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險惡勝景之上,急風(fēng)如剪,一個人被吹得衣袂翻飛,但他的身體,卻像這絕壁上千年風(fēng)化不產(chǎn)的巖石,入土三十尺般站立在那里。
這個人的雙手,插在袖子里,正俯視著下面險絕的棧道。
棧道很荒涼,只有山風(fēng)卷起飛砂走石,漸漸蒙積在人工砌成的棧道上,忽風(fēng)勢驟變,聚積的砂石揚(yáng)空飛旋,造成漫空一陣塵霧。
——這男子在這險要處做什么?
李布衣自“結(jié)發(fā)寺”走下來,這樣地狐疑著。
——這人身上帶著殺氣。
李布衣看了看崖下的浪濤,像千軍萬馬揮動白刃,殺過去又退了回來,再看清地勢,心中明瞭這是一個偷襲的絕對好地形。如果下面棧道有人正走上來,這人自上擊下,來人不管后退,前進(jìn),絕然不及,若再閃避則撞上山壁,右躲則落入深崖。
這地形上的暗殺,足以使被暗殺者決無生路。
可是這一場暗殺,卻叫李布衣遇上了。
李布衣心中長嘆,他絕不讓血染在這靈寺的棧道上,——“結(jié)發(fā)寺”雖不是名寺,那是因為它所處之地十分荒僻險惡,但卻是靈驗的寺廟,相傳有一對戀人,因雙方家長反對他們的婚事,他們偷偷上這這里幽會,但遭這里的賊人劫色,男的奮力抵抗而死,女不甘受辱自盡,兩人死去之后,頭發(fā)竟黏結(jié)在一起,長成為一棵樹,山賊嚇得摔死的摔死、改過的改過,再也不敢在飛龍嶺一帶作惡了,這棵“結(jié)發(fā)樹”后被人稱為神樹,附近一帶居民都篤信情侶在這里誠心參拜過后,相愛能終生不渝,共偕白首。
李布衣上“結(jié)發(fā)寺“來,是為自己過去的心愛女子祈愿,心情十分黯淡,從廟宇里出來的時候,便瞧見這個暗殺者。
他還沒開口,突然感覺到,那殺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了。
那殺手的姿態(tài),完全沒有變更,山風(fēng)像一記又一記的剪刀,把他衣袂剪得飄飛裊動,他站在那里,定得就像一朵鉛制的云,盡管飛揚(yáng)但不消散。
可是,李布衣仍然感覺得出來,殺手已知道他在后面,殺手還同時覺察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句話的嚴(yán)重性,因為如果有人在他背后突擊,雖不比他俯撲而下偷襲人來得萬無一失,但也可以算作百不失一。
何況,殺手以他敏銳的感覺,知道來的是一位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
殺手沒有立即回頭,因為他也是好手中的好手。
這時候若突然回身,也正是給予對方猝施殺手的最好時機(jī)。
所以他沒有回頭。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獵物”出現(xiàn)了。
一男一女正在下面險道走過。
只要他飛擊而下,就可以一舉殺掉兩人。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因只要他一掠起,后面的人趁此發(fā)出致命的一擊,他也沒有閃躲的余地。
所以他只有僵在那里,李布衣也沒有動。
只有那高聲談笑的一對男女,卻毫無所覺,說著笑著像游山玩水的人,隨意走過或險或峻的山道,不知道上面一片危崖有一顆致命的巨石幾乎要墜掉下來。
殺手知道自己已失去最好的殺人機(jī)會,然而他自己卻仍在危機(jī)之中。
——后面的人是誰呢?
殺手感覺到背后那人隨隨便便的站著,但比一百個人張弓搭箭對準(zhǔn)他背心還要兇險。但奇異的是,仿佛只要他不出手,箭也就不會向他射來一般。
可惜他不能即刻轉(zhuǎn)過去,看來者是誰。
這時候李布衣說話了:“你要?dú)⒌娜艘呀?jīng)走過去了。”
殺手沒有回頭,但他那驕傲的聲音可以令人猜得到他驕傲的神情:“只要人還活著,我遲早可以殺得到!”
李布衣一聽這句話,眼睛就亮了:“柳焚余?”
男子一震,緩緩回過頭來,兩道眉毛像兩道蒼勁有力的濃墨,在寫一首慷慨激昂的詞中的有一個字時用力一捺,捺在他方型的額上,他臉容上的神情明明是意外之喜的,但卻只是淡淡的如喝慣烈酒的人忽然吞下了一口醇酒,他說:“李布衣?”
李布衣如見故人:“果然是‘翠羽眉’!
柳焚余也抿著厚唇笑道:“幸好是李布衣!”
李布衣全身舒松了下來,像一只遇見惡狗的怒貓已經(jīng)溜上屋頂曬太陽:“如果不是李布衣,這一場架便免不了打?”他的殺氣是因為對方殺意大強(qiáng)而催發(fā)的。
柳焚余道:“不是。”
李布衣道:“哦?”
柳焚余道:“如果不是你,我又要多殺一人了。”
李布衣笑道:“你是說……剛才的情形,你殺得了我?”
柳焚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也明瞭剛才的形勢,不過……”
他高傲得像用自信的石頭和自負(fù)的刀所雕出的塑像:“你說過,我生命線有方格紋護(hù)住斷折處,大拇指堅實壯直,而且生命線內(nèi)側(cè)又有一條輔生命線,數(shù)條陰鴛紋,這是多行善事,祖上有德,大難不死,福壽榮歸的象征,所以,你跟我打,死的是你。”
他厚唇牽了牽,令人同時感覺到他是一個殘忍而又溫厚的人:“你的相學(xué),一向很靈,我很信任——比對你的武功還要信任。”
李布衣無奈地笑笑道:“我那時候跟你說的話,好像還不止這么多吧?”
柳焚余冷沉地道:“你說:相由心生,心為相轉(zhuǎn),禍福自尋,善惡必報——可是,爹爹的死,算是什么報?”
李布衣深深嘆息。
他跟柳焚余的父親柳夕燒原是忘年之交,“美羅大俠”柳夕燒原是錦衣衛(wèi)的清正之士,扶弱救貧、舍己為人,生平不殺人的一位名俠,但因暗助忠良之后而與西廠頭子魏彬結(jié)怨;魏彬含忿在心。在一次劉謹(jǐn)出巡時,柳夕燒因患咳嗽而吐痰,魏彬指誣他把痰故意吐在轎子上,有意傷辱劉瑾。柳夕燒因此凌遲死罪,柳夫人攜柳焚余倉皇而逃出虎口,因柳夕燒素來行俠仗義,故柳焚余母子在武林中多受江湖中人接濟(jì),柳焚余原來武功已得乃父精傳,加上自己精研苦練,劍走偏鋒,招走詭奇,殺氣凌人,而他雙眉奇拔,端麗如羽,外號人稱“翠羽眉”。
李布衣在五年前還見過他,柳夫人要他替柳焚余看相,李布衣發(fā)現(xiàn)其人生命線深明,雖有斷破,但有玉新紋方格框住。而且拇指下掌丘有順繞著生命線的線紋,是陰德紋,能保平安,心中替死去老友欣慰,當(dāng)然期望故人之子能免災(zāi)解厄,逢兇化吉。
只是五年一別,而今的柳焚余高大碩壯,且一身殺氣,跟已往大不相同。
于是問道:“你殺過很多人?”
柳焚余道:“我是個好殺手。”
李布衣問:“你殺過些什么人?”
柳焚余覺得是對方不信任他的本領(lǐng),因而被觸怒,道:“‘寶城仙主’莊酒紅、‘破甲手’唐幾、‘赤手天尊’余永遠(yuǎn)、‘采薇居士’夏映慈全都是我劍下亡魂!”
李布衣一震,頓即怒道:“‘赤手天尊’余永遠(yuǎn)煉紫河車,殘傷孕婦無數(shù),自然該死;‘寶城仙主’莊酒紅卻與世無爭,你因何殺她?”
柳焚余雙眉一剔道:“武林中,先后有十六個殺手殺過她,其中十一名死,三名殘廢,兩名從此不問江湖事……我殺了這個號稱‘殺不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殺手!”
李布衣兩眼如電射向他:“你就為這點殺她?”
柳焚余冷冷地道:“這理由已經(jīng)足夠。”
李布衣強(qiáng)忍怒火,又問:“‘破甲手’唐幾,是內(nèi)廠少見的正直之士,你又因何殺他?”
柳焚余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他是魏彬老賊的義弟。”這理由更加充分。
李布衣大聲道:“好,那么‘采薇居士’夏映慈呢?他生平修橋整路,行醫(yī)濟(jì)世,從不恃技傷人,還是你父親生前好友,你又為何殺他?”
柳焚余伸出了兩只指頭。道:“兩個原因。”
他冷漠地道:“一、他常在我耳畔嘮叨,我不喜歡聽人常常教訓(xùn)我,誰都一樣!”
他頓了一頓,像宣判一個人處決的理由般地道:“我收了錢,所以殺他。”
李布衣唱息道:“焚余……”
柳焚余加了一句:“我不止殺了這幾個人,還有堵延枯、郭城門、龍一些、霍漁冷……全是我殺的,你省下勸我的話吧。”
李布衣道:“你、你這是為什么?”
柳焚余道:“誰給我錢,我就殺誰!我要給娘過最好過的生活,我自己也要得到最大的享受……”
他指著李布衣說:“假使有人出高價要我殺你,說不定,你也得死在我劍下。”
李布衣嘆息道:“你放心,”他自嘲地一笑道:“我的價錢一向不低。”
就在這時,剛才在險道上毫無警覺地逃過一場生死大難的那對男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嘻嘻哈哈的走向山峰來,男的嗓門特別大,女的嗓子特別清,李布衣和柳焚余同時望去,只見男的粗布芒鞋,女的水綠衣衫,但一瞥之后,立即就感覺到,那女的驚人的美,美得像一支玉墜子在陽光中閃亮,男的本來也雄壯硬朗,可是襯著她閃亮搶眼,變得像一扇門板似的。
李布衣禁不住道:“你要?dú)⑺麄儯俊?
這一對男女,并非別人,正是古揚(yáng)州與方輕霞。
古揚(yáng)州是古長城的獨(dú)子,方輕霞是方信我的女兒,方信我、古長城與劉破三人原本結(jié)義,后劉破勾結(jié)閹黨,逼害忠良,強(qiáng)娶方輕霞,方信我詐死伏擊,因得李布衣之助,除掉了劉破一干惡人。(詳見”死人手指”一文)方輕霞向來活潑剔透,見古揚(yáng)州好不容易來了,便要拉他上飛龍嶺拜結(jié)發(fā)樹。
柳焚余沒有作響,方輕霞眼睛一亮,喜叫道:“李大哥,你一個人來‘結(jié)發(fā)寺’呀?”
古揚(yáng)州生性木訥,一見李布衣,只喜得張開大嘴合不攏,連忙跪見拜禮。
李布衣伸手扶著,不讓他下拜,苦笑道:“一個人來上“結(jié)發(fā)寺’,總比不上方姑娘路上有個伴兒,走在石上跟浮在云上沒啥兩樣。”
他知道方輕霞這姑娘俏麗可喜,但小姐脾氣端的是難侍候。
方輕霞向柳焚余瞟了一眼,問李布衣道:“李大哥哥,聽你剛才說,這人要?dú)⑽覀冄剑俊闭f著又狠狠的瞪柳焚余一眼,卻見柳焚余微微向她笑著,這笑容似狐貍瞧見了雞,再兇的雞,此時也不由得有些著慌。
由于心頭慌了,所以越發(fā)要瞪著柳焚余。
柳焚余道:“你是方信我的女兒?”
方輕霞故意仰一仰她美麗的下頷,道:“我是方輕霞,方信我是我爹。”她覺得表明了這身分就可以把對方嚇得從懸崖?lián)涞瓜氯ヒ粯印?
柳焚余忽然覺得一陣昏眩。
柳焚余在五年前的生命,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xué)劍,經(jīng)歷五年前的一場慘變之后,他大部分時間是倚仗一把劍去殺人,以及盡情享受從劍尖上滴的鮮血換來的代價。
他與對手決戰(zhàn)時,逢戰(zhàn)必勝,除了他“自殘劍法”確有過人之能外.他有別人所沒有的決心和信心。
他的決心來自父親蒙冤慘死,令他相信并無善因惡果報應(yīng)循環(huán)可言,所以他放心的甚至不擇手段去殺他要?dú)⒌膶ο螅M情地甚至不顧一切的享用他所得到的東西。
他在歡場中浸過不少時日,他玩過不少女人,隨即拋棄了她們,像把一瓶酒喝干之后就扔掉了瓶子一樣。
他求一醉,但從來沒有真正醉過。
他的信心來自李布衣,李布衣曾對他說明手掌上有陰騭紋可保度難,他不信報應(yīng)但信命運(yùn)早已主宰人生,他既有這個命,所以跟別人交手的時候,全是拼命。
結(jié)果,拼掉的是別人的命。
像柳焚余這樣一個見過世面的浪子,玩過女人只怕比他換過的衣服還多,可是他見到方輕霞,還是感到一陣昏眩,起先是心頭一陣熱,忽地升上耳朵,腦門像給人用幾千斤重的棉花擊了一下,迷惚而不受傷。要好一會兒才分辨得出來:他的恍惚是來自眼前的一團(tuán)亮。
奇怪的是方輕霞那么嬌麗的女子,給他的感覺像是酗酒過后的第二天一睜眼就望見的陽光。
方輕霞不知道對方的迷茫是因為自己的美麗而不是父親的名頭,所以繼續(xù)說下去:“你是誰?竟膽敢來殺我!”
柳焚余長吸一口氣,他吸這口氣像長鯨吸水似的,空氣里每一個分子都在嚷著同樣一個聲音:我要她,我要她,我一定要了她……可是他說出來的語氣已回復(fù)了殺手的鎮(zhèn)靜:“如果不是李布衣。你們早已死了十六次。”他的話剛說完,心里像沸騰的蒸氣,呼嗚著那強(qiáng)烈得發(fā)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