要跟我聯姻。我若不娶一房妻子以掩耳目,如何能堵住悠悠之口?”
我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云顏,如愿地看到她臉色微變。我繼續看向捕影道,“我和云顏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這世間也只有她肯與我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假夫妻,甚至不惜掩藏自己真正的感情。”
捕影臉上的表情明顯一滯,連原本徹骨的冰寒中也帶了幾分傻氣:“你說……你們是假夫妻?”
我低咳了兩聲,掩過笑意,抓住亦寒的手,他也配合地靠過來摟住我。我抬頭瞥到他眼中的笑意,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正了正神色道:“那是自然。捕影,云顏心中喜歡的人是誰你不會不知道吧?”
“秦——臨——宇——!”云顏大叫了一聲,隨手灑了一把粉末過來,“你再說一句,我……我……”
是迷藥。本來想不吸進去也是可以辦到的,不過反正我困了,打了個哈欠,我看著已經完全呆滯的捕影迷糊地道:“你們將來的第一個小孩,要認我做干爹?!?
說完再不管屋里那詭異到極點的氣氛,枕著亦寒的手臂沉沉睡去。只是夢中,還是出現了那張胖乎乎帶笑的臉,不斷喊著:“藍藍……藍藍……”還有那在血中猙獰扭曲的俊秀面容。怎么辦?我在夢中無聲地問著自己,如果這個夢一輩子也無法消失,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