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東城,驍果軍營之內。作為關中驍果的駐地,這里的紀律向來廢弛。前者徐樂單人獨闖驍果軍營大戰宇文承基,固然是因為自身本領出色,也和此地防衛松懈不無關系。按說吃一塹長一智,有了前者那番教訓,這里便該加強戒備免得再發生類似之事。可是實情并和常理相悖,若是徐樂此刻前來便會發現,江都東城如今的戒備比起自己前次來時更為松懈,哪怕
是劉武周那等鄉間土豪所治理的云中,論起戒備程度也遠勝這拱衛天子的御林居所。城門洞開,守兵手持長矛值哨,卻是無精打采,眼睛只往城里看,不向城外望。城樓上的守軍不見了蹤影,只有那些旗幟依舊盡忠職守,在城樓上迎風舒展彰顯大隋威儀
。垛口掩護下的驍果軍三三兩兩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什么。聽到士兵們臉上或是驚詫或是憤怒,神色各有不同。城內的情形和城門處也差不多,這些驍果軍往日不管再如何怠惰,總歸還是軍漢,而且承擔著護衛天子重責,操練自是不可避免。可是今日根本沒人操練軍陣,刀矛與金盔胡亂丟在一邊,大紅戰袍胡亂蓋在上面。赤膊的官兵三五成群聚集一處議論著什么,不時有叫罵聲從人群中傳出。駐扎著大隋最后一支精兵的兵營此時與坊市并無甚區
別,此刻只消幾千訓練有素的精兵一次突襲,便能將城中這數萬精銳悉數消滅。不管是普通驍果軍卒還是帶兵軍將,都已經顧不上警戒操練,也忘卻了自己軍漢身份。全軍上下所在意的事只有一宗:自己還能活多久?圣人賜下的毒酒,自己是喝還是
不喝?天子欲以毒酒鴆殺驍果北軍的消息,已經在軍中散布開來。分屬不同軍府的兵將,傳遞著同樣的傳言。沒用一個時辰,這條消息便在整個江都東城都已經傳開。事關每一
名驍果軍的性命,任是平日再如何從容又或木訥之人,這個時候都沒法置身事外,全都四處奔走打探消息。自從南狩江都以來,驍果軍的軍紀日漸廢弛,這時候更是沒人在意軍法為何物。原有的軍府限制被打破,士兵軍將按著自己的口音、家鄉又或是朋黨劃分聚集一處,彼此交換著自己所知的秘辛。時間一長,這種隔閡又被消除,所有人不管往日交情如何,此時全都變得熱絡起來,把自己這個圈子里的消息傳向其他圈子,同時換取別人的消
息。眾人不光認定自己的消息絕對可靠,也相信袍澤的消息肯定是真。究其原因,便是因為這些消息的來源,無一不是來自于城中關隴貴人府上的仆役親信。這些貴人平日與圣人相善,行走宮中如入無人之境,更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所有的機密瞞不過他們。他們說的話,自然不會有假!就算其中一兩個人所言不實,這么多大貴人總不可能全
都聽錯傳錯。既然來自各府的消息相差無幾,足以證明這事情是真的,圣人確實要對自己這些軍漢下毒手!這種情形下所傳遞的消息本就容易面目全非,何況在有心人的故意推動之下,事情也就變得越來越聳人聽聞。就算是普通軍漢不知其中究竟,為了讓別人相信自己的話
也不得不故意夸大其詞,免得被人恥笑孤陋寡聞。言語中原有的破綻,也在這種傳言中逐漸得到了補充,變得越來越像真的,也越來越容易讓人相信。這些軍漢的行徑,已經觸犯了數條軍法,按說足以處斬。哪怕是法不責眾,這時候也該有軍將拎著鞭子走來,一邊大聲罵娘,一邊劈頭蓋臉打過去,將人群趕散了再說。可是此時,這些本應執行軍法管束士兵的將領全都不見了蹤跡,甚至有些軍將和兵卒混在一起,口若懸河地宣講著自家處境如何危急,大家命不久矣之類的言語,所謂軍
法成了一紙空文。一座營帳內,二十幾個軍將擠在一處,滿臉焦急地盯著正中的男子。這男子年過半百相貌堂堂須發斑白,頭戴折腳幞頭身穿常服,乃是文官打扮。驍果軍作為天子的心頭好,平素里橫行不法飛揚跋扈,軍中以力為尊,只敬佩那些善戰多力的勇士,并不敬畏文人,對于文官根本不放在眼里。除非文臣本身是世家中人,又或者背后有哪位名門望族支持,才能讓軍將給幾分面子,普通文臣根本不敢來驍果軍營自取其辱。像這種一群軍將圍著一個老年文官,卻不敢大聲說話,反倒是眼巴巴看著,等待他給消息
的情況更是前所未有。老人掃視著眼前這些軍將,手拈胡須良久未語。一旁一名中年軍將實在忍不住,開口道:“公臺昔日為越國公幕賓時便與末將相識,算來咱們也算是多年故交。今日就請公
臺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說一句痛快話,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場!”老人看看這軍將,隨后又看看其他人,一聲長嘆:“老朽不才,昔日蒙越國公抬愛結為姻親,又得國公保舉初為土木監,后為內史。不曾想,楊玄感之亂將老朽牽連其中,不但官職盡失,自己也險些丟了性命。若無虞公賞識,早已是家破人亡的結果。虞公視某為知己,軍情機密盡數對我言講。某若是泄露了機密,便對不住恩主。可若是不
講,又對不住故交。今日老朽要么忘恩要么負義,這可叫我如何是好?”這老人名為封德彝,乃是楊素在日最為信任的幕賓。因封德彝才具過人,楊素將自家從女嫁與其為妻,更拍著自己的床言道:“封郎終居此坐”,將封德彝看作自己的繼承
人。昔日曾舉薦封德彝為土木監,協助楊素為楊堅修建仁壽宮,后又表其為內史舍人,也是風光一時的人物。只不過好景不長,楊素死后封德彝日子就不大如意。又因為和楊素太過親近,楊玄感之亂平息后,封德彝也被歸入賊黨之屬險些丟了性命。不過此人長袖善舞與關隴勛貴
多有結交,傾家蕩產請托人情,靠著朝堂上關隴勛貴的保舉得以免死,但是官職被奪成了白身。
封德彝野心極大,不甘心從此淡出朝堂,依舊四處鉆營尋找機會復起。乃至楊廣南狩江都,他也主動跟隨,便是想要在江南尋個晉身之階。這個天下終歸還是為世家門閥所把持,封德彝結好世家,自然有所回報。楊廣這幾年殺人殺得手滑,朝中文武被殺戮太多人手不足,只能起復昔日得罪革職之人,封德彝
趁機官復原職,隨后又搭上了楊廣的藩邸舊臣內史侍郎虞世基。封德彝雖是北人,可并非軍功勛貴,而是士人出身且飽讀經史學問出眾,與同為士人的虞世基一見如故。虞世基雖為楊廣所重用,然則自身才具有限。善于書法文章拙于公務,處理朝政本就力不從心,更不知道如何揣度楊廣心思,生怕自己一時不慎惹來殺身大禍。封德彝恰好是揣摩人心的好手,當年在楊素手下,便靠這份本領發跡,楊素都承認單論揣摩之才封德彝遠勝于己。靠著這份揣摩本領,封德彝被虞世基引為心腹,以北人之身成為
南相身邊首席親信。虞世基經手之事絕瞞不過封德彝,一如楊廣所要做得大事,絕瞞不過虞世基一樣。帳中武人都是執掌軍府的要人,不是下面那些小軍將可比,更不敢隨便下決斷。固然信
了宇文弟兄所編造的謠言,卻又心存僥幸,想要再從旁人嘴里問個究竟。能被他們相信的人本就不多,能請到的就更少,權衡之下只好把封德彝請入軍中當面詢問。之所以請封德彝而不是他人,便在于那說話軍將。此人名為馬文舉,昔日曾是楊素手下第一斗將,如今則于驍果軍中任職。馬文舉武藝勇力過人,只可惜昔日受楊素恩惠太重,以至于為楊廣所疑,如果不是他一身本領委實高明,早就被趕出軍營。饒是如此,他在軍中身份也頗為尷尬,能做到虎牙將軍已是僥幸,就算日后再怎么立功也不
可能得到提拔重用。這一文一武當年就頗有交情,如今更是同病相憐,是以馬文舉出面邀請,封德彝自無不應之理。只不過他人雖然到了軍帳,卻遲遲不肯開口,在場這些軍將都是軍中要角
,眾人加起來能號令大半驍果。這時候卻只能乖乖在那等著封德彝開口,沒一個人敢造次。眼看封德彝為難,馬文舉又說道:“公臺雖是虞世基心腹,卻終究還是個北人。那些江南士人不會把你放在心中,更不會跟我們北人一條心。公臺是讀書人,道理懂得自然
比我們這些武夫為多,兔死狗烹的話不用我多說,他們遲早會對公臺不利。再說今日公臺入營之事難免為虞世基所知,就算你一語不發便離開,只怕他也信不過你。”
封德彝臉上神色越發愁苦,不住地哀嘆:“文舉誤我!老朽這把年紀,本想置身事外,不曾想最終還是沒能躲開。他日若是走漏風聲,老朽怕不是要千刀萬剮!”
“公臺多慮了。我們只要一句真話,日后不管結果如何,都不會把公臺說出,這總不為難吧?”
幾個軍將附和道:“不錯!我等只求公臺一句實言相告,別的什么都不要。誰敢泄露消息,我等絕不饒他性命!”封德彝將手從胡須上移開,喃喃自語似地說道:“實言相告……這還叫不為難?你們這話著實可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還說不肯饒過旁人?也罷!與你們這等人也沒什
么好說,老朽還是回府向虞公當面請死才是,恕不久坐了。”
說話間他忽然起身向帳外便走,馬文舉連忙阻攔道:“公臺,你且把話講完再走不遲。”“說什么?能說的不能說的,某都說過了,你們若是聽不明白,那便是天意如此,老朽總不能逆天行事吧?為人理應趨吉避兇,和那班新貴多說幾句話,說不定能交鴻運。
和爾等這些冢中枯骨久坐,只會壞了流年。大家相識一場,你請我來我便來,你讓我講我便講,這總對得起朋友了吧?還攔著老朽作甚?當真要壞了我的運道你才歡喜?”馬文舉聞聽此言,將身形擋在封德彝面前,隨后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封德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