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得稍微早了點,在飯店里坐了差不多有一刻鐘,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姑娘出現在了我面前。舒蝤鴵裻由于她把帽子壓得很低,身上又穿著一整套暗紫色的天鵝絨運動服,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哪個低調的明星或者模仿李孝利的淘寶模特下館子來了,卻沒想到她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然后她把帽子一揭開,我又立刻覺得想把她的帽子給她摁回去。因為這姑娘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比較低調,內在實際上是走的朋克少女的風格。我被她濃重粗黑的眼線和覆蓋住整個眼窩的金銀漸變的眼影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新版西游記里的金大王銀大王。來點菜的服務生顯然也被嚇了一跳,說話都戰戰兢兢的,像是生怕大王施個法把她給吞了。
服務生點完菜走后,我看著周逸晨耳朵上帶著的兩個大骷髏耳釘,還有她運動服外套里面那個畫著一個大骷髏圖案的白色T恤,合理推測她可能是對人體骨骼構造什么的比較感興趣。想了一想,我友好地問道:“呵呵,我聽周逸凡說你還在上學,你是不是學醫的啊?”
周逸晨迷茫地把我望著:“學醫的?我不是學醫的啊,你怎么會覺得我是學醫的?難道我有醫生的氣質嗎?啊,不對不對,學醫的人哪有什么氣質,學醫的人都呆得不行,就像顧加衍,我怎么可能那么呆呢?哎,對了,你認不認識顧加衍啊?”
我被她砸過來的一連串的問題砸暈了,沒想到一個看起來這么酷的冷美人說起話來是這種風格,東一句西一句的,讓人抓不住中心思想。正在思考著要先回答她哪一個問題好,看到周逸晨托著下巴上上下下地將我打量了好幾遍,忽然皺了皺眉心,說:“咦,嫂子,我怎么覺得你有點面熟啊?”
為了使溝通比較順利有效,我學著她的語氣道:“面熟?你怎么會覺得我面熟呢?難道我有讓人面熟的氣質嗎?啊,不對不對,哪有什么讓人面熟的氣質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有一種給人感覺很溫暖很親切的氣質啊?”
周逸晨愣了一會,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這么好玩,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既沒身材又不會打扮我哥還愿意娶你了!”
我沉默了片刻,判斷出來她這句話其實是褒義,就自覺自動把她的后半句給屏蔽了。這姑娘說話是百無禁忌了點,但性子還算直爽磊落,于是后來的午餐都在非常良好的氛圍下進行著。進行到一半,周逸晨忽然對我說:“嫂子,你說話真有意思,要不你再給我講講你年輕時候的事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說的年輕時候是什么意思,凝思一陣,想起小時候我二大爺跟我吹的睡前故事,撐著額道:“噢,我年輕時候的事啊?呃,那個,想當年……我跟著紅軍翻雪山,過草地,吃皮帶,喝雪水,國破家亡,八年抗戰,金陵十三釵……”說著說著就有些時空混亂,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好在周逸晨及時地打斷我道:“我是說你這輩子年輕時候的事情,不是你上輩子年輕時候的事情,就比如說,你之前上學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啊,你在我哥之前談過幾個男朋友啊?你放心吧,我聽了就忘,絕對不會告訴我哥的。”
我又沉思了一會兒,訕訕笑了聲:“呵呵,沒有了,你哥就是我的初戀。”
周逸晨一針見血地指出:“不可能,我一看你就是一個情史非常豐富的人啊,講講吧講講吧!”
我看她如此執著,只好長嘆一聲,開始憂傷地回憶起我那荒涼而貧瘠的青春來。大幅大幅的片段都已變得久遠,或許是由于我記憶力本身就不是太好,也或許是青春期的那段歲月里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像路標一樣讓我銘記的美好往事。有一本很火的小說叫做《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聽說要拍成電影了,我決定到時一定要去好好看一看,看看別人的青春都長什么樣子,為什么要滿心虔誠地去緬懷致敬。而為什么在我這里就這么苦逼,我整個初高中階段想的都是,青春啊,你怎么還不逝去啊,青春啊,你快點兒逝去吧……
之前應該也介紹過,我十二歲時跟著我爸媽從鄉下搬出來了。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九零年代初的時候我們國家剛剛開始有了股票市場,我爸當時有一個朋友也跑去炒股了,玩了一段時間覺得不錯,就推薦我爸也試著去炒炒。聽我媽說那時我爸要把家里唯一的一點積蓄投出去的時候她差點要跟我爸離婚,但看著嗷嗷待哺的我還是忍了下來。那時候我已經六七歲了,說是嗷嗷待哺有點不實,但我媽那時候哭天搶地的樣子轟動了全村這件事倒是真的。然而后來胡亂地炒了一段時間,我爸竟然也鬼使神差地賺了些錢,還在家里搞了臺電腦,每天坐在它跟前研究股市行情。其實我覺得我爸肯定什么都研究不出來,因為我們國家的股市根本無甚規律可言,他只是想讓全村人民看看他日理萬機的成功人士模樣罷了。
總而言之,雖然一開始投入的資本比較少,累積著累積著也慢慢多了,這種好運一直伴隨著我們家直到九八年,然后震撼全世界的亞洲金融風暴來了,我爸的股票一下就縮水了一半。對于我爸這種小時候一個紅薯都要掰成兩頓吃的人來說,這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好在手頭還剩下一些錢,我爸就決定再也不相信虛幻的股市,而是轉身投入實業家的行列了。他在城郊搞了個農藥化肥加工廠,然后在離工廠不太遠的地方找人蓋了個在他看來十分氣派的三層小樓,從而讓我們一家三口得以脫離農村的束縛,向文明的城市人邁進。其實我爸的想法太簡單了,殊不知重點不在于住不住在農村,而是手里拿的到底是農村戶口還是城鎮戶口,這才是困擾著七億中國人的大問題。
當然,以上所述的都不是我的青春,只是一些背景介紹,下面要講的才是我的青春。
我從老家搬出來以后,我爸就給我找了一個離家不遠的貴族學校念初中。我當時的心情是無比憧憬的,不僅憧憬著能夠融入全新的環境,還憧憬著能在新學校那眾多穿著白襯衫打著好看領結的小紳士里找一個我的初戀。開學第一天,我穿著我媽給我新買的大紅裙子,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但我當時太緊張了,緊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美麗的女老師只好在旁邊好心地引導我:“林末,別害怕,告訴大家你來自哪里啊~?”
我坑坑巴巴地說:“哦,大,大家好,我來自……大茅縣黎山鎮王八村……”
班里頓時靜默了下來,同學們臉上友好的表情全愣了,老師也默了一會,笑了笑:“林末同學真幽默啊,那跟大家介紹一下你的愛好,你的特長,還有你爸媽職業之類的吧。”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幽默了,但聽老師這么一說,膽子也就大了些,我大聲道:“我平時喜歡去河邊撈魚趕鴨子,特長……特長應該是爬樹吧,然后我爸爸的職業是……”我認真地想了一下,覺得炒股這東西著實算不上一個職業。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沒有在炒股了,而是在搞化肥,之前在老家種田的時候我爸也搞化肥,只不過那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里搞,現在是一個工廠的人一起搞。這,才算得上是畢生的職業啊。
當我把話說完以后,班里自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這回連老師也沒能緩過來。都怪我自己當時年紀小,人也蠢得不成樣子,不知道社會已經進步了,農業是立國之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只要你不是袁隆平,說自己家是跟農沾邊的都會受到鄙視,還不如說自己家是開妓院的來得牛逼。總之從那以后,我已然成為全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奇葩。又由于我爸的工廠在來學校的必經之路上,化肥廠味道肯定不怎么好,導致后來同學們看到我的時候,女生們都捏著小手絹翻著白眼飛快地跑開,男生們都一臉嫌惡地捂住鼻子走開,只有在他們的風箏,足球,羽毛球等物品不小心掛在樹上的時候才會來叫我:“喂,那個誰,你不是擅長爬樹嗎,幫我們爬到樹上去撿一個。”
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使我有再強大的內心,即便我再不顧世俗的目光瘋狂地暗戀上某一個男人……不對,好多個男人,也沒有一個人愿意來搭理我,所以說我有什么很豐富的情史都是扯淡的,有很豐富的暗戀史還差不多。不光如此,我青春期的逆反心理也非常適時地造訪了我,我發現這郊區附近有一幫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痞出沒,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每次出現都是成群結隊的,特別拉風。而且他們還有一個更拉風的名字,叫黑龍幫。在我了解到只需要交二十塊錢就可以入幫之后,我就毅然決然地加入了他們。如此讀書就成了我的副業,去游戲廳里打游戲打架和收保護費才是我的主業,甚至我會經常翹課,一星期不去學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爸媽到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對我的爛成績只說了四個字:無藥可救。我爸媽也就順應天意,放棄了。
我的初中大概就是這么過的,一直到初三,我跟人打架終于把自己給打腦殘了。然后再過不多久,我爸的工廠就出了事,一家人灰溜溜地又搬回了老家。而自打出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知道我們家再受不起我那么折騰了,只好信奉著“知識改變命運”的格言,拼命讀書,三年里連班里到底有多少個雄性生物我都沒搞清楚,也就更沒什么風花雪月的情.事可說了。
我把這段荒蕪而悲涼的青春給周逸晨講了講,她聽完之后靜了幾秒,“哇”了一聲道:“嫂子,你年輕的時候真是太酷了!”
“……”我喝了兩口水壓壓驚,道:“咳,我說完了,那你呢,你上學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好玩的事啊,我聽周逸凡說你從小就在國外了,肯定交過很多個男朋友吧?”
周逸晨說:“我的就真的太多了,一時講不完。唔……要不我給你講講我哥吧。我哥那個人特別專一,他活到現在……”她的手指在下巴上點了點:“應該就愛過一個人吧。”
我聽到這話,立馬挺直了背,搔首弄姿地撥了一下頭發,豈料周逸晨看了我一眼:“不是你。”
我說:“啊?”
她頓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哎,不過你長得跟那個人有點像呢……啊,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熟了!”
下一更明晚。