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火光
實事求是的講,溫敦思忠絕對冤枉了一個人。
四個被溫敦思忠認為拋棄了他的人里面,韓世忠和李彥仙自不必多言,真就是視他為無物。而他多年的小兄弟,幾乎跟他一起在阿骨打帳中渡過了十數年光景的金牌郎君完顏奔睹,也應該算是無視了他。
但金國太原留守、太原行軍司都統、西路軍實際上的總指揮完顏拔離速,卻不能說是放棄了溫敦思忠。
拔離速應該只是覺得沒必要專門通知溫敦思忠而已,尤其是這位太原留守已經派遣了主力軍隊極速南下的情況下。
這要是軍隊直接到了,自然也就順便將溫敦思忠救了。而若是按照推測大概率到不了,讓河中府上上下下安心守城,最后弄個河中府五百義士,太祖阿骨打帳下舊人壯烈殉國啥的,順便拖延一些兵力和時間,不也是大金國的忠臣了嗎?
要啥專門告知啊?
只能說,溫敦思忠還是情緒不穩定,不能體會上司完顏拔離速都統的一片好心。
實際上,就在溫敦思忠情緒崩潰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十月初五這一日,拔離速的太原援軍便與宋軍在臨汾盆地和河中(運城)盆地的交界處遭遇了。
而如果將戰場擴大到雙方遭遇點周邊方圓百里,那么這一戰的實際參與兵力還有些嚇人呢。
金國方向,最少三個金國西路軍老牌萬戶,包括完顏拔離速本部萬戶、完顏突合速所部萬戶、完顏折合部萬戶投入了戰斗,騎兵先到,步兵在后。而宋軍這里,卻是包括李彥仙本部,及其下屬統制官邵隆、呂和尚、宋炎、賈何、閻平、趙成、翟進、翟琮、翟沖、牛皋、董先,合計三萬五千眾,外加根本無法統計編制與數量的馬擴義軍,一起壓入。
或者換句話說,拔離速是倉促調集了他在太原周邊第一時間能喚起的主力部隊,直接就過來了,而李彥仙也幾乎是只留下最穩重的邵云穩坐平陸,再加上自己親弟李夔以作后方接應,其余也是全軍第一時間壓上。
考慮到這一戰有雙方都有都統級別的人物親臨戰陣,完全可以說是宋軍北伐后第一次大規模戰斗。
但一戰本身卻打的極為混亂。
首先,雙方都是倉促出兵,都是長途奔襲而來……對金軍而言,從太原到鐵嶺關足足五百五十里,而且沿途還有太行義軍早有準備的小規模襲擾;另一邊,就算是李彥仙當機立斷直接從中條山出解州,且距離鐵嶺關只有一百四五十里,可莫忘了,開戰前中條山北面的解州一帶雖然滲透到了一定程度,卻依然是金軍所屬,所以免不了要臨時建立后勤通道,并對少數冥頑不明的城鎮進行分兵圍困。
所以,無論是哪一方都不免要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下交戰,并且行軍路線混亂、進抵時間不一。
其次,便是雙方都戰力不均。
如金軍那邊,拔離速的直屬萬戶,不僅是裝備最好、有經驗的老卒最多,便是一個猛安里的謀克數量也是偏多的,往往能達到一個猛安七八個謀克……甚至還有一個仿照著合扎猛安大略組建起的親衛猛安,實打實的十個精銳謀克。
相對而言,之前在堯山戰中損失最慘重的完顏折合與完顏突合速部,其部中兵馬就不免多有戰后新補充進來的士卒了,猛安和猛安之間,謀克和謀克之間也是從天上到地下那種。
類似的情況在宋軍這里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彥仙這個軍團因為常年活動在黃河兩岸,所以素來是不點驗人數,只是照著編制給他送過來軍餉、軍械物資,然后李彥仙再從統制官那一層發下去,所以其部眾具有很強的個人山頭色彩。
這里面,李彥仙本人在陜州城和平陸城的幾支核心部隊不提,更多的軍隊,他們的戰斗力全看統制官本人的水平和操守,以至于部隊戰斗力差距往往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更何況這里面還有馬擴帶出來的軍隊,根本就是輔兵一般的裝備。
最后,地形復雜。
鐵嶺關周邊,乃是臨汾盆地和河中盆地(運城盆地)的交界處,平原、山嶺、丘陵混雜。而且,戰斗的焦點鐵嶺關本身也不是一個雄關……而且,它周邊也沒夸張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步。
西面黃河旁邊還有汾水通道,東面走絳縣也可行軍,鐵嶺關絕不是唯一一個可行軍的通道。甚至周邊山脈也不是什么絕路,就在鐵嶺關西面幾十里外的駱駝嶺中就有一個小關。山民穿行的小道更是誰也說不清楚。
當然了,這不耽誤鐵嶺關本身依然是臨汾盆地與河中(運城)盆地之間最重要的樞紐,依然是典型的兵家必爭之地就是了,尤其是這里還是隔壁上黨盆地通往河中府的軹關陘盡頭。
總之,就是在這些復雜因素的作用下,戰斗的過程既激烈又混亂,既血腥又極具戲劇性。
短短一日內,鐵嶺關便三度易手。
這日一大早,便有一支離得最近的、由馬擴派出的本地義軍前來奪關,而這名從五馬山就跟馬擴的義軍首領遵照著自家總管的軍令,乃是便裝繞后,試圖從后方詐關的,結果被駐守的金軍謀克察覺,未能得手。
義軍缺乏裝備和攻堅能力,一時一籌莫展。
但很快,隨著宋軍呂和尚麾下一名統領官先鋒率數百正規軍抵達,發起搶攻,這名義軍統領立即在關北意識到了對面的存在,然后一面做出聲勢南北夾擊,一面卻又選出義軍中的山民負雙層皮甲,攀絕壑潛入關中,居然得手。
鐵嶺關的金軍只有一兩百守軍,一點被破,直接被涌入的宋軍屠戮殆盡。
隨即,后續呂和尚部、翟琮部、趙成部都有或多或少的部屬依次抵達,馬擴麾下幾支離得近的義軍,少則五六百,多則一兩千,也從東面出現。
上午時分,鐵嶺關周邊的宋軍最多時居然已經過萬。
而此時,金軍部隊尚未有蹤影。
大喜過望之下,或是貪功,或是輕敵,或是思鄉,或是真有搶占地理的軍令,又或者純粹是大家全都是倉促而來,四下沒有個能做主的人物能約束調配這些紀律本就不佳的部隊,反正諸軍沒有一個能忍住的,除了呂和尚知道留下幾百人外,其余所有軍隊全都涌出鐵嶺關,向北面的臨汾盆地進發。
乃是紛紛搶占村鎮,甚至部分軍隊出現了劫掠與強暴,還有本地義軍與外來義軍的零散火并。
這么干的結果就是,下午時分,金軍主力的前鋒部隊出現在臨汾盆地的平地上后,宋軍根本無法組織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在突合速大旗監督下,數以千計的金軍騎兵從容從距離鐵嶺關二十里的地方,也就是關隘東北面曲沃方向渡過澮水,對散亂的近萬宋軍發起掃蕩。
而且,金軍還越來越多。
面對著成建制的女真主力騎兵,外加自己的散亂與冒進,宋軍在鐵嶺關北面到澮水間這個十來里寬,甚至最窄處只有幾里寬的平原上一敗涂地,連趙成本人都喪失了訊息。
而且,一名金軍指揮官在發現對面宋軍絕大部分都只是裝備低劣的山間義軍這個事實后,趁勢卷敗兵壓關,居然一路壓入了鐵嶺關。
面對著被金軍壓迫,在慌亂中掉入絕壑的友軍,關上的呂和尚部軍官根本沒有半點處置能力,稀里糊涂便丟掉了關卡,隨自家部隊和這些潰散友軍一起散到了關南。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混亂之中,就在金軍剛剛壓入鐵嶺關中后,更多的金軍和宋軍還在扼口南側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真正的宋軍主力抵達了,李彥仙本人更是親臨關下。
眼看著密集的旗幟和整齊的甲胄圍繞著那面‘中流砥柱’的大纛自南向北如浪潮一般涌來,剛剛入關沒喝口茶的金軍猛安登時就有些慌了亂。而與此同時,那些太行義軍也發揮了自己的特有優勢……他們雖然崩潰的快,可逃入山嶺中后卻又能迅速集結起來,再加上此時在山嶺上遙見本方主力抵達、帥臣大纛也到,更是信心滿滿,紛紛又往北面平原上去支援本方潰軍,阻撓大隊金軍,嘗試攻擊小股金軍。
金軍見狀再來驅趕,但根本無法追擊上嶺,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行動輕便的義軍再度集結,再度涌出。
一時間便是關北都陷入到了僵局。
這個時候,突入鐵嶺關的突合速部猛安徹底撐不住勁了,他害怕被宋軍主力包圍在城內,也害怕夜晚被偷襲,他連這個關卡內部構造都沒搞清楚呢……于是乎,這廝心一橫,卻是選擇了主動撤離,乃是連旗子都沒升起來,就將關隘拱手相贈。
很多金軍根本不曉得他們有人拿下了鐵嶺關……所謂稀里糊涂的攻下,又稀里糊涂的放棄。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光線阻止了所有的混戰,金軍大舉向身后東北方向的澮水渡口一帶收縮,李彥仙也下令全軍夾關立營。
而暫不提李彥仙如何收拾爛攤子,然后嘗試弄清楚可能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的白天戰事經過和眼下的情勢。
只說另一邊,那名金軍猛安撤了出去,回到不過二十里外的澮水畔某個早就空蕩蕩的市集內沒多久,也就是剛剛天黑的時候,剛剛搶了一個房子,正準備找倆雞蛋下個面呢,卻又被自家萬戶突合速叫了過去。
心中當時便暗叫不好。
等隨著突合速的親衛抵達市集外一個燃著篝火的地方,見到除了突合速外,還有幾名眼熟的中年將領盤腿坐在那里,就更是后腦勺一涼,然后匆匆取了出門前又戴上的兜鍪在地,然后彎腰拱手作揖。
“起來吧。”
盤著腿的突合速微微皺眉。“哪里就學的宋人這般樣子?”
“學宋人也沒什么,就怕好的不學壞的學。”篝火正后方那人,也就是中間位置的拔離速本人了,聞言隔著火堆幽幽言道。“我記得你叫宿悟?也是老行伍了?”
“是。”那猛安聽著就不好,趕緊肅立叉手。“都統和幾位萬戶可是要聽今日戰事?”
叉手,便有聽令外加做出請罪姿態的意思了,無論宋金,倒是統一的姿容。
“叫你過來不是問那些的。”突合速一邊說一邊伸出腿來,卻是被火烤的麻癢,直接隔著靴子錘起了腳面舊傷處。“剛剛都統與俺們已經召見許多猛安、謀克,也有跟你一起入關的……今日局勢也曉得清楚了,就是一場亂戰嘛,大家都累,都糊里糊涂的……但你到底是只看到李彥仙大軍到了,就畏縮起來,戰都不戰,就棄關了吧?”
那宿悟沉默了片刻,方才咬牙下了決斷:“今日事是俺少了兩分骨氣,但好讓都統和幾位萬戶知道,當時局面也確實糊涂,關后亂作一團,也無人來接應俺,這才想著不要輕易拋了兒郎性命……但到底是失了軍機,俺宿悟也無話可說……都統、萬戶,俺愿意交卸了這行軍的銀牌猛安,回家戴罪則個。”
場面一時安靜的有些可怕,突合速也好,一直沒吭聲的折合也好,還有在場的其余幾位有資歷的猛安,忍不住一起看向了篝火后根本看不清面龐的拔離速。
這宿悟到底是個猛安,見此情狀如何不曉得自己犯了沖,便趕緊嚴肅相對:“莫非俺來之前,諸位萬戶就議定了說法,看俺回復,再做處置?萬戶!從公里說俺可是世襲的謀克,做了七年的行軍猛安,從私里說,俺從滅遼的時候就跟著你,橋山戰中你傷了腳,還是俺負著你下來的……多少年的情誼,難道要為這種事情殺了俺不成?”
這里多扯一句,金軍的猛安謀克制度是多重作用的,兼爵位、軍銜、親民官,后來的八旗就基本上照阿骨打的發明來的……譬如完顏婁室,他是行軍司都統、持金牌的萬戶,同時是世襲猛安,有屬于自己的私軍猛安,同時還是因為世襲猛安在黃龍府,所以他們父子還享有黃龍府的稅收、司法、行政權力。
當然了,隨著完顏希尹的改革,親民官的作用已經算是沒了,但爵位的意義還在……在封王之前,金國內部的世襲猛安依然是最硬的身份,世襲謀克僅次之……因為這代表了他們有世襲的軍隊。
而大金嘛,以軍立國。
但怎么說呢?
時代變了。
“都統!”
突合速見到宿悟這般說,忍不住帶著祈求的姿態看向了篝火后的人。
但是,回應突合速的是一陣沉默。
突合速無奈,一聲嘆氣,又只好看向了自己的下屬:“你過來我跟前,給都統跪下!”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宿悟趕緊過來,就在突合速原來伸腿的地方,隔著篝火跪下身來,復又準備叩首。只是旁邊完顏突合速忽然又作勢起身,知道自家萬戶腿腳不好的宿悟不敢怠慢,趕緊先將突合速扶起來,這才重新下跪。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宿悟再度下跪之際,站起身的突合速忽然摸起腰中鋼錘,對著自己多年下屬的后腦勺便是奮力一揮。
只是一揮,也不知道這名行軍猛安、世襲謀克來不來得及聽到腦后風聲,便直接撲到在篝火前。
隨即,自有親衛上前補刀,又在突合速示意下將此人首級割下,交予身側軍法官,讓他們傳首示眾。
然后這位瘸腳萬戶也不顧地上無頭尸體尚在泊泊流血,直接又盤腿了坐了下去。
片刻后,尸體也被拖拽走開,但篝火旁的氣氛依然不佳。
“這一戰,咱們其實是占了便宜的。”出乎意料,第一個表達不滿的居然是之前一直沒開口,也跟此人無關的完顏折合。
“我也是沒辦法。”拎了一個鐵鉤子的都統拔離速無奈相對。“五年沒有大戰,這些人早就混沌起來,干了這種事不說將功補過卻只想著棄職回家,來到駐地便要搶房子住,尋雞蛋下面,早早睡覺……根本不曉得這一戰到底有多重要!打敗了哪里還有雞蛋吃?還有大房子住?”
“是這個道理。”剛剛親手殺了自己心腹猛安的突合速倒意外的站到了拔離速那邊。
“宋軍也沒好哪里去。”完顏折合繼續頂道。“而且冒進爭功,他們輕視咱們的模樣,也同樣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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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冒進爭功,輕敵驕傲,好歹是有進取心的。”拔離速繼續對道。“而且怎么還比起爛了?這可是大金鐵騎中的行軍猛安、世襲謀克!”
“當日堯山你在塬上看的清楚,心里真沒個思量?”完顏折合終于有些不耐起來。“氣!就是那股子氣!撼山斷河的氣!早就隨老都統一起去了!”
“便是不能撼山斷河,也不能如此!”
“好了,咱們是軍議,爭什么爭?”完顏突合速見著不好,忍不住聲音稍大起來。“咱們好歹還有二十個萬戶,其中鐵騎十萬!再加上燕山新軍,此戰依著俺來看,到底是個大陣勢,還是守方,穩住了,拖住了,趁機咬出去,勝敗總有個七三分的……只是都統,你到底是統兵一方的大將,心里總該有些大局上的籌劃吧?真要寸土不讓?”
“確實不能這么打。”拔離速恢復了清明,卻是以手中鐵鉤撥拉起了身前篝火,引來一陣火星迸濺。“從大局上講,戰線三千里,咱們騎兵多就要有騎兵的打法……四太子已經到了真定,我寫信讓他務必來太原一趟……”
“你是說合大軍各個擊破?”突合速蹙眉道。“先破哪里?另一邊如何守?”
“這個要四太子決斷。”拔離速搖頭以對。“但我說句實誠話,最起碼這里不是個決戰的好地方……又是關又是山,又是河又是嶺,而且宋軍糧道比我們還短……真要是在這里打一場大決戰,萬一敗了,指不定就是跟秦趙長平之戰一般下場。”
“俺不曉得啥叫長平之戰,但俺也覺得這地方不是決戰的好地方。”突合速點頭以對。“身后臨汾也不是……雖說中間平坦,可左右都是山,中間平地太窄了,騎兵優勢弄不出來,不如誘敵深入,引他們到太原城下,然后用騎兵鎖住四面出口,重新來一遍太原之戰……你們覺得如何?”
“大約便是如此。”拔離速坦誠以對。“但凡是西路軍出身,打過太原的,我估計都是這般心思……咱們以前也議論過的。”
“如此說來,眼下要撤兵嗎?”完顏折合忽然插嘴。
“怎么可能撤兵?”拔離速愈發蹙眉不止,語氣也終于激烈了起來。“戰略是戰略,戰術是戰術,軍心士氣是軍心士氣……河中府咱們鞭長莫及,可這里是兩國多年第一遭大交戰,怎么可能就這般撤了?莫忘了咱們前幾年議論的,當日宋軍取西夏那一次,雖說是大局使然,可四太子前期屢屢避戰,結果到了河套又不能決戰,致使士氣大壞,這便是個教訓!如今這個局面,不管該不該誘敵深入,或者分而擊破,肯定是要先使出全身力氣來的!先不弱了這股氣才行!折合,你這幾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顏折合欲言又止。
倒是突合速見狀趕緊又來打諢:“好了……都統必然有了主意,說一說吧!”
“能有什么可說的,當然是集中騎兵,繞后突襲了。”拔離速肅然以對。“我想了下……雖說都是急行軍過來的,但宋軍主力是步卒,比咱們更累……咱們的騎兵耗費的是馬匹,尤其是今日后來趕到沒參戰的,精神氣還在……最關鍵是軍士疲敝,咱們累,他們只會更累……所以,不要吝惜戰馬了,趁著李彥仙立足未穩,此時連偵察兵恐怕都來不及派,咱們現在就合一支精騎出發,從絳縣那里來一次繞后夜襲,說不得能有奇效!”
突合速微微頷首。
完顏折合怔了一怔,復又看了看這二人……突合速的部隊是先鋒,普遍性今日參戰,剛剛殺了一個猛安倒無所謂,關鍵是很疲憊了,而拔離速的軍隊雖然精銳,騎兵數量也龐大,可這種軍隊是用來夜間奔襲包抄的嗎?
那是用來決戰的。
一念至此,完顏折合想了一想,認真在篝火旁問道:“若是奔襲,甲胄要清減到什么地步?”
“頭盔、甲身、甲裙總要有的……其余面罩、重檐(護脖)、肩胄……這些影響活動的,都不必帶了。”拔離速脫口而對。
“還有。”完顏折合認真再問。“我為萬戶,孤軍敵后,相隔一座山嶺,若戰事不利,能不能自家做主隨時后撤?”
拔離速本能便想應聲的。
但不知為何,他剛要開口,忽然便想到了一件事……堯山之戰,完顏婁室讓折合從宋軍軍營東北面突擊,結果無意間陷入到了沼澤地里,淪為活靶子,那個時候折合分毫不敢擅動,乃是連番遣信使去問婁室的,在婁室下令之前,折合就與本部在泥淖中與宋軍對射,絲毫不動,以至于損失慘重。
今日若是婁室在此,折合哪里會敷衍到這樣?又哪里會問這種事情?
“不能撤嗎?”折合蹙額以對。
“要不俺去吧!”突合速見狀無奈插嘴。
“不是……”拔離速反應過來,立即點頭。“折合你自是萬戶,而且我也說了,這只是盡力而為,爭這第一戰的那口氣罷了,真遇到危險,怎么可能讓你和你部浪死在戰前?便是河中溫敦思忠那般瘋子我都沒放棄呢。”
折合點了點頭,直接起身準備去了。
拔離速見狀,趕緊起身追上,卻是就在篝火旁又拽住了對方,懇切相對:“折合,咱們也是幾十年的生死交情了,這個時候真不該賭氣……我若是哪里做的不如意,公事你盡管在軍議之上說出來,私事也可以現在來講……”
胡子拉碴的完顏折合看了眼拔離速,又看了眼摸著血漬匆匆爬起來的突合速,終究是微微一嘆:
“都統想多了……我如何不知道這一回是國戰,是兩國生死大戰?如何不曉得那些混賬一日比一日混賬?如何不曉得這鐵嶺關前后,無論勝敗得失,這時候都該使出渾身解數頂上去?而且俺這人只會打仗,你若有軍令下來,我也一定會盡力而做……你剛剛若說一句不許后撤,我也不會說啥的……只是都統!我就是不明白,大金國的鐵騎為何會成這個樣子?不是說宋人為啥能打敢打了,而是說咱們女真人為啥就不愿意吃苦了?為啥想的越來越多了?當日老都統在的時候,可沒這些事情!”
拔離速無法回答對方,或者說他雖然知道答案卻不愿回答對方,更兼對方表態一定會遵守軍令,反而瞬間沒有之前的那般推心置腹之意。
完顏折合見狀,也不多話,與有些愕然的突合速點了下頭,便直接轉身去了。
須臾片刻,只能說女真人的軍紀尚在,折合部雖然叫苦不迭,卻還是速速依著猛安謀克迅速集合起來,然后集中了大約五十個謀克,合五千精騎,連夜向東,準備從東側絳縣與太行山之間的通道繞過去,去夜襲李彥仙。
在河東數年,金軍諸將對地理還是通曉的,大約一算,一百二十里距離,在戰馬一次遠程奔襲極限之內(兩百里)。
這個距離,如果快了,估計兩三個時辰(四-六小時),也就是午夜前就能到了,再慢一些,比如說折合想留下撤退的余地,把馬速緩下來,那也最多就是午夜偏后。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在騎兵作戰理論半徑之內……而且女真騎兵絕對玩過比這更苦更極端的戰術動作……但是依然很危險,很考驗部隊能力的突襲。
尤其是眼下,金軍似乎失去了那種撼山斷河的氣,卻不曉得能不能撐下來了。
但事實就是,完顏折合不折不扣的完成了軍令,午夜時分,在不確定有多少人掉隊的情況下,這名金軍宿將成功抵達關后,稍一整備,便開始對極為簡陋的宋軍營盤放火突襲。
這就是騎兵,這就是精銳騎兵的強大與存在意義。
騎兵從來不具有什么戰略上的機動性,沒有騎兵可以脫離后勤日夜行軍,來個半個月轉戰三千里,但數日內,從戰術上,他們就是可以做到步兵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
而完顏折合既然發動突襲,火光四起,殺聲震天,隨即,拔離速也即刻率本部自關前發動突擊。
坦誠說,李彥仙輕敵了。
他也是人,在老對手婁室死后,在枯坐八年以后,全軍北伐,作為唯一握有黃河對岸大據點的方面帥臣,與韓世忠戰前的姿態不同,他分外渴望自己能夠伸展拳腳,能成為主攻方向的先鋒。
他也的確率先搶得到了鐵嶺關,但偏偏上下太疲敝了,一旦搶到關口,就更是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而且,他來到鐵嶺關后也并沒有什么過失——奪取了鐵嶺關后,立即夾關設營,而且不許關北潰軍入關,只讓他們背關立營,然后來不及去處置白天的混戰,便派出了哨騎穿越了剛剛平息的戰場,去偵查金軍動向。
但拔離速在白日混戰的部隊剛一撤下來的同時,便敦促完顏折合趁黑出兵了。
所以,他只是沒有做出預判而已。
但說來說去,依然是輕敵了,只不過這個輕敵輕的不是個人心智,而是為了搶功而冒進,因為冒進而將本部軍隊陷入到一種極度疲憊的狀態,而這個狀態在黑夜中使得軍隊事實上喪失了控制與組織能力……一句話,他高估了自己的軍隊,低估了金軍的決意,而且他該早早通知韓世忠的。
與此同時,更直觀和要命的是,李彥仙的部眾戰斗力也委實是良莠不一,這點從戰斗過程可以輕易窺出。
混亂從閻平部開始,疲兵遭遇夜襲,其部倉促立起的營寨被金軍輕易踏平,部隊散入黑夜。但很快,金軍的突襲部隊就被第二個營盤,也就是董先部給攔了下來……董先這個人,公認的貪財,但公認的善戰,混亂在他防區內明顯緩了下來,這給了宋軍一個喘息之機。
李彥仙登關,遙遙望著這一幕,面沉如水,卻偏偏沒有什么好法子。
夜襲嘛,自古以來如此,他只能坐鎮關內,自內向外穩住各處營盤。真要是強行夜間出兵解救,以自己這些外圍部眾的兵馬水平,外加此時這種疲軍狀態,怕是混亂本身吞噬的士卒數量會遠遠超過這支奔襲騎兵本身的殺傷……而且還是那句話,軍隊太疲憊了。
而且這是關南,到底是成建制的部隊,關北已經亂成一團了,那些白日間經歷了一整天亂戰才收攏起來的義軍和少部分御營中軍殘部根本就是在拔離速的突襲炸了營。
好在白日的經歷讓他們曉得可以往山嶺里鉆。
“節度。”
紛亂之中,一人隨李彥仙親衛匆匆登關,拱手相對,正是董先副將張玘。“我家統制讓我來報,說是金軍在我們那里占不了便宜,似乎準備撤出去,換別的營盤來沖……”
“看到了。”李彥仙深呼吸了一口氣,語氣冷淡。
而張玘在旁順勢往下一看,便曉得李節度為何如此了,關南這里,宋軍七個營盤,潰了一個,一個正在交戰,剩下五個此時居然只有三個全亮了起來,還有兩個半亮不亮的,而且有些混亂……很顯然,這兩個營盤在面對突襲時,用這種方式給金軍提了醒,他們是弱軍,可以來沖他們!
張玘本想勸一勸李彥仙,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今日一戰,宋軍輕敵貪功、驕縱之態顯露無疑。
這不是一家兩家,這是三年的鼓動宣傳、休養生息和優厚待遇下系統性存在于御營大軍中的問題。
其他地方也肯定會出各種奇葩亂子,都要拿血來買教訓的。
就這般想著,忽然間,張玘覺得身前似乎更亮了一些,他朝關下營盤去看,卻發現只是一瞬而已,關下營盤的情況并沒有發生本質性的改變。
一時間,張伯玉(張玘字)只覺得自己是夜間哪里被光閃了眼睛而已,但下一刻,他就注意到,原本面沉如水的李彥仙李節度沒有再看下方營盤的亂象,而是看向了東南方向。
東南方向是山,是中條山,是王屋山,是太行山,全是山……初冬農歷初五,黑夜之中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
但是張玘在山中看到了星星之火。
雖然很小,但絕不是近處火把的火星,而是真有微微火星在東南方向一片漆黑的山間閃現。
張玘比劃了一下,按照他的判斷,那里應該是太行王屋山的入口處,是鉆天嶺,是西冷山口,是軹關陘從山脈中鉆出來的通道所在。
是隆德府的金軍援軍嗎?
張玘一瞬間便想到了這種最糟糕的可能,而如果是這般,今夜自軍便要大潰!
但是,難道要撤嗎?
這時候撤,只會引發全營崩塌,說不得關北金軍主力也會趁勢奪關涌入,那到時候不用隆德府的金軍,宋軍便會大潰。
而且,如果是金軍,為何來突襲的太原方向金軍只有那么一點?為什么不盡發精騎,連隆德府金軍將自軍盡數堵在這里?!
如果是隆德府的金軍,那本就在山里的馬總管沒理由不察覺吧?他連太原金軍的動向都能察覺!
會是金軍突襲部隊分出的疑兵之計嗎?
而無論是哪個可能性,都要勸李節度穩下來,死守鐵嶺關與關北營盤。
一念至此,張玘再度看向李彥仙,卻發現披著披風的李節度依然面沉如水,卻看不都看身前的營盤,只是盯著東南方向咬起了手指甲。
張玘無話可說,也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指甲。
但就是此時,遠處山間的星星忽然跳動了一下,變成了數顆星星,再然后是幾十顆星星,上百顆星星,是密密麻麻的星星,繼而一條繁復而漫長的火線出現在遠方山中,而且還在不停地延長、蜿蜒與連接。
最后,在短短的一刻鐘內,就像是什么法術一般,一整條火龍出現在了山間,并因為折疊、重影,形成了一片火海。
遠遠望去,整座山似乎都如野火鑄就。
其勢洶洶,既已鋪山,必能燎原。
張玘如釋重負,他從火線一開始展現出那種奇怪的蜿蜒之狀時便醒悟過來,這不是金軍,金軍是從軹關陘直接鉆出來的,只會是一個越來越大的火星,然后變成火苗……眼下這個樣子,只能是馬擴的義軍在下山!
他們原本也是匆匆聚集起來,向著此處而來,然后連日山間行軍,應該是被迫要在微寒的初冬山中再過一夜,明日一早再下山的。但很顯然,當他們發現了這邊的耀眼火光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以后,卻是選擇了打起火把,連夜下山。
初冬時節,草木蕭瑟,露水沾濕,數量驚人的太行義軍卻在夜間上演了一出如火如荼。
初戰告捷的完顏折合和麾下幾名猛安一起怔怔看著身后忽然冒出的火光,這種明知道是人為的、卻依然展現出了宛如什么自然奇觀一般的景象讓他們想起了很多事情。
但眼下,這滿山的火光只有一個意思——他們要是敢繼續留在這里,很可能會被盡數包圍。
所以,應該趕快吹動號角,下令軍隊原路撤回。
不過,可能是這種震動人心的‘星星火山’實在是過于奪目,以至于折合怔了很久方才在下屬的催促下回過神來,并下達了軍令。
號角聲連迭響起,不僅驚醒了很多女真騎兵,也驚醒了關隘西南方向大約二十里外的一群人。
“好生無趣!”
騎著馬的韓世忠也從那面人造火山上回過神來,扭頭笑對身側的牛皋。“你家節度和俺都以為自己才是這場雜劇的主唱,結果他上的早,只唱了個暖場的艷段,俺來的晚,只唱了收尾的散段,主戲卻被這馬總管居高臨下,給當眾唱了出來,而且唱的是這般壯觀……好活!該賞!”
事涉三位節度,被抓來帶路的牛皋一聲不吭,裝聾作啞。
倒是解元在旁實在忍不住了:“五哥!你當是長安跟宇文相公一起看雜劇呢?!金軍必然要撤了,但絕對疲敝不堪,速速點起火把,追上去吧!絕對有斬獲!”
韓世忠仰頭哈哈哈大笑,卻陡然變色,直接在夜色中回頭對著身后數千精騎下令,然后全軍放開禁制,一起點火,又一條火龍憑空出現,與那面火山相映成輝的同時,卻又以一種讓金軍措手不及的速度直撲過來。
號角既發,完顏折合毫不遲疑,打馬便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