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
農(nóng)諺云:春雨貴如油,然則今年關中的春雨顯然是賣倒了行市。瓢潑似的大雨一連下了六七日,不但讓道路變得泥濘難行,也讓人的心情大壞,做什么都提不起興頭。雖然關中馳道乃是大隋兩代天子主持修繕路基結實不至于因為大雨而毀棄,但是大軍的行動依舊難免受到影響。尤其一口氣多了幾十萬拖油瓶之后,便是再怎么精銳的人馬也難免受到影響,何況李家大軍如今本就是拼湊而來,自家的統(tǒng)屬還沒理清楚又多了幾十萬百姓,大軍能維持部隊不崩潰就是軍將竭盡所能地結果,怎么可能快的起來
?每日行不過十里便要安營扎寨,對于那些偷奸耍滑習慣的老兵油子來說,不必廝殺拼命,還有飽飯熱湯自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一心想要建立功業(yè)博取富貴的精銳悍卒卻難
免心頭窩火,乃至看這些投奔而來的百姓也頗有些不順眼。幾日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幾次軍兵與百姓的沖突,乃至一個軍將看中了個女子,不想那女子卻極為剛烈,自稱出自衛(wèi)郡公府中并非那些下賤女子可比,不肯隨便依從軍將,乃至
鬧出人命。雖然李淵下令斬了犯事軍將,懸首級于高桿整肅軍法,但是軍民之間的沖突卻并未因此而停止。
李世民帳內(nèi)。望著可以算作豐盛的飯菜,李世民卻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眉頭緊鎖成川字形狀。倒是徐樂吃得有滋有味,不多時便將自己的飯食吃光,隨后才對李世民道:“不管情形如何,也不能不吃飯。我輩武人隨時都要預備廝殺,若是肚里無食身上少力,到了用武之時便要誤事。二郎每戰(zhàn)必身先士卒,更得填飽肚皮才是。雖然我們距離長安還有幾日
路程,可是如今軍民混雜行伍混亂,陰世師若是以輕騎襲營旦夕可至,我們隨時都得交戰(zhàn),必須做好準備。”李世民神色一動,連忙拿起筷著如同風卷殘云一般,把面前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內(nèi)。等到放下碗筷之后才道:“多謝樂郎君提醒,否則就誤了大事。陰賊詭計多端,這襲營
之事未必就做不出。我軍兵馬雖眾,卻是一盤散沙,若是敵真以鐵騎直取中軍,只怕……”徐樂笑道:“我是為了讓二郎吃飯,故意那般說得。這襲營乃是妙計,不過陰世師未必有此膽量。他為人狡詐有余膽略不足,否則也不至于用這些鬼祟伎倆。再說京兆鷹揚兵大半不習戰(zhàn)陣,以鐵騎冒雨突襲敵軍,非上將不能為。可是城中既無這等精兵更沒有足夠本事的軍將統(tǒng)屬,怎敢前來送死?即便真有不知死活之輩前來,也難敵我玄甲
騎一擊!”李世民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上了徐樂的當。方才的言語不過是騙自己把飯吃下去,免得又賭氣不食而已。他啞然失笑,心中倒是覺得和徐樂更為親近。畢竟在外人面前,徐樂總是那副看似有禮實則傲氣凌人的模樣,不管是軍中宿將還是那些世家子,都覺得此人難以接近,因此對徐樂很有些微詞。也只有自己才知,徐樂對認可的朋友何等
關照,之所以看上去難以接近,無非是他懶得應酬場面,不愿意違心逢迎而已。比起收獲這位虎臣的友誼,更讓李世民歡喜的還是徐樂方才那番話。他言語中所提到的鐵騎,其實就是玄甲騎。倘若如今自己與陰世師易地而處,根本不需要用這些下三
濫手段。只要以徐樂為主將,帶玄甲騎趁夜偷營,即便不能陣斬主將,也能殺得他陣腳大亂。如此反復騷擾,等到敵兵到達長安城外也早已疲憊不堪,不戰(zhàn)自敗。陰世師之所以用出這種種伎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自家武備不足,不敢在沙場爭勝?爭奪天下總歸是要比拼武力,指望歪門邪道最多不過取勝一時,不可長久。只要自己
有這支玄甲騎外加徐樂這等虎將在手,天下遲早是囊中物,這次的勝負也不要緊。
他心頭的陰郁消除大半,就連因為吞咽飯菜過猛惹起的肚腹脹痛之感也消散無蹤。
徐樂道:“今日軍議,大郎他們還是只會罵陰世師?”“除了這些還能說什么?”李世民一聲苦笑:“陰賊掘了我李家祖塋,此恨不共戴天。他日破城之后,定將其碎尸萬端。這些話大兄喊了好幾次,確實聲如雷霆,可是于眼下
之事有何助益?”“倘若他心中有了主意,就不會在軍議之時講這些無用廢話。”徐樂在旁冷冷說道,絲毫不給李家世子保留半點體面。他的性情便是如此,遇到順眼的可為朋友,大家肝膽相照乃至交托性命也無妨。若是不順眼的便不肯給面子,不管對方身份何等尊貴,只要所言不合道理,他便不會留情,什么難聽話都說得出口。是以說徐樂傲氣倒也不是
沒有道理,畢竟當今天下敢對唐國公世子冷嘲熱諷的人寥寥無幾,徐樂又是李淵部下,這樣的言語就更顯得放肆。李世民非但不怪,反倒是點頭贊許:“樂郎君所言正合某意,如今軍情如火,片刻不能耽擱,他還在軍帳說些廢話,某這一肚子火氣一半就著落在他身上。只是大人這幾日
因祖塋事心煩意亂,我不忍再讓大人因家事分心勞神,是以強壓著這句話未曾出口。”晉末八王之亂至五胡亂華,天下板蕩生靈涂炭,不拘貴人黔首皆是朝不保夕風雨飄搖。此等亂世人心不穩(wěn),多半便寄于鬼神之說尋求慰籍,因此讖緯之說大行其道,鬼神
之論深入人心。連大興城興建都要上合天象,與星宿布局相對應,達官顯貴迷信程度不問可知。祖宗陵寢向來被視為有蔭庇子孫后裔之能,是以世家大族費盡心思選取名山大川風水寶地為祖陵所在,堪輿術士也因此有資格成為貴人座上賓。官府以及百姓都認定祖陵之中暗藏氣運,只要壞了反賊祖陵泄了王氣,叛軍便會失去天地輔弼不戰(zhàn)自敗。前者衛(wèi)玄破楊玄感,固然是幾路兵馬浴血廝殺之功,可是于朝野上下都有人認定乃是衛(wèi)玄
先行一步掘楊素墳墓焚燒尸骸,壞了楊玄感氣運,才能一戰(zhàn)而勝。徐樂自己不信鬼神之說,卻無法不讓別人也和自己一樣。不管這些王氣、祖陵之說何等荒唐,只要有人相信,就有其作用所在。李淵本人未必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可是
他麾下這許多兵將誰也無法保證都不相信這些說辭。只要有人相信,李家祖塋被毀之事于軍心士氣便大有影響。也不止是普通軍漢,便是追隨于李淵身邊那些文臣武將,心中未必就無所動搖。只不過他們不會把心思宣諸于口,若是李家進兵順利自然無話可說,若是行軍受挫或是遭
逢敗績,這些人會作何選擇就難說的很。李淵這幾日心煩氣躁最大的原因也是如此,比起那些軍漢,部下文武的心思更加難測,于自家基業(yè)成敗影響也更為重要。若是太平年月,李淵大可靠著牛酒財帛犒賞士兵振奮士氣,憑借晉陽財貨以及李家的家世聲望穩(wěn)定人心,將祖塋一事消弭于無形。可眼下陰世師突然丟來數(shù)十萬百姓,打
了李淵一個措手不及。光是應付這幾十萬張嘴已經(jīng)讓李淵筋疲力盡,又哪有余力犒賞三軍提振士氣?在徐樂看來,眼下最有效的手段莫過于開戰(zhàn)。只要打幾個勝仗穩(wěn)定人心,再以大兵猛攻長安,拿下長安之后便可令天下歸心,所謂祖塋之事根本不會有人再提。大丈夫征戰(zhàn)天下也好,奪取江山也罷,總歸是該靠著自己的本領一刀一槍賺回來,哪能事事都仰仗祖宗庇護?當日漢高祖不過一布衣,照樣可以推翻暴秦一統(tǒng)乾坤,又何須祖宗庇
佑?只不過李家之前對攻取長安想得太過容易,以為有世家暗中相助,奪取城池易如反掌。像是那位被魚俱羅悶頭暴打的李神通,就自夸手下有長安大俠史萬寶,一聲令下城內(nèi)數(shù)千游俠兒皆肯為其所用,攻打大興交給自己就好。各個都把這大隋都城看得不堪一擊,沒想到陰世師用出這等絕戶計,讓長安變成一座兵營,預先的手段都失了做手
腳處。世家在鷹揚府中也有自己的爪牙,但是人數(shù)有限且不占優(yōu)勢。而軍伍向來講究令行禁止協(xié)作服從,幾個小軍將或是些普通軍漢縱有異心也難成大事,在這等情形下未必還
肯聽從世家命令。指望他們獻城已無可能,李家又沒做好大打出手的準備,現(xiàn)在則處于左右為難之中。李淵并非不知兵之人,自己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只不過這位唐國公行事太過沉穩(wěn),根本不想冒險。昔日楊玄感一路順風,結果只打了幾個敗仗就如風卷殘云一般被人連根拔起。李淵顯然也不想重蹈覆轍,因此不敢派大兵攻城,就是怕吃敗仗再折軍心。可是在徐樂看來,現(xiàn)在這等情形,對軍心士氣影響極壞,再不做點什么,那些外來歸附的軍伍難免心生異志。再說這幾十萬百姓也如同一口懸于頭頂?shù)睦校麄儾荒苌详噺P殺,可是吃的不比普通軍漢少多少。就算傾晉陽所有,也不可能長期供養(yǎng)這幾
十萬張嘴。長安城沒了百姓,已經(jīng)成為一座死城,不利于久守。可是李家背上這幾十萬張嘴的包袱,更是不能頓兵野外與陰世師做長久之戰(zhàn)。此時此地生死一發(fā),非破釜沉舟舍死一
戰(zhàn)不可。只是那位唐國公顯然是下不了這個決斷,容忍長子在軍議時說些廢話,也不過是因為沒有什么有用的話可說。徐樂看看帳外,心中暗自盤算:這決斷李公不肯下,怕是只有請老天幫他來下了。這樣的大雨太過反常,李家的糧道不知還能維持多久。等到軍中無糧之時,李公再如何鈍重,怕也只能拼死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