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沒喝多少酒的方重勇卻已經有了稍許醉意。
伊吾軍的高層,還有北庭都護府的高層,包括夫蒙靈察在內,都被他“搞定”了,簽署了一份秘密協議,他們會全力支持方重勇在西域進行的一系列改革。
包括但不限于全力配合打擊“不法”胡商;全力支持在北庭三州鋪開河西交子,建立可兌換交子為絹帛的交子鋪;專設“戶籍快速辦理”的衙門;建立“西域交子行”發行軍票;廢除西域各類“都督府”的包稅制等等。
換句話說,就是為將來打散西域小勢力做準備,擴大官府“編戶齊民”的規模,一定程度將西域人口內遷。
某些平日里朝秦暮楚的西域小國勢力,將來必然要把他們給拆得七零八落。方重勇和安西遠征軍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他給自己找來了一群幫手。
北庭三州與北庭都護府的軍政勢力,甚至包括三州百姓,都會從中出一份力。這也就是方重勇所說的“不為賓客者皆為菜肴”。
北庭三州的人都是上餐桌的,多少要分點好處。至于更遠的蔥嶺二十國和波斯都護府,他們則是餐桌上的菜。與其讓這些人有實力朝秦暮楚給大唐找麻煩,還不如將他們的人口內遷,國家拆散,在幾十年內徹底虛弱化。
分清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的伙伴搞得少少的,對敵人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收拾掉。
這便是政治的精髓。
方重勇的思路,是平定西域要先政治后軍事,能不動用武力,就暫時不會動手。
這份協議,屬于“政治協商”類型的,官員調走的時候,可以拿一份“安家費”退出協議,在任的時候,則可以參與協商,往里頭增加新條例或刪減舊條例。
如今,北庭都護府、伊吾軍軍使、伊州刺史、司馬、主簿等都簽署了。至于其他兩州的軍政首腦,方重勇將來也會把他們拉進來,形成安西遠征軍的穩定大后方。
“方節帥,車十將求見。”
方重勇正在沉思之間,軍帳外響起親兵的聲音。
“讓他進來吧。”
聽到這話,親兵放車光倩進了軍帳。
一見面,方重勇就請他席地而坐,饒有興致問道:“今夜的宴會你也看了,有什么想法么?”
方重勇知道車光倩今夜一定會來的,對方現在果然來了。
“回節帥,末將大概知道節帥想做什么了,特來此請命。”
車光倩抱拳行禮道。
“請命?你知道本節帥想做什么了?”
方重勇一臉疑惑看著車光倩。
“回節帥,您想做的,就是鞏固我大唐在北庭的控制,擴大安西都護府的影響力,然后橫掃蔥嶺以西,不留情面。”
車光倩知道,他現在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朝廷任命的西域經略大使,而是一個極具政治眼光與政治手腕的開拓者。拉攏大多數,甜頭給夠;打擊一小撮,用力夠狠。方重勇的手段,很高明。
“得知節帥的謀劃,末將想帶著百人規模的隊伍,換上胡商侍從的衣服,混進各路商隊里面,前出到蔥嶺附近,打探各國消息。
收買拉攏可以收買的人,分化各小國之間的聯盟,在各國之間制造矛盾制造謠言,為大軍平定蔥嶺,出兵小勃律做準備!”
車光倩一臉激動,繼續說道。
“不錯,這個想法好,本節帥認為可以試試。”
方重勇贊嘆說道,對車光倩豎起大拇指。
“這樣吧,銀槍孝節軍中懂西域這邊異族語言的人不多,但赤水軍中卻有不少。
本節帥許你在安西遠征軍中招募合適的人,定員三百人一個營。
嗯,你們就叫契卡好了,萬一被發現,也審不出什么來。
一切你來操辦,也由你來當營主!
以后這個營單獨由本節帥來節制,不受其他將領調度指揮。”
方重勇大笑說道。
終于得償所愿,車光倩連忙對方重勇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對了,明日與伊吾軍的大比武,給本節帥長長臉。”
方重勇忽然開口提了一嘴。
車光倩腦子好,會用計,這個是很好的。但光會耍腦子還不成,必須得有武力和技戰術水平在那里打底,方重勇才能放心他組隊出去浪。要不然還不如留在身邊參與戰役謀劃。
“請節帥放心!末將善射,可以表演騎射!”
車光倩坦然承諾,一點都不怯場。
他對自己的身手異常自信,其實這也很正常。因為銀槍孝節軍本身就是優中選優,能打的扎堆。
真正缺乏的,是他這種能打又有腦子的。
“去吧,早點回去歇著。
記住,我們的宗旨,是讓北庭三州先富起來,然后帶動西域其他地方后富起來,本質上,是打造一個各族都能安居樂業的王道樂土。
而不是為了劫掠蔥嶺以西二十國的財富為目的。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不打碎舊格局,就沒有新世界;所有的犧牲,都會有所回報,都是值得的。”
方重勇繼續給車光倩兜售他那套“西域人民命運共同體”的概念。
車光倩點點頭道:“末將明白的,我大唐是來帶著西域百姓走向更好的生活。所謂王道樂土,吊民伐罪,不外如是嘛。”
嗯,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
方重勇點點頭道:“你明白這個,本節帥就放心了。近期就會給你們打造特別的信物,從明日開始伱便去軍中挑選合適人手。”
“得令,末將一定辦好。將來節帥帶著遠征軍抵達蔥嶺的時候,就可以看到末將的成果了!”
車光倩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說完便行禮告退離開了軍帳。
車光倩離開后,方重勇看著手中的那份“盟誓書”,陷入到沉思之中。
基哥大概認為所有人都是狗,可以讓他隨意驅使。但在方重勇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訴求,他們是鮮活的,被人擺布都是不情愿的。
類似車光倩這樣的人,一定會在戰爭中大放異彩。他們的訴求,會一步步往上,不會停在某個地方不動。
而大唐的邊界,是有限的。可以提供的職位,也是有限的。
當丘八們沒有地方斬獲軍功的時候,那他們要斬的人,就是只能是坐在長安享樂的皇帝了。
自己一手帶出來的精銳,將來真的不會變成失控吃人的怪物么?
方重勇將手中的“盟誓書”放下,長嘆一聲,對趙匡胤黃袍加身的無奈有了些許共情。不過想這些也沒有用,西域的特別軍事行動才剛剛開始,遠沒有到收尾的時候。
自然談不上替基哥操心未來。
……
“嗚!”“嗚!”“嗚!”“嗚!”“嗚!”
伊吾軍的“軍樂隊”,排成長隊,吹響了號角。
十人一隊的騎兵,穿著五顏六色的特殊錦袍,手持長槊,筆直豎起朝向天空,列隊整齊從觀禮臺前走過,看上去威武雄壯!
各隊在行進中可以自由切換隊列,動而不亂。各隊合一后,又再次分散,如同行云流水。何昌期口中雖然說伊吾軍是“雜胡不過爾爾”,但實際上西域唐軍驍勇善戰,技戰術不遜河西精銳,非常能打。那些牢騷話,不過是類似夫蒙靈察罵高仙芝為“高麗奴”的民族歧視一樣,不能當做衡量戰斗力的憑證。
“方大使,您看伊吾軍精騎,是否雄壯?”
伊吾軍軍使戴休顏,指著儀仗隊,略有些得意的詢問道。
昨晚雖然簽了“盟誓書”,以后都算是在同一個陣營里面分蛋糕的。但是誰多分誰少分,那要看自身的實力和本錢,還有所做出的貢獻怎么樣。
無論如何,也得分一個高下出來。
這場軍中大比武,也是展示自身實力的舞臺。
安西遠征軍與伊吾軍不是一個系統的,有一較高下之意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平心而論,從視覺效果看,伊吾軍這些精騎確實不錯。
“戴軍使這話,何某可就不愛聽了。
打仗又不是在宴席時一邊表演跳舞一邊脫衣服的小娘們,表演得好看有個屁用,關鍵還是要看殺敵的時候拳頭硬不硬啊!
整這些花架子,也就哄哄外行而已。這些花拳繡腿也敢拿到我們方節帥面前獻寶,簡直可笑!”
何昌期一臉不屑說道。
“艸!踏馬的滿嘴噴粉!
你有種啊!老子現在就要跟你單練!”
戴休顏霍然起身,就要過去掐何昌期的脖子!
何昌期也站起身,他力大如牛,一把抓住戴休顏的手腕,二人就要動手。
“看來,二位是不把某這個西域經略大使當回事啊!”
方重勇安安靜靜的坐在位置上,慢悠悠的說道。
“請方大使息怒!”
二人連忙對方重勇告罪行禮,嚇得汗如雨下。特別是戴休顏,之前看方重勇跟他們商量事情挺隨和的,一時間忘了這位可是朝廷派來的西域經略大使啊!
理論上,方重勇直接將戴休顏撤職,都沒有什么問題,如果他不怕麻煩的話。
“坐下看閱兵吧。”
方重勇輕輕擺手,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看都不看此刻還面紅耳赤的兩人。
伊吾軍的儀仗隊走過以后,一排士卒,每個人舉著一個穿著盔甲的稻草人走入場地,將其固定在嵌入泥土的木樁上。隨后這些人便離開了會場。
片刻后,一隊頭盔上扎著鮮艷羽毛,身披唐軍騎兵皮甲的隊伍,一字長蛇從方重勇右手邊入場。他們一路疾馳,整條長蛇隊伍與那一排固定靶平行。
這些騎兵從背后箭壺的一口氣拿出三支箭,分別選中三個離自己最近的固定靶,一箭一個!等隊伍從方重勇左手邊退場的時候,這些箭靶上,都已經插滿了箭矢。
戴休顏瞪了何昌期一眼,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這波是銀槍孝節軍表演,這支隊伍是方重勇直屬的精銳,他不好開口嘲諷,只得一個人在旁邊生悶氣。
“射固定靶啊,稍微差了點意思。”
方重勇托起下巴,喃喃自語說道。
“節帥,兒郎們都想表演個人絕活,對這些事情不上心,嘿嘿。”
何昌期辯解道。
“嗯,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很多謀略啊,計策啊,戰陣配合啊,校場檢閱的時候又看不出什么來,現在更多的都是表演性質。
果然,后面的個人表演,花活就多了起來。
車光倩騎射馬背上的移動靶,瞬息之間每發必中,而且是連中十元!
還有各種騎馬的時候絲滑換馬,踩著馬鐙在馬背上跳舞的;
還有騎在馬上,腋下夾住短矛拋擲遠處的標靶,五發五中的。
各種斗志昂揚!拼命上進!
唐軍的個人武勇,確實是不同凡響,只不過匹夫之勇在戰陣上有多大用,需要看有沒有發揮的機會。
不是有句話叫“將不在勇在于謀”嘛。
方重勇不動聲色點點頭,如今軍心可用,士氣高昂,自上而下都想著建功立業,確實可以讓車光倩帶一隊人馬潛伏蔥嶺。
“讓騎兵和騎馬步兵干一場吧,點到即止。”
方重勇下令道。
“方節帥,誰為騎馬步兵,誰為騎兵呢?”
何昌期疑惑問道,瞥了戴休顏一眼。
伊吾軍只有三百騎兵的編制,顯然騎馬步兵只能是他們!何昌期故意問一句,就是讓戴休顏難堪的。
“戴軍使就勉為其難安排一下三百騎馬步兵吧。”
方重勇溫言笑道。
“末將得令。”
戴休顏領命而去。
等他走后,方重勇對何昌期無奈嘆息道:“你演戲還能再生硬一點嗎?”
“演得不像嗎?”
何昌期大驚失色問道,說真的,他已經非常入戲,剛才都準備真動手揍戴休顏一頓了。
“你不會以為別人真沒有看出來吧?”
方重勇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何昌期詢問道。
……
“這就是開封渡口啊!”
方有德看著開封縣外繁忙到要爆炸的運河渡口,一臉感慨的自言自語道。
沿著運河的全都是上貨卸貨的漕工,還有掏淤泥的河工,沿岸都有各種臨時擺出來的攤位,售賣著各類商品。吆喝聲與叫罵聲不絕于耳。
朱全忠,就是靠著運河的商貿發家,鯨吞天下。
誰也不會想到,大唐的“龍脈”,居然是靠著人工修建的運河。
正在這時,遠處一片騷亂,運河兩岸,分別集結了兩幫人,數量只怕不下數百。
這些人跳上密密麻麻的漕船,一個個面目猙獰,拿著長木棍互毆起來,慘叫聲不絕于耳,甚至還有不少人掉到運河里面,狼狽的游到岸邊。
方有德前世的時候就見識過宣武鎮的“武德充沛”,如今見到百姓成群結隊為了爭奪什么而打群架,頓時心有所感。
真踏馬是個刁民輩出的“風水寶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