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開了神一面館,坐地鐵3號線,去城西一處鄉下人家。下了地鐵,接著坐一輛中巴。司機東拐西拐,一路荒涼。如今這種地方,發展得稍微有點起色的,無非是農家樂之類的偽民間文化,雕飾太過,故意裝得泥土鋪面,蘿卜一拔出來,根子還長在水泥地上。鄉土可不是老土啊。
越走越崎嶇,我心中暗驚:難道真遇上了器官販子?曾在網上看到,說某人一夜醒來,發現自己在野外的一個澡盆里,盆里全是冰,而他卻被麻醉過,更要命的是,他的周圍全是血,肚皮上有做手術的痕跡——有人取走了他的腎。
還有人說這是世上最經典的謠言之一。不過,我總有點毛骨悚然吧。但有這么乖俏可喜的陳青幽在身邊,怎么也不愿意往那方面想。
秋天,風吹得颯然。一路蕭蕭,終于下了車,那司機又開回城里。我們眼前卻是好大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隱約是一幢獨棟別墅,樣式古樸,模樣老舊,看門的一條金毛大犬,朝我們飛奔過來。
龍老大停下來,神色十分鄭重。
他望望我,疑慮道:“沈兄弟,這屋子里發生的一些事,你不會信,世上的絕大多數人,也不敢信。不過,我先給你墊個底,帶你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龍先生請講。”我雖覺他唬人,倒也十分好奇。
龍老大朝那只黃毛大狗招手,撫著它的頭道:“這只狗很聰明,但偏偏名字卻被取成了‘阿呆’,沈兄弟,你可相信阿呆會說人話?”
我笑道:“自然不信,如果會說,要么是旁邊人的腹語,要么是它身上安裝了小型的播放器,只不過肉眼察不到罷了。總之是把戲,狗永遠只是傀儡,講不了話的。”
世上的奇事雖多,但要我相信狗會說人話,那可太滑稽了。而且對我智商,也是一件挺侮辱的事。
龍老大聽得津津有味,陳青幽卻是幸災樂禍。
良久,龍老大接著道:“不錯,你腦子倒挺快,還有另外一些可能,比如有高明的催眠大師,對范圍500米的人類進行了催眠,也會讓你相信狗會講話。但狗是永遠說不了人話的。不過,你相信狗有人的智力嗎?”
實在來講,催眠云云,其實我也壓根兒不相信。但龍老大講得那樣斬釘截鐵,我倒不便忤怒他了。
我答:“外國人喜歡狗,有很多研究,都努力要讓人相信,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甚至有些科研機構,聲稱狗有14個月嬰兒大的智力,那倒是講得過去的。”
龍老大點點頭,又拋出一問:“那么你相信狗會笑么?”
我說:“絕無可能。動物怎可能會笑?要是會笑,那會嚇死人的。”
我雖然學文科,好歹也知道一些生物學常識。嬰兒還小的時候就會朝父母吃吃地笑,提醒父母時常想到他。四個月大,還沒有學會說第一句話之前,嬰兒的喉嚨就已經能發出笑聲。就算是耳聾或者失明的嬰兒也是一樣。甚至在人類學會說話前的數千年歷史中,我們的祖先也用笑聲互相交流。但是動物,永遠都不會笑。很多名人甚至以為,笑是人類邪惡的表現,是人區別于動物的原罪表現。
龍老大打斷了我的思緒,說道:“所有動物都會笑,只是你沒有發現。其實事上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覺變化著,你看不到它的時候,永遠不知道本來是什么樣子。它在變的時候,也不會讓你看到。”
我一臉諷刺,心想這是中國老年人執著的陰陽家思想,但沒有答話。老頭兒難道想進屋之前,對我洗腦?
龍老大見我不信,長嘆一聲。拐杖插在一旁泥土里,斜睨我一眼,退后幾步,指著阿呆說:“沈兄弟,你看清楚了!”
這只狗突然咧開嘴來,露出一個標準的茄子。這只狗居然在笑!而且目標非常明確,在沖著我笑!笑得那么不懷好意!
這種笑容在我心中引發的震撼是毀滅性的。我腦海里想過無數種可能,但都一一被否決。眼前的阿呆,絕對不是那種訓練有素的魔術犬、雜技犬,因為他笑完之后,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接著又走上前幾步,咧開嘴,朝我繼續且明白無誤地笑了十秒鐘。
也許只有幾秒鐘,但我仿佛渡過了一年——人生第一次被狗給笑了。這種反人類、反常識、反生理學的事情,猶如一顆**,轟炸了每一個細胞。我腦海中無數個疑問冒出來。陳青幽微蹙雙眉,很同情地看著我,拉著我道:“走吧,進屋去,我第一次也被嚇呆了呢!”
我看看陳青幽,說道:“其實,即便你們不用這些唬人的戲法,我也愿意把我的腎捐給你的!而且,如果你真的愿意做我的那個,免費!我一向都是癡情種子……只是遇見你才發了芽。”
陳青幽的表情我永遠都忘不了。她先是張開了嘴,停頓了有5秒鐘,接著滿臉通紅,“呸”了一聲,跺腳道:“你想哪里去了,要換的人不是我,是我家小姐,萬姑娘!”
我諷刺道:“哦耶!我的運氣沒這么好吧,你這個紅娘都長得如此標志,那鶯鶯豈不更是國色天香!拜托!這是21世紀好吧,哪來的小姐主子啊?”
陳青幽“哼”了一聲,和龍老大走在前面。我和阿呆并肩在后。
那是一幢并不起眼的老宅,落地的窗帷都是黑色的,似乎很怕陽光穿過,照亮了秘密。房間里空空蕩蕩,只是廳堂四壁掛了一些平庸的書法。我雖不懂什么書法好什么書法壞,但看內容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判斷主人的優劣。那些一天到晚寫些“大鵬展翅”、“雄圖萬里”、“寧靜致遠”、“江山如此多嬌”、或者“般若波蘿蜜多心經”的書法家,字寫得無論多好,都難登大雅。文書分離,再好的書法,也難有文氣和個性。
只聽左邊廂房內有人咳嗽道:“青幽,是你么?龍爺也來了么?”
那聲音并不十分清脆,甚至略許憔悴,但聽得人不知為何,十分忐忑,又覺說話人十分可憐一般。
陳青幽立刻答道:“小姐,龍爺也來了,還給你送來了一份大禮!”
我心中暗罵:真以為我是藥引子啊?
只見簾子一揚,一襲白衣走出來,明明是大白天,但室內日光燈把她照得雪白,整個人都是白的!臉色更白,那分明是長期幽居室內的征兆。
我不禁脫口而出:“老不死姑娘!”
那姑娘望了我一眼,正是這奇妙的一眼,我突然覺察到我的潛意識,犯了個極大的錯誤。目光的冷酷如刀,直令人心寒。
即便如此,我卻還在執著地回憶著中國古代,能贊揚女子美貌的一切華麗辭藻。曹植、李白紛紛閃過,洛神、明妃甚至香香公主、小龍女、蘇菲?瑪索、安吉利亞?茱莉、奧黛麗?赫本一起浮上心頭,但又被我紛紛pass掉。
不及!遠遠不及!
那白衣女子輕輕向龍老大點了個頭,走到桌旁,拿起剪刀,素手輕輕,剪了一枝新插的瓶花,卻又怔怔出神。
剎那間,這個情景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心中激動萬分:前生,一定是前生!是那個詞兒,Dé jà vu!
這情景讓我我突然想起葉芝的兩句詩來:
她摘下那些已經黯淡的花朵
在飛蛾的時節,把它藏進懷里
我后來明白,原來,費這許多周折,我的腎,要給這位叫萬靜人的女子。
真的,如果你見到真愛,沒有像我一樣猥瑣和語無倫次過,那么你一定沒有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