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縣南三十五里地,有一個柳溝寺,坐北朝南,院落也并不大。
蘇陽進入到了寺廟里面,眼見這寺廟敗落,整個寺廟里面只有和尚三個,問過名字,分別叫做慧通,慧明,慧勝,其中慧通有五十來歲,慧明有三十五六,而慧勝二十來歲,三人看到蘇陽來此,本不愿接待,不過看在錢的份上,還是讓蘇陽住了進來。
進入到了柳溝寺后,蘇陽便在柳溝寺中轉(zhuǎn)了一圈,前堂上供奉著觀音菩薩,后面供奉著如來佛祖,蘇陽看到觀音菩薩泥塑像甚是老舊,瓶中之水也有一段時日未曾更換,上面的柳枝更是枯黃,在這柳溝寺中便有柳樹,蘇陽折了一枝,又添了水,給觀世音菩薩換上。
“阿彌陀佛。”
看到蘇陽在這里禮拜菩薩,慧勝和尚呼了一聲佛號,說道:“居士當(dāng)真是誠心禮佛,將來必有厚報。”
蘇陽放下柳枝和水,看向慧勝和尚,笑道:“這禮佛還有不誠心一說嗎?”
慧勝和尚說道:“在柳溝寺未曾敗落之前,不少人來到這里,他們來此上香叩拜,神異驚慌,皆有所求,而施主你不同,施主你眼神平靜,并無所求,禮佛僅僅是禮佛。”
蘇陽輕笑,看看觀世音菩薩塑像,笑道:“不錯,旁人上香皆有求于她,我是因為認(rèn)識她。”
此言說出之后,慧勝和尚一時笑了,抬起頭來,看著上面的觀世音菩薩像,這觀世音菩薩手中拿著寶瓶柳枝,慈悲深滿,卻又讓他低頭嘆氣。
“小和尚,修的是六根清凈,學(xué)的是放下煩惱,你在這里唉聲嘆氣有何意思?”
蘇陽看慧勝和尚如此,便喝道。
經(jīng)過了如來授記,蘇陽看待這些佛門弟子的時候,感覺很不一樣……這就是自己不成器的徒子徒孫吶!
慧勝和尚聽蘇陽如此喝他,訝然抬頭,瞧蘇陽年齡不過和他一般,但是這般說辭和老成的態(tài)度,卻像是他過世的師傅,一念如此,讓他心中許多話都不由自主想要傾訴給蘇陽。
“很苦。”
慧勝和尚對蘇陽說道:“仇怨未報,意氣難舒,生活艱苦,又有妖魔作祟,小僧感覺生活很苦,很累。”
說起這些,慧勝和尚連連悲嘆。
蘇陽細(xì)細(xì)審視慧勝和尚,看他手上干裂,滿是老繭,再看他身上不少地方臟的發(fā)亮,便說道:“我是個過路人,你有什么苦楚,不妨跟我說說,權(quán)當(dāng)宣泄,事情出得你口,入得我耳,除了這里的觀世音菩薩,絕無第四個人知道。”
蘇陽說話自然帶著幾分梵音,慧勝和尚聽到蘇陽話后,便開口將柳溝寺的事情說了。
“柳溝寺在十年前的時候,在淄川也是有些名聲的,我們的師傅有一雙妙手,樂善好施,淄川的貴人們也時常來此布施,那時候的寺廟還行,人來興旺,寺里面共有三十位師兄弟,接待香客,個個都笑容滿面。”
慧勝和尚說起了十多年的柳溝寺,相比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人的寺廟,那個時候的柳溝寺可謂盛況。
“十年前,孫家公子曾經(jīng)租住在這里,后來秋收的時候回家十來天,等他回來入住的時候,在柳溝寺的夜晚鬧了鬼。”
慧勝和尚悲嘆說道:“那一只鬼站在房中,頭能頂上房梁,牙有三寸長,血盆大口,刀劍砍在他的身上,如同砍在了石頭上面,絲毫無傷,而他的爪子開碑裂石,更是人所難擋,當(dāng)時孫公子勇武過人,在他面前也全仗身體靈活閃躲,后來家丁趕到,人聲鼎沸,方才驚走了大鬼。”
蘇陽輕輕點頭,這一件事情他知道,皆因在聊齋之中有過記載。
聊齋《山魈》,孫公寄宿柳溝寺中,夜里遇到了山魈,一番搏斗,山魈被人驚走,孫公天亮便急忙離開,后來差人來問柳溝寺,柳溝寺說今后沒有這個情況。
半路拐到柳溝寺,原因之一也是在此。
“出家人不打誑語,但那時候香客因此零落,和尚們不得不說些謊話,想要維持香客,供我們生活。”
慧勝和尚說道:“實際上,這一只大鬼已經(jīng)騷擾我們十多年了,柳溝寺的香客也是因它而走。”
蘇陽輕輕點頭,這就是慧勝和尚所說的妖魔作祟了。
“仇怨未報是怎么回事?”
蘇陽問道。
慧勝和尚看向觀世音菩薩像,說道:“因為妖魔作祟,因此師傅想要重塑觀音像,為觀世音菩薩塑一金身,便將柳溝寺中所有錢財拿了出來,想要聚在一起共籌此事,結(jié)果夜間便有強盜進來,將寺廟里面的錢財全都卷走了,連帶師傅也被強盜殺害了。”
“當(dāng)時我們師兄弟不少人都在抵抗,因此也都多少受傷,不少師兄弟還親眼目睹了強盜面貌……等到報官的時候,官府卻一直不來。”
慧勝和尚握著拳頭,說道:“因為宋老爺怕鬼。”
官老爺怕鬼……
蘇陽聞言一笑。
“我們師兄弟百求不至……后來心就散了,因為錢財沒了,許多師兄不想要在這里堅持了,大家就散了,現(xiàn)在我們柳溝寺里面只有我們?nèi)齻€了。”
慧勝和尚說道,咂咂嘴,又抱怨道:“就算是宋老爺來了恐怕也沒用,他那昏庸的性子,八成會讓那些強盜來這里當(dāng)主持……呸!”
蘇陽聽著慧勝和尚說以往之事,聽到后面這慧勝和尚忽然說出這個,便問道:“這宋老爺很昏庸?”
否則這慧勝和尚怎么會夾雜此語?
慧勝搖搖頭,原本想要止口,后還是忍不住的說了,說道:“我們淄川這里有一樁命案,是孫老爺家中的仆人們所發(fā),兩個仆人私下結(jié)怨,其中有個仆人動了殺心,原本被殺的人心中有兆,夜里不在床上睡,而另一個仆人叫做郭安,看到床鋪空缺,便躺了上去,等到睡著之后,被人一刀殺了。”
“宋老爺判案的時候,這律令甚寬,絲毫不動用刑罰,而是判那個殺人者來做郭安父親的兒子,如此算是償還兒子,恩仇皆了,照此而說,那個殺了我們師傅的賊人倘若被捉,也是被判做柳溝寺的主持,償還我們了!”
蘇陽聞言又笑,這淄川果然是聊齋宇宙中心,蘇陽來到這里一會兒的功夫,就聽到了兩個篇目。
慧勝所說的事情也是聊齋篇目之中,名字叫做《郭安》,講的便是此事,不過那個仆人所說的“心中有兆”,在蒲公筆下,是先被鬼差拘往地府,到了地府之后鬼差說抓錯人了,又將他放回來,如此他感覺心中不詳,便不睡床上,而去他處,隨后郭安做了替死鬼。
不過在這篇目中,判案的人是陳其善,在順治四年到九年的時候于淄川當(dāng)縣令,是真有其人的,有所偏差,恐怕是朝代不同。
在這篇目中還有一事,是甲殺了乙,乙的妻子狀告甲,曹州縣令就判甲來做乙的丈夫,如此不讓乙守寡,而讓甲的妻子守活寡……
“原來如此。”
蘇陽點點頭,明白了慧勝的苦楚。
“先生,先生,原來在觀音殿這里。”
門外有人走過,看到蘇陽之后滿是欣喜,蘇陽抬起頭來,見到是白日所見的淄川縣令王舜英。
“我和觀音菩薩相熟。”
蘇陽含笑回道。
現(xiàn)在你就算是說和如來佛祖認(rèn)識,我也認(rèn)!
王舜英面色蒼白,邁步往房間里面走來,但是這門檻就已經(jīng)讓他邁不過,撲通一聲就趴在地上,對蘇陽行了一個“五體投地”,懷中的官憑也落在一邊。
“先生……”
王舜英看著蘇陽,渾身虛弱,滿眼流淚,說道:“我開悟了,我真的開悟了,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fēng);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tài)。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我真的開悟了。”
王舜英趴在地上,將他雪夜閉門讀的禁書背誦出來,感覺這話萬分貼切,自從和蘇陽分別之后,這一路上金哥兒不斷對他癡纏,而料想到對方是鬼物之后,王舜英當(dāng)真感覺自己在地獄中煎熬,哪里能感受到半點快活?
你開悟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蘇陽聽了想要,不過這雪夜閉門讀禁書,這也是讀書人的雅事。
“參透風(fēng)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野草閑花休采折,真姿勁質(zhì)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王舜英趴在地上哭聲說道:“先生,我都明白了,你可要救救我啊……”
和蘇陽分開之后,王舜英明悟金哥兒是鬼,本來是想要一路趕往淄川,誰知在車廂里面,金哥兒索求無度,王舜英又怕露出破綻,勉強順從,不想一天的時間,距離淄川居然還有三十里……
王舜英是真的堅持不住了。
看到蘇陽的時候,他痛哭,他悔悟,他想要蘇陽施手救度。
“這……”
慧勝和尚不明其意。
“呵呵。”
蘇陽指著地上的官憑,對慧勝和尚說道:“你看,宋老爺你百求不至,這王老爺不求自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