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走了沒多久,凌千羽便來了。
他剛一站定便對凌初行了個禮,“兒臣參見父皇。”神色之間的從容不迫又謙卑有度。
凌初笑著點了點頭,抬手道:“起身吧。”
在凌初的所有兒子之中,也就老大凌千羽和老三凌千墨是成器的。可是老三的性子陰沉,讓他覺得看到了自己最陰暗的一面,所以一直都不是特別親近,而老大……
要說凌千羽沒有點自己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能和他那個黑心的三弟分庭抗禮,沒有點能耐還真就難以成事!
但他至少性子磊落了許多,長相也隨了自己大半,雖是俊逸的美男子,可剛毅的輪廓不怒自威,正是帝王之材!
凌初心中更加是偏愛這個兒子,加上邇淳皇后一直未有嗣子,凌千羽身為長子,便理所當然承了太子之位。
凌千羽起身,吩咐身后內侍將新進的瓜果呈上,一邊拱手道:“父王,這是剛從安西進的西瓜和荔枝,連夜送來的,兒臣想起父王愛吃瓜果,便帶了些來。”
鮮紅的西瓜切成片,因著冰鎮(zhèn)過,此時還散著淡淡的霧氣,而另一只碗中則放著一顆顆已經剝好的雪白瑩潤的荔枝,粒粒飽滿晶瑩剔透。
凌初笑了笑,拿起一根銀簽挑了一顆荔枝放入口中,點頭贊道:“嗯,果然還是安西的果實最為甜爽可口,連宮里的都比不上呢!”
這樣看似隨意的一句話,讓凌千羽眉心幾不可聞一皺。
宮里的東西向來都是最好的,便是他身為太子,也萬不可比父皇更為享受,父皇這意思是說他僭越了……
凌千羽訕笑了一下。拱手說道:“父皇有所不知,華云近些日子孕吐地厲害,吃什么都沒胃口。又想起去年父皇賞了的安西瓜果,一時饞得緊。央求著兒臣去弄來。兒臣素來愛重華云,凡事都依著她,這才不惜八百里加急給運來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笑著搖頭,表情很是訕訕。
父皇對于自己的子嗣還是護短的,若是因著華云腹中的胎兒才如此大費周章,便也不會多加追究,何況只是耗了些人力物力財力。對于太子府來說僅僅是九牛一毛。
加之華云身為太后娘家許家的嫡女,自小嬌生慣養(yǎng),便是生活上細致了些也是人之常情,沒人會說一個不字。
所以他篤然,父皇聽了這話,縱然先前有些嫌隙,此時也煙消云散了。
“是了,華云這孩子現(xiàn)在身子也有三個多月了,凡事多依著她些,她是頭胎。還是雙子,再加上平日里身子孱弱,你可不能耍性子給她不痛快。”凌初順著他的話提了提。又插了一塊西瓜入口,甜脆的口感舒服地他瞇起了雙眼,于是又簽了一塊。
他其實心知肚明,羽兒送了這些東西來,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還是為了其他事。
“對了,卿丫頭去滁州也有十多日了吧,如今情況如何了?”凌初看似隨意地問了問。
凌千羽一杵,隨即不好意思地笑笑。“父皇問這個可是難倒兒臣了,兒臣不管理滁州一事。又如何得知世子妃如今狀況呢?”
清亮的眸子平靜無瀾,面上隱隱有點尷尬。讓人看著便相信他所言非虛,而凌初只是笑笑,不予回復。
當時在金鑾殿上,墨兒提出讓卿黎去治療瘟疫,他便曉得是故意不安好心的,也知道那孩子肯定會借機去做些手腳,不過他自己其實也是存了心思不想卿黎好過,所以如今干脆放開手不管了。
若是卿黎在墨兒的阻撓之下,還能毫發(fā)無損功成歸來,也只能說明她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有能耐。
羽兒那時與墨兒針鋒相對,雖說是句句貶低著卿黎,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其實是在極力維護。
聽說卿黎和太子妃似乎交情不錯,可也不至于讓羽兒做到這般田地吧。
凌初瞇著眼睛想了想,憶起上次羽兒中蠱一事,恐怕便是為了償還那次人情,此時便釋懷了。
“嗯,確實不該問你。”凌初淡淡地說了句,又簽了一顆荔枝細細含入口中,甜而不膩的汁水包裹口腔,將心中郁郁一掃而光。
見父皇沒有多心,凌千羽也是松了口氣,這才不緊不慢說起正事:“父皇,兒臣近日得到消息,西川有明顯兵馬調動,分派了幾支部隊在朔北之地逡巡,如此糾集兵力,情況有些不妙。”
西川一向野心勃勃,從上回凌逸辰在京都搗弄出來的諸多據(jù)點便可見一斑。
前次交鋒,西川鎩羽而歸,以顧少玨的驕傲,必當咽不下去這口氣,一定會卷土重來,而他們若是不做好萬全的準備,還真有可能措手不及。
凌初臉色嚴肅,看向下方站著的太子,問道:“那你的意思呢?”
凌千羽揚起一絲淡笑,堅定道:“為今之計,只四個字,未雨綢繆!”響亮有力的字句鏗鏘有聲,激起了凌初的興趣。
看到父皇眼中的興味,凌千羽便侃侃說道:“西川早就盯著我們這塊肥肉了,幾年來小打小戰(zhàn)不斷,但一直未有大動作。水墨與皓岳是為姻親,前些日子皓岳六皇子登基,如今新皇上位,正是整肅朝綱之時,自顧不暇,若是西川生事,便恰恰是極好的時機,相信以顧少玨的性子,也會按捺不住,可見,他們此次是有備而來。”
言之鑿鑿,分析地頭頭是道,凌初點點頭,“確實如此,但他們畢竟沒有生事,僅僅巡視邊疆,若是我們貿貿然出兵,不是正好落人口實,給了他們名正言順的借口?”
“兒臣也是這么想過。”凌千羽頷首,“所以,為了不打草驚蛇,兒臣認為,此次不宜交與辰皇弟出手。辰皇弟素來威名,若是讓他臨時前去。恰好便驚動了對方,因此這張王牌,我們需要留到最后。”
頓了頓。凌千羽的眸光閃起星星點點光芒,“鎮(zhèn)國將軍府的三公子南宮越乃武將出身。比他的兩個儒將的兄長都要有勇有謀,這些年立了不少功,也漸漸在軍中樹立起了威望,都稱三公子將是大將軍的衣缽傳人,紛紛喚之為少將軍。”
“兒臣認為,此次派少將軍前去最為妥當。一來,少將軍威名畢竟不如辰皇弟,還不至于引起西川太多的忌憚注意。恰好掩人耳目,二來,西川既是打了巡視的名頭,我們便也好讓少將軍帶三千人馬巡衛(wèi)邊疆,偏生令他們挑不出半絲錯,光明正大,一舉兩得。”
響亮的聲音在御書房縈繞著,凌初笑瞇瞇地點頭,“羽兒考慮果然周到。”進可攻,退可守。心思縝密不說,后路也留了不少,確實是一條上上策。
果然這孩子也不是個好對付的……
凌初眼中笑意漸濃。眸底卻好似染上了一層冰霜,和屋內的冰塊一樣,涼颼颼的。
他拿著茶杯蓋子磕了幾下,脆生生的響聲在此時安靜的書房顯得尤為清晰,憑的多了幾分壓抑。
凌千羽本想再說些什么,卻突然被這驟然變化的氣氛弄得有些不安,到了嘴邊話下意識就住了口。
而此時,凌初卻突然問道:“那依你看,辰兒應當做些什么?”
一句話。將凌千羽方才想說的都問了出來,他低垂下來的面龐上閃過一道窘迫。
其實。他今日前來,剛才說的那些都不是重點。僅僅是一個借口,真正的重點是在于,幫辰皇弟擺脫那訓練新兵的活兒。
父皇也不知是要做些什么,給辰皇弟安排了這么個差事。
訓練新兵,可大可小。
往大里說,那便是教好了新人,為保家衛(wèi)國奠定基礎,而往小里說,不過便是尋了個借口將他趕出京都,好不能興風作浪。
辰皇弟實際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只是外人從不知道。
這個堂弟從小便與他交好,后來去了戍邊苦寒之地,雖然不常聯(lián)系,但一年偶爾幾次書信往來還是必不可少,他在暗中也幫了自己許多。
近幾年辰皇弟的實力漸漸變大,又手中握了重兵,父皇定是要為難為難他的,而被派去練兵在意料之中,他也認了。
可是,父皇卻偏偏還要對卿黎下手!
那個辰皇弟恨不得捧在手心的人兒,父皇說指派就指派了,明著不給辰南王和辰皇弟臉,下他們的面子,這還如何能夠忍?
若不是還顧念著那么丁點兒君臣之禮,說不定辰皇弟都已經甩袖子跑去滁州了,哪里還會如現(xiàn)在這么膽戰(zhàn)心驚為卿黎憂慮地發(fā)瘋,還要托他來勸父皇?
不得不說,父皇這回是真的把人家給逼急了,這件事做的實在太不地道!
凌千羽心里閃過陣陣腹誹,卻還是喜怒不形于色。
剛好他要提這些,父皇問了那便最好!
“父皇,辰皇弟雖說暫時不該被分派去朔北,但也該讓他做些打算了。訓練新兵固然重要,但比起保家衛(wèi)國起來,還是眼前之事重幾分。”
悄悄脧一眼凌初波瀾不驚的臉,凌千羽又道:“將軍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足智多謀,對軍中之事很是熟稔,兒臣以為,新兵交由他們,是上上之選,辰皇弟則恰恰是該養(yǎng)精蓄銳,好趁機給敵方致命一擊!”
鎮(zhèn)國將軍府的三公子被派去戍邊,對于天生有血性、誓要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和將軍府來說,這是要保家衛(wèi)國極有面子的事。
而大公子和二公子被派去營中訓練新兵,說得好聽是后方支援,對他們而言其實是個遺憾。
這樣明著暗著一升一降,不僅是給了一個提醒,不讓將軍府過于威風,讓他們懂得收斂,也恰恰是加固他們對皇權的敬畏。
不得不說,凌初對于這個點子很滿意!但也不太明白羽兒讓辰兒這么閑賦下來,是為何意?
“好,就照你說的去做吧。”無論怎樣,都無傷大雅,讓他閑著就閑著,難道還能給整出一朵花來?
凌千羽心中長舒了一口氣,面露喜色,“是,父皇!兒臣這就去辦!”
在凌初點頭頷首之后,凌千羽便立刻出了宮門,悄悄打一個手勢,那躲在暗處的暗衛(wèi)見了,即刻飛奔離去,不久,便有一只精壯的白鴿悠悠飛向城外的營地。
凌千羽坐在來時的車輦上,掀起轎簾一角望向這個深厚壯麗的宮門,明朗的雙眸中卻是寸寸變冷,比暗夜還要幽深。
嘴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他輕嘆一聲放下簾子,淡淡吩咐了聲“走吧”,馬車便載著他悠悠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