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音容醒來的時候,聽人說,她足足抱著魔君的肩膀哭了一個多時辰。
甄雀第一次救醒她,她只是含含糊糊,神智也不怎么清楚,可這一回,是真真切切像個大病初愈的姑娘,生龍活虎。
可是甄雀知道,她那只是回光返照罷了。
魔兵通知甄雀趕到的時候,他們?nèi)跃o緊抱著,甄雀望著沈兆棱角分明的側(cè)顏,他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閃動著,細膩輕拍著她的后背,甄雀就那樣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重逢的美好。
可是重逢這個詞,在甄雀看來,多么可笑。
她站了很久,仍沒有人注意到她,實在忍受不了,她靜靜躲在朱門后面啜泣,自從來了冷封殿,她哭的次數(shù)極少,幾乎是沒有的,可是眼下這一刻,她終是忍耐不了,長久以來擠壓在心底的難過和悲戚,頃刻間全部爆發(fā)出來。
她不聽沈兆讓她候在一旁的吩咐,落著淚悄悄跑開,她坐在房檐上,從晌午坐到黃昏,從黃昏坐到深夜,陽光與星光的重疊交替,一朝朝一暮暮,她舉起腳旁那壇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去。
冰涼的白酒從嘴角流出,流向脖頸,流進心間,滴滴都如刀尖,割得她生疼。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酒壇。
抬眸望去,竟是沈兆。此刻的他黑發(fā)隨意披散著,沒有白日里威風(fēng)稟稟的盔甲裹身,而是一身暗紅色長袍,襯得他除了威猛霸氣外,還透露著些許柔情。
他將酒壇丟開,淺笑著問道:“你不是同我說喝酒傷身,怎么自己在這里喝悶酒?”
甄雀只是淺淺地笑,并不言語。
沈兆就這樣在她身邊坐下,撿起丟在一旁的酒壇,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甄雀瞥了他一眼:“兩個人一起喝,就不會是悶酒了。”
而后竟膽子很大地從他手里搶過酒壇,又咕嘟咕嘟喝起來。
她下凡這么久,還是第一次這樣。
她所有的秉性氣質(zhì),都是他養(yǎng)出來的,甄雀本就像一張純潔無暇的白紙,被人家遞到沈兆手上,他肆意胡畫,撕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張看不出本來形狀和色彩的紙了。
“將軍深夜上房頂,可也是有什么煩心事?”
沈兆沒有答話,搶回酒壇繼續(xù)喝著。那一壇酒,就這樣來來回回,被他們兩個人爭來奪去,最后見了底。
沈兆這才開口:“今天晚上天氣真好。”
甄雀被他這么忽然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說的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良久她才木木點頭應(yīng)和道:“是啊。”
她抬頭看向那片星空最璀璨的地方,不禁勾唇淺笑:“那么美,那么亮。”甄雀不知是在說那片星空,還是說他身邊這顆獨一無二璀璨的星星。只是那樣暗自感嘆著,充滿不為人說的意味。
沈兆笑笑:“那里有我很多的回憶。”
他的這句話,一下子又把甄雀打去了回憶里,她不曉得他說的是自己,還是他遠在銀河的那些兄弟,當(dāng)她轉(zhuǎn)臉看向身邊沈兆眼里流露出的哀傷時,她剛想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想著自己若是此時告訴他一切, 應(yīng)該還不算晚,或許他能憶起從前的一切, 或許自己就不再是只身一人。
可是當(dāng)甄雀聽見沈兆的下一句話時,便徹底不在糾結(jié),歸根究底,他同自己說話,不出五句就會有一個沐音容。
好像自己的存在就是幫她醫(yī)病的,或許本來就是。
她明白沈兆眼底的哀傷來自哪里了,來自對沐音容的擔(dān)憂和不舍。
他問:“容兒她,還有多久可以活?”
甄雀沒有回答,她的沉默便是最直白的回答。
那天晚上,他們相視無言,只靜靜望著湛湛夜空,各懷心事。
第二天,整個冷封殿都知曉,魔君沈兆,要迎娶沐音容的事情。
她一個人坐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明明做好了應(yīng)對一切的準(zhǔn)備,可還是在第三天的時候,聽見房間外面悅耳的絲竹聲,那火紅火紅的大燈籠高高掛起的時候,正巧恍惚了甄雀的眼睛。
她一個人縮在棉被里,瑟瑟發(fā)抖,她一個人度過了那么多寂寥無人的深夜,卻偏偏害怕這熱鬧明媚的日子。
枕頭底下藏著她畫的沈兆的畫像,她每天晚上坐在油燈底下細細打量著他靜默的容顏,僅此一項,足夠她回味和滿足。
當(dāng)門口侍衛(wèi)通傳:“觀大夫,君上駕到。”的時候。
甄雀才想要抹干眼淚,下床迎接。
只是她抹眼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臉頰早就因為眼淚層層干涸在上面而緊繃著,連笑起來都是僵硬無比的。
打開門,撲鼻而來的就是濃重的酒氣,他太愛喝酒了,甄雀心頭不悅,下意識責(zé)備道:“你又喝酒了。”
沈兆一怔,而后燦燦一笑,越過甄雀坐在她的屋子里,見門窗緊閉,皺了皺眉:“怎么這樣陽光明媚的天氣,你屋子里怎閉窗鎖門像晚上一樣?”
甄雀垂眸:“小的這幾日身子不適,所以沒有開窗。”
沈兆抬頭,眼里是甄雀看不出的滋味:“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這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在關(guān)心自己,甄雀暫且這樣覺得,畢竟這些日子她過得太苦,自私地想要奪取些微的關(guān)懷,也不是大過錯。
可是沈兆卻很快話鋒一轉(zhuǎn),開口道:“你不是神醫(yī)么,怎的還會生病?”
甄雀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只靜靜地答了兩個字:“心病。”
沈兆聞言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恢復(fù)正常,屋子里唯一的一絲光亮,只有搖搖曳曳的燭光,在燭光的映襯下,甄雀看見他眼底的光和暖。
恍惚間覺得,或許,他對自己是有情義的。
但也只是恍惚,下一秒他并挑眉輕笑,笑得無奈笑得悲涼:“容兒少了一魂一魄,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原來他都知道,甄雀心疼他眉宇間的哀傷,莫名想問一句他是不是還記得天星宮的雀兒,不過心頭思緒萬千,終于還是匯成一句話:“是小的無能,沒能醫(yī)好沐姑娘。”
沈兆深深嘆氣:“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命中帶煞,身邊的人都呆不長久,就像……”
就像后面的停頓讓甄雀勾起腦袋,她多想聽他繼續(xù)說下去,他會不會說,就像當(dāng)年天星宮,等等其他。
可是他最終也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仰面喝下面前的茶水,起身離開。
在踏出屋子的最后一刻,他轉(zhuǎn)身對甄雀開口:“你去看看容兒吧。”
即便千般的不愿意,可是沈兆一句話,甄雀還是踏出了房間,三天后的第一束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痛極了。
沐音容坐在紅綢裝點的喜房里,金黃的鳳冠,血紅的嫁衣,面前的女子美輪美奐,甄雀站在她的身后,淡淡地笑著。
她轉(zhuǎn)過身看見甄雀,無比虔誠地叩拜在她的腳邊,而后開口:“這幾日承蒙觀大夫的照顧,才讓我有今天這樣的機會站在這里嫁給君上。”
甄雀頷首:“都是在下該做的。”
沐音容卻忽然起身走進甄雀,她的聲音變得寒涼,她開口:“在我看來,觀大夫,也是喜歡君上的吧。”
這句話讓甄雀愣了半響,剛想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安慰之詞,卻無意間偏見窗戶外面那修長的人影,同樣是紅袍裹身,美麗的刺眼。
接著便聽見侍衛(wèi)通報:“君上駕到!”
而后沐音容瞳孔徒然增大,忽然抽出甄雀腰間的匕首,往自己肚子上捅去,霎時間鮮血四溢,她瞪大的瞳孔好像在笑話甄雀。
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沈兆了。
甄雀就那樣愣在原地,直到沈兆推門而入,好多人一并涌了進來,他們有的指責(zé)她,有的手忙腳亂幫沐音容包扎,她被人群擠在最外面,卻還是擋不住沈兆失望和痛恨的目光,如同細針一般扎進自己的身體里。
或許這一世,她同他是真的沒有緣分吧。
即便做了這么多的努力和付出,終究抵不上命運的弄人。
可是沈兆,你知道嗎,若有來世,我還是愿意遇見你。
因為你是照亮我黑暗世界唯一的那束光,是我卑微且單薄的少女時代里,唯一給予她安慰和愛的男人啊。
后來,沈兆便毫不留情地將甄雀關(guān)進了牢房,陰暗潮濕的牢房讓甄雀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安寧,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望著天牢里的他的仙臉,細細端詳著出神。
可時間或許好像也沒有那么久,好像一個不過幾個月,只是這幾個月,在甄雀看來,實在漫長至極。
時至今日,若算的上解脫,那也算是上天給她的眷顧吧。
甄雀想過沐音容的死沈兆定不會過她,畢竟,在他的心里,她犯了太多致死的大罪。
只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沈兆會親自過來送她上路。
他依舊那么高大魁梧,眉宇間的英氣不減,只是多了太多的疲倦。讓甄雀看著揪著心疼。
他遞了一張畫卷在甄雀面前,上面是自己枕頭底下藏著數(shù)夜的,沈兆的畫像。
他的口吻不冷不熱,不夾雜任何感情道:“你畫的很好,這么多年愛慕我的女子不計其數(shù),可是畫的最漂亮的,是你。”
他徒然走過來,用一種極盡強勢的語氣開口:“我本不想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